被打得死去活来,也只肯吐露些边角料。
但这些边角料也足够惊人了。
“看这处。”
叶宣筳引着凌凤池去看某处口供。
凌凤池面色不显,心里咯噔一下。
这段录供牵扯到了章晗玉。
大理寺是凌凤池的地盘,章晗玉刚被娶进凌家门。
马匡带着明显的恶意,把所有他知道和章晗玉相关的事,吐露了个底朝天。
“章晗玉是吕钟认下的干儿,心思机敏,备受信重。有许多密事,连马、俞两人都不知情,每次都只招她一人秘密商议。”
“她虽然不亲自做脏活,但她参与的阉党密事,比你我想象的,还要深广。”
“再看这处。“叶宣筳指着某处口供,重重地敲了下:
“怀渊,你要小心了。章晗玉从今年二月开始,便意图杀害你家六郎。”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看过,把卷宗合起。
“凌相,最后再看这处。”
几位大理寺官员的神色都极为凝重。
马匡一口咬死,死去的高宫令和他毫无关系。
“马匡供认,当街刺杀案,他并不知情。刺杀案是章晗玉自己谋划,再故意和你同行,贼喊捉贼,摆脱嫌疑——”
“不可能。“不等叶宣筳说完,凌凤池斩钉截铁道:
“晗玉并不知情。马匡供状,意在攀咬,绝不可信。”
叶宣筳审了整夜犯人,心里那股邪火非但没散,反倒越发心浮气躁。他也不知这股莫名其妙的邪火从何处来,总之,听到“晗玉”两个字就烦。
烦得他恨不得再弄一把竹叶子塞嘴里嚼。
他把冲到喉咙口的刺耳话咽下去,冷冷道:“一日阉党,终生阉党。往后看罢!”
话题转移去审案重点。
凌凤池做下决断:“刺杀案的重点,先查北卫军将领。”
“至于内子身上的疑点,”他把第二卷供状收起,并排放去案角,起身道:
“我亲自查。”
章晗玉叮嘱六郎凌春潇,她吃惯了惜罗的菜。
凌府规矩大,采买和厨房的职务各自分开,不许厨房里的厨娘直接出门采买。
她手写了一张菜单,托凌春潇给惜罗,把惜罗带出门买菜。
确实是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凌春潇临出门前,把人从厨房顺手领走,叮嘱阮惜罗买完菜自己回家。
阮惜罗提着菜篮子出了门。
傍晚前后,提着菜篮子进凌府的,是阮惊春。
面容生得六分相似的双生姐弟,弟弟穿起阿姐的襦裙,挽起同样的发髻,低头进门,在暮光里谁分得清?
之前叮嘱过阮惊春,每个月逢十的日子,从城外别院来京城待命。她若有事,会让惜罗出门找他。
今日正好四月初十。
阮惜罗莫名其妙被塞来一张菜单,带出门“买菜”,心知有事,立刻去寻阿弟。
婚房的后窗敞开着。
朝北的几扇窗户面向后花园,清净无人。
少年郎悄无声息地蹲在窗下。
章晗玉站在窗边,无语地看一眼窗下穿着襦裙提着菜篮、半蹲在石头上的身影。
每次他们姐弟两个互换装扮,惜罗还好,惊春这小子辣眼睛。
“你怎么来了?我托你做的事,不都写在菜单里了?写得还不够清楚?”
阮惊春挠了挠头:“看了,没看懂。过来当面问问阿郎。”
章晗玉:“……”
阮惊春从菜篮子里摸出菜单,茫然念了一遍。
【京橙两只,南瓜一份,槐花一份,酒曲五两。
雄黄五两,驱捕毒虫。】
“写的都是做菜的食材,我又不会做菜。天气热了,阿郎可是受不了虫子,要我带雄黄?”
章晗玉捏了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这小子替她做事,迟早要被他气死。
每种食材都有一两个关键字。她提笔把关键字挨个圈出。
橙,南,槐花,曲,雄,五,驱捕。
“京城南,有一处槐花巷子。”
“北卫军领兵的四位郎将当中,有一个叫曲雄的,家中行五。”
“曲雄在槐花巷子有一处宅子,里头安置了外室,他最近常去槐花巷子过夜。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
章晗玉拿硬纸壳的菜单哐哐地敲他脑袋:
“但凡你想起京城南的槐花巷子,去问一问呢?就知道往凌家钻!凌家下了诛杀令你可知道?”
人来都来了,骂也无用。
窗下的阮惊春还茫然地蹲着:“北卫军的曲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本来确实跟她没关系。
人都不怎么认识,曲雄在哪处过夜都不关她的事。
章晗玉感慨道:“但他对我动手了。曲雄曲郎将,是这次行刺案的主事人。”
她只有吕钟一个义父。但吕钟认下的干儿子可不止她一个。曲雄,是义父埋在北卫军中多年的一手暗棋。
平时她就当做不知道。
但曲雄敢对她动手,她就敢把这步暗棋给废了。
暮光笼罩后院。夕阳下的窗边现出优美的侧剪影。
章晗玉站在窗边,轻声叮嘱阮惊春。
“你去槐花巷子,蹲曲雄。他是这次行刺案的主事人。只要他在北卫军,迟早有第二次刺杀。我可不想死他手里。”
“他和宫里阉党勾结,暗中必有来往。尽快搜集行刺案相关的罪证,扔去大理寺。一举扳倒曲雄。”
这是个明确无误的指令。少年郎蹲在窗下,仰起头,黑色的瞳仁里锐气弥漫。
“阿郎等着听好消息。”
“去吧。”章晗玉叮嘱他,“早点换惜罗回来。别让她在外头待到天黑。”
阮惊春蹲在大石头上不走。
他还有桩要紧的事回禀。
“阿郎,佛堂北面的秘密小院塞满了。”
章晗玉有些吃惊,算了算日子:“这么快塞满了?我们只接了岭南郡、巴蜀郡,两地绣衣郎送来的密报而已。”
阮惊春实诚地说:“绣衣郎有彼此联络的人脉网络。鲁大成倒了,我们接了,他们暗中互相荐举,各地绣衣郎都来寻我们。还接吗?”
“……”章晗玉都无语笑了。
“接都接了,还能往外推吗?”
阮惊春回禀完起身欲走,又蹲回来。
“阿郎,下回再下令,别写菜单了,看不懂。以后逢十我来一趟。”
“……”心累。
章晗玉当即阻止:“别冒险,凌府诛杀令不是玩闹事。以后每逢十,我想法子出去,寻你当面问问近况。”
阮惊春点点头,跳下石头便走,最后留下一句。
“回家看过老夫人了,老夫人一切都好。阿郎勿挂念。”
等人走后,她给自己倒杯茶,在窗边坐下。
才得了三个月的禁足令,逢十得出趟门,一个月出三趟……下令的人会生大气罢?
能哄就哄哄,哄不了也没法子。
章晗玉抿了口当季的新茶,对着暮色四合的庭院,悠悠地道:
“没办法。我知道的,真的太多了。”
凌凤池这日回来的迟。
入夜后才踩着月色归家,沉思着,缓步走入婚院,把睡眼惺忪的婚院女主人喊起身。
只说:“还未用饭。”
把人喊醒,又挨个把灯火点亮,好一阵子,屋里两人谁也没说话。
五日婚假未去官署,事务堆积如山。
大理寺那边追查马匡,线索繁多,且糟心。
马匡供认,章晗玉意图谋害六郎春潇。
从二月开始,到三月春日宴,连续策划数次。
他下午抽空去了趟御书房,小天子心思不在学业上,嚷嚷着想念“章宫人“,要召人入宫说话,被凌凤池拒绝了。
他道:“如今已无章宫人。晗玉是臣的妻子,陛下无故召大臣之妻入宫,不合规矩。”
小天子怄气得摔了书。
心里桩桩件件积着事,凌凤池什么也没说,只道:“还未用饭。”
热腾腾的晚食送进屋里,凌凤池的面前放一摞纸,边用饭边看。
纸上记录的,是今日婚院种种动向。
六郎前来探望。
主母斥退下人,和六郎单独交谈几句。
六郎出门前,带走了厨房的阮惜罗。
他神色不动地翻过,视线掠起,对着帐子里掩着呵欠的身影。
“今日过得可好?听说六郎来探望你?”
章晗玉不太好。
惊春没看懂菜单闹出大乌龙,惜罗回来得太晚。买菜买到天黑,有点说不过去。被翻出来追究的话,逃不过追查。
心思分了神,说话便有些漫不经意的样子:
“我好得很,六郎乖得很。日子除了无聊无趣了些,吃食还不错。”
凌凤池继续翻看手里的记录纸张。看完起身出去。
院门敞开,开始不断地有人进出婚院。
婚院各处灯笼光全点亮,庭院里亮堂得如同白昼。
凌万安领着众人,一摞摞的文书,放衣物的大小箱笼,文房墨宝,送进婚院东厢的书房。
章晗玉原本只当热闹看,直到四人合力抬进一架绣松鹤紫檀底座大屏风,喊着号子抬去隔壁书房……
她忍不住隔窗问外头,“你们搬家呢?”
凌万安擦着满头热汗在门外行礼:“晚上打扰主母。奉阿郎之命,把外院书房的物件挪来婚院内书房。”
章晗玉揶揄问道:“公文都送来婚院里。不怕凌相明早出门,我偷偷去看?”
“阿郎他……”凌万安欲言又止,看看屋里用饭的阿郎,又看看窗边问话的主母,哼唧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章晗玉笑看他为难。
“不能说?家里有事瞒我?”
凌万安干咳两声。
自从阿郎娶了昔年朝堂对手的主母,身边跟着的人各个都成了风箱里头的耗子。说也错,不说也错。
凌长泰那小子,宁愿站在院门口看大门也不愿进来跟阿郎,跟他掰手腕比输赢,他掰输了……
凌凤池用饭的动作停下,吩咐凌万安,“下去罢。”凌万安如逢大赦地一溜烟跑远。
“告了十日假,我在家中陪你。”
章晗玉:“……今天不是才销假回官署?明日又休假了?”
政事堂最近这么清闲的么?
凌凤池不答。
外头人来人往,婚院当值的人多出两倍,凌长泰在院门口亲自佩刀值守,
她正盯着明晃晃的庭院,凌凤池放下碗,去水房洗沐回来,一扇扇地关上门窗。
“不早了,睡罢。”他平静地道了句。
章晗玉:“……”
带着潮湿水气的男子修长结实的身躯站在床边。她眼睁睁看一只手掀开了帐子,又掀开她的被窝。
她真有点扛不住了。
新婚六日,夜夜春宵。她不知道别家的新婚夫妻是不是夜夜敦伦,但人家新婚都是小夫妻!
京兆儿郎成亲的年纪普遍十七八岁,二十算迟婚了。不满弱冠年纪的儿郎,年轻青涩,仿佛枝头还未完全成熟的青果子,又能闹腾到哪里去。
她这位夫君倒好,熬到二十八岁成亲,早熬成熟透的果子。她怀疑洞房花烛夜是他头一回开荤。
好好好,娶回家不让空闲着,把这么多年欠缺的次数都补上,夜夜来薅羊毛是吧。
今天她本指望着人销假回官署,一大摊子的事压下来,把他给压得难以动弹,最好人歇在官署别回家……晚上还要来?
她压着被子死活不肯放手。
闭着眼装睡,哼唧说:“累了。”
掀了两次被子,她死活压着没让掀开。那只手放弃了。
床上的第二床被子拉开,凌凤池吹熄了灯,在她身侧睡下。
被搅了兴致,他却也并无恼怒之意:“累了就歇一晚。”
两人头一次心平气和地躺在床上入睡。
没有被按来揉去的气急败坏,没有被做狠了的筋疲力尽,听着身边平缓的呼吸声,章晗玉反倒睡不着了。
夜越深,越清醒。
她在心里属羊。数到七百二十头时,身侧的人忽然动了下,侧转过来,轻声道:“晗玉。”
章晗玉才不理他,继续装睡。
隔片刻,凌凤池无声无息起了身。
点起床头一盏小灯,灯光如豆,映照得屋内朦朦胧胧。
他借着这点小灯,从桌案上取来一卷文书,看着像官署带回的公文,坐在床头摊开了阅看。又取来一张白绢,提笔蘸墨,偶尔思忖着写下几个字。
章晗玉睁开一条缝,瞥见文书末尾盖的红色大印:大理寺印。
半夜三更地审阅大理寺文书?
凌凤池握笔在白绢上书写。
沙沙声响中,她静悄悄地张开一线眼帘,眯看一眼。
【头一次示警,二月中。国丧期间。】
思忖片刻,又写下第二行:
【第二次示警,三月末,春日宴前。
与马匡供状分毫不差。】
章晗玉瞥见“马匡供状“四个字就精神了。
托高宫令的福,这老混球终于也蹲大理寺狱了?
装睡不醒的人没忍住,嘴角微微一翘,又迅速拉平。好在灯光微弱,帐子里阴影浓重,看不清晰表情。
她眯着眼睛等,凌凤池却又什么也不写了。
人靠在床头静静地思忖。屋里沉寂很久,章晗玉在等待中几乎睡着,听到一声轻声喟叹。沙沙笔声随即响了起来。
她撑着睡眼去看:
【作恶之前,预先示警,屡次提醒于我,何解?
其中可有隐情?被迫无奈之举?】
章晗玉猛地惊醒过来,意识到什么,装睡紧闭的眼睑细微颤动几下。
二月中……三月末……
不就是她两次提醒对方,局面危险,看顾好小六郎?
马匡那混账,在大理寺都供出些什么东西!
正想到这里,耳边却又响起微小衣袂声。她迅速闭眼。
凌凤池起身把白绢递去门外,吩咐:“烧了。”
门外伺候的,还是掰手腕输了的凌万安。
凌万安表情发苦,接过白绢后人不走,低头回禀:“六郎来寻阿郎。人就在院外。”
凌凤池皱了下眉。
“这么晚了,叫他明日再来。”
“回禀阿郎得知,“章晗玉在屋里听到门边模模糊糊的声响。
“拦过了。拦了好几回。长泰拦着六郎,从外书房拦到婚院门外,咳,动了几回手了。六郎坚持要见阿郎,为主母求情……”
凌春潇确实人就在婚院外。章晗玉隔着整个庭院,在屋里都能隐隐约约听到院外的嚷嚷声。
她恍然想起,小六郎早晨来见她时,提起的:“替长嫂求情,免除三个月禁足。”
自己连哄带骗,他还当真来了。
向来不怎么多的内疚情绪,在心底泛起稀薄的一点点……当然了,还是不怎么多。
院门外情绪激动的嚷嚷声传入耳朵,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再度惊醒时,耳边已恢复寂静。凌春潇走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响,婚院的男主人提灯进屋来,把灯笼放去桌上。
章晗玉没忍住,轻轻地笑了声。
“醒了?”
早醒了。也不想瞒他。
“凌相不该娶我的。“章晗玉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对床外仰头浅笑:
”原本凌家家规严整,风平浪静。自从娶了我之后,夜夜有事,处处失火,把你忙成这样,半夜三更也不能睡。凌相后悔了么?”
话这么说,她可没什么同情心。
被强娶的是自己,又不是对方。
她原本筹划得好好的宫中女官升迁路,大好前途指日可待……当她很想嫁来凌家么?
凌凤池却也稳得很,不为她的话语所动摇分毫。
连话头也不接,只道:“醒了就好。正好有一件事想问询你。”
床头边的小油灯早被风吹灭,又被重新点起,朦朦胧胧的灯光映进帐子。
凌凤池洗净了手回来,重新坐在她身侧。
带着水汽的微凉的衣袖拂过她的脸颊,把一卷文书放在枕边。
“大理寺昨夜拘押了马匡。他有不利于你的供词。关于谋害六郎的几次动作,晗玉,你有什么好说的?”
章晗玉大觉意外,飞快地瞥去一眼。
大理寺机密重案,怎会开口当面和她提起?不都该死死瞒着,寻机会揪出破绽?怎么倒跟她直言不讳起来了。
凌凤池还在平静地陈述。
“刚刚六郎在院门外与我争执。我听他话中的意思,今日你劝说他不要入宫?说局势危险,有人意图害他。”
他的目光注视过来。
“加上之前两次,这是你第三次提醒他危险。”
章晗玉心里腹诽。
小六郎那个漏勺……吵个架都能把早晨的事全漏光了。
卷轴在面前摊开,果然正是她自己偷瞥到的大理寺公文。
凌凤池指着中段口供,示意她看。
“二月中,三月末,马匡供认你两次意图谋害六郎。大理寺对你有疑问,被我压下了。到底是怎回事?其中有什么隐情?”
她这边不吭声,凌凤池语气更加和缓。
“是不是你义父亲自下令?逼迫你行事,你不得不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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