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徐林皱了皱眉,竟一时难以说出那个“好”字。
葛春宜也皱眉,“……酿个酒而已,哪里为难。”她站起来撑在桌上,微眯着眼凑近他。
“你不喜欢?”
在地下埋了多年的酒,入口时清冽无感,片刻后才逐渐涌上绵长醇厚的烈劲,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她面染飞霞,眼底分明有了几分醺然,却比平时更不好糊弄,更咄咄逼人。
“你不喜欢?”她又问了一遍,眼睛紧盯。
“你醉了。”裴徐林沉静的双眸如一潭深水,温和地包裹着她。
葛春宜自觉没醉,胸腔涩涨,说不出来的滋味如藤蔓一样缠着,连带着浑身都不舒服。
她静下来,站了片刻,突然说:“我想下棋。”
裴徐林怔了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笼上一层迷蒙,显然是醉言醉语,最终还是起身去找来了一套棋。
葛春宜坐在一边斟酒啜饮,默默看他摆好棋盘,然后叫她过去。
她不动,“不下了。”
“……”
夜色渐浓,周围静谧到能听到风拂过树梢,轻轻的沙沙声。
裴徐林感觉额角在突突跳,以后绝不能再让她恋酒贪杯了。
叹口气,他主动走过去替她整理好滑落一边的外衣,“夜里起风,小心着凉了,去睡吧。”
葛春宜知道他把自己当醉鬼了,不想解释,颇有些执拗地看着他,一动不动,满心还念着刚才那个问题。
裴徐林试图抱她,她就摆着四肢挣扎,不肯配合。
“……”他气笑了,捏了下她鼓起的脸颊,“我去找人给你煮醒酒汤。”
葛春宜眯着眼看他修长的背影,比鼻子里哼出一声。
裴徐林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拖动凳子的声音,转头一看,眉头立马蹙起来,“快下来。”
葛春宜有点晕,但不妨碍她爬到凳子上站着,这下比他还高出一点了,斜着眼睨他。
裴徐林见这醉鬼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瞬就要摔下去,大步走回来,顾不上她乐不乐意,直接把人托着臀抱起。
葛春宜看他绷着脸,嘴角紧抿,点评道,“你这幅样子很凶。”
事实证明,和喝醉的人理论是没有用的,他闭嘴不言。
突然,肩上一重,一片阴影覆下来,唇上多了柔软馨香的触感。
葛春宜双手在他肩上借力,低头亲下去,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满意了。
她看的书多且杂,这会儿没有羞涩,满脑子都在回忆书里的描述,在他嘴边小小啄吻,然后趁着一点缝隙钻进去,轻轻勾一下。
裴徐林扶在她背后的手陡然收紧。
“你不喜欢?”第三遍问。
这一次,她语中带着狡黠,眉眼都扬起来,显然是故意为之。
裴徐林喉头滚了下,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做出回答,否则她今晚不可能安生。
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她却不想听了,再次低头故技重施。
他眸中微沉,垂下眼,看她阖着眼颤动的睫羽,不动声色感受着青涩的试探,分享其中清甜的酒韵。
裴徐林抱着她换了个姿势,让她不用那么吃力,手指在她后脑上轻轻抚摸,予取予求。
再停下时,两人身上几乎带着同样浓重的酒气。
葛春宜唇色红润晶莹,盯他一眼,也不必他开口了,略抬下巴,语气笃定且得意,“你喜欢。”
似乎得了这个答案便满意了,她松了劲,伏在裴徐林怀里打个哈欠,嘟嘟囔囔,“我困了,歇下吧。”
裴徐林唇边笑意不明,声音有些低哑,吐息灼热,“困了?”
不是说了困吗,葛春宜觉得他才真的醉糊涂,没什么耐心地撇开头。
接着就被男人略显强势地转过脸,手指按在后颈摩挲着,落下一个温柔克制的吻,耐心地一点点深入、侵占,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沉溺,无力抵抗。
银杏嗅着屋内残余的淡淡酒气,推开窗户,对坐在镜前愣神的葛春宜说道,“ 姑娘,大爷昨日喝了很多酒吗,怎么没听院里叫醒酒汤?”
“……”葛春宜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脑子不受控制地闪出昨晚混乱的画面,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
她看向桌子,上面空无一物,“这里,有半坛酒拿去哪了?”
银杏迷茫,摇头,“不曾见过。”能进内室的就这么几个人,她出主意,“要不问问大爷?”
“……不必了。”
葛春宜怎么也没想到,一点梅子酒酒劲会这么足,回想起来,脸上还一阵阵的往外冒热意。
银杏看她闭着眼不甚清醒的样子,有心帮她提神,便说起昨天府上收到的浴佛节邀帖:“长公主府递了帖子……尹姨娘说她就不去了,由姑娘出面更好,可以带上小少爷姐弟一同去祈福呢。”
这件事她在母亲那就知道了,并不意外,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
“我来吧,你先下去。”
“……是。”
葛春宜听到声音的时候,放在膝上的手就收紧了。
即便眼睛闭上,她也能知道,银杏走了,身后换了另一人,应是才洗漱过,淡淡的水汽混着青木香萦绕在周围。
“若是太累了,不如再歇一会儿?”他微俯身,低沉柔和的声音掩盖不住其中笑意。
听出其中意味,葛春宜立马睁开眼睛瞪他。
裴徐林神色自若,拿起梳台上的簪子,在她发髻旁比划,“这样,可以吗?”
葛春宜抱着手,故意道:“换一个。”
他换了一把白玉梳篦。
“不好看。”
“不喜欢。”
他低笑出声,不厌其烦一个个试过去,终于帮她配齐了今日的头饰。
葛春宜对镜自揽,压着嘴角,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唔……还算看得过去。”
他叹了口气,有些苦恼,“这般勉强?”
看他似乎受挫的眼神,葛春宜迟疑下,改口道:“特别好!”
裴徐林便靠近了些,手指圈着她纤细的手腕,“那夫人可有奖赏?”
她耳根一热,立马警觉,把男人推开,意图糊弄道,“我去给大爷倒杯茶。”
葛春宜跑开,转过身却抿着嘴笑。虽都不曾提起昨晚之事,但相处时自然地少了很多拘谨和生疏。
许是酒的功劳,无论如何,她欣喜于这样的变化。
什么相敬如宾,就如同点卯履职般的问候和关切,她没兴趣。
第13章 兄妹 上至父兄,下至随从,竟无一人看……
裴徐林九天婚假,实际才休了五天不到,便被明顺帝喊回去上朝议事了。
领命前往东安河剿匪的尉迟轩临行前找他要了几个得用的手下,城内巡查值岗的人手紧张,他不得不回金吾廨内顶上。
有时忙起来,葛春宜早上迷迷糊糊察觉他起身,再到夜里,半梦半醒间意识到有人在旁边躺下。
一天见不到一面,也不是什么罕事。
又是一日,夜幕四合。
坐在棋桌对面的裴灵恒,低头悄悄打了个哈欠,以为葛春宜没看到。
谁知明明侧头看了眼窗外的阿嫂,脑后长眼一般,精准抓到他的倦意,“困了?”
裴灵恒连连摇头,不像是否认,反像要把自己摇醒。
葛春宜莞尔,继续落子,待此局终了,“好了,今日先到这,快回去睡吧,明日浴佛节需早早起来前往宝阳寺。”
裴灵恒坐着不动,拨了两下棋子,争取道,“阿嫂,我不想睡。”
眼皮都要黏上了,还不想睡,葛春宜无奈:“棋瘾这么大?”
裴徐林早出晚归,裴灵恒便时不时来院子里找她,有时一待就大半天,却总能正正好掐准裴徐林下值归府前离去。
葛春宜不惯小孩,叫来他院里的侍从带人回去,摸摸头,“就当欠你一局,下次补上可好?”
裴灵恒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只好下桌,其实他只是不想回院子,下不下棋不重要。
把裴灵恒送走,葛春宜想了想,又往裴灵扬的院子走。
临风院和曦辰院,一个在主院东边,一个在主院西边,隔了些距离,葛春宜并不常在中间走动,这还是第一次来。
曦辰院安安静静,从外面看只见到几点零星烛光。
守在院外的下人凑一堆闲聊,陡然见她过来,慌张一瞬,怀里的瓜子都洒了几颗出来。
葛春宜当做没看见,亲和地笑了笑,“灵扬呢?可在院里?”
有个侍从被推上来,埋着脑袋支支吾吾。
“我记得你,先前父亲给灵扬安排了几个人,叮嘱要时刻随行护她左右,你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侍从扑通一下跪下去,本还想找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此时也不敢了,“二、二姑娘申时带着墨影出门了,不许任何人跟着,要我们替她瞒着。”
若是平时,这再简单不过了——
两个男主人事务繁忙难见其身影,尹姨娘和三少爷亲近一些,不怎么来二姑娘住处,至于新来的少夫人,就更少在府里走动了,几乎只待在院子里。
葛春宜眉尾跳了下,笑意依旧,“可知她做什么去了?”
侍从抬头觑一眼她的脸色,手逐渐没那么抖了,“不知,二姑娘行踪从不同我们说。”
她点了点头,“那……可知她何时回来,我晚点再来瞧瞧。”
侍从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多是两个时辰便会回,过半个时辰,待戌正应差不多了。”
“所以,这不是第一次,或者说经常如此?”葛春宜的脸色冷下去,难掩怒意。
银杏一旁听着早已气得不行,见她终于发话,按捺不住火气,上前一步斥道,“二姑娘不许跟着,你们就能安心在府里歇着?侯爷令你们寸步不离,为何敢抗命?”
八岁的小姑娘,独自骑马出门,在偌大京都,家中竟没一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何时要回。
侍从傻了眼,又把头埋下去,兀自辩解:“少夫人明察,二姑娘之命,无人敢违抗啊,若是不依,她——她会拿马鞭抽打小的!”
旁边还站着好几个曦辰院的仆人侍女,葛春宜朝他们脸上扫过一遍,无一不错开视线垂下眼,缄口不言。
葛春宜没再多说,侧头对银杏轻声道:“去正院叫刘管事来。”
银杏点头,瞪了地上那侍从一眼,小跑去了。
那些仆人听到这句话,头埋得更深了,葛春宜就静立在原地。
很快,刘管事一路大步急行过来,朝她行礼:“惊扰少夫人,此事乃老奴失察。”
“不说这些,要快些安排人去找灵扬。”葛春宜打断他说话,急道。
刘管事颔首,“方才已派了护卫出府去寻二姑娘,至于这些人——”他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曦辰院那些仆人,“会按府规惩治。”
刘管事脸色发沉,想来他们少不了皮肉之苦。
葛春宜抿了抿唇,吞下要说情的话,撇开脸,点点头。
“少夫人请先回吧,若有消息老奴及时回报。”
平心而论,她进门才小半月,和大家还不算十分熟络,更不好干涉太过。
可——可这也太荒谬了。
堂堂侯府的正经嫡姑娘,上至父兄,下至随从,竟无一人看护。
侯爷她不敢评说,尹姨娘身份尴尬,剩下一个做大兄的,今天怎么也要拉着他好好说说才行。
穿过正院的月门,再经过一个小园子,就能看见临风院的院门。
天色早已暗下,今夜无云,月色如柔软的绢纱铺满整片大地,园子里时不时响起一声“咕咕”的鸟鸣。
“咕噶——”鸟声突然变大,似是受到什么惊吓,拍着翅膀飞走了。
葛春宜停下步子,和银杏对视一眼,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刻意压轻的脚步在草地上行走。
银杏神色惊疑,捂着嘴,指了指正院,示意先离开。
葛春宜点头,转身时朝园子里瞥去一眼,又停下。
银杏不明所以,还是鼓起劲,迈出一步挡在她身前。
一个略显狼狈的黄衣身影从树后绕出来,一瘸一拐,似乎没想到会撞见人,正好与主仆二人打了个照面。
两边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葛春宜皱了皱眉。
“灵扬?”
“哎!嘶——痛痛痛!”裴灵扬倒吸一口凉气。
“……”葛春宜下意识停手,药粉也不敢再撒了,无奈,“要不还是叫个郎中来。”
裴灵扬立马噤声,“阿嫂,你继续吧,我不喊了。”她咬着袖子声音含糊。
葛春宜叹了口气,低下身轻轻在她伤口上吹气,边吹边继续敷药。
手臂上腿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淤血,衬着女孩白皙娇嫩的肌肤,显得触目惊心。
葛春宜也不知该说她什么,胆大到敢在外面和别人打架,还格外细心地不留伤在脸上。
“到底是怎么弄出的这身伤,与何人起了冲突?”
裴灵扬嚷:“阿嫂——方才不是说过了,是不小心摔的。”
她继续问,“怎么摔的?”
“从马上摔下来的!”裴灵扬接得飞快,不假思索,显然早早想好了应答之词。
葛春宜:“马呢?下人说你骑着墨影出去的,为何回来是钻了狗洞?”
“呃……”裴灵扬声音打结,在她的设想里,先偷偷溜回府再寻机去外面接墨影,哪知刚进来就被抓了现行。
这时,银杏推门进来,端着一碗药汤:“二姑娘,快趁热喝吧,不烫了。”
裴灵扬看了眼黑乎乎的汤汁,嫌弃撇嘴:“这是什么?”
“复元汤,活血化瘀的,快喝。”
她把碗接到手里,眼睛一转,冲葛春宜嘻嘻笑,“阿嫂,我喝了这个,你就不可以将这件事告诉父亲和兄长。”
葛春宜好笑地看着她,明知故问:“哪件事。”
裴灵扬晃了晃腿:“这个。”
葛春宜不说话了,用纱布把渗血的地方一一包好,等她龇牙咧嘴地喝完药,递给她一小盏粽子糖。
在女孩催促的眼神里,她慢悠悠说道,“晚了。方才我去曦辰院没看见你,反观下人们却悠然消闲,便喊了刘管事来处置,府里还派了不少护卫出去寻你。”
“什么?”裴灵扬瞪眼,以为自己听错了,着急忙慌想跳下榻,“刘叔治下最严,定要打他们鞭子的!”
葛春宜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银杏,给人抱住,“你要如何,去求情?”
“当然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执意不许他们跟着,反害得他们受罚。”她挺胸昂首,指了指身上的伤,“这和他们更没关系了。”
葛春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虽然心里从未信过灵扬会鞭笞随从,但这会儿听了,只觉得那些侍从的嘴脸更加令人恶心。
“好了,不必折腾了,规矩不可虚设,他们疏忽职守,必当挨罚,若轻易放过,府里还有那么多下人,如何立威。”
“我方才已叫银杏去知会刘管事,现在知道你已归府,尚不算酿成大错,不会对他们下重手的。”
裴灵扬虽跳脱顽劣,但明事知理,闻言便不乱动了。
葛春宜看她垂着脑袋低落的样子,不由摸了摸她的头,软声道,“你受伤一事,暂时还没叫其他人知道,我也答应你,尽力帮你瞒着,但仅此一次,若有下次,我第一个告诉侯爷。”
裴灵扬脑袋埋得更深了,她瘪了瘪嘴,想说我才不怕他呢,但一股酸意冲上鼻头,便没说出口。
她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回应这番话,干脆就不说话了。
葛春宜笑道,“我送你回去,明日浴佛节,你身上带着伤,要不就不去宝阳寺了?”
“要去!”裴灵扬闻言顿时抬头抗议,“一点小伤,明日便好了,不碍事!”
裴徐林今日归府时,葛春宜还没睡下,靠在榻上看书。
他一进门,眉头便皱起,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一圈:“你受伤了?怎么有化瘀散的气味。”
“……”这都一个多时辰过去,窗也都开着,狗鼻子啊,竟还能闻见。
葛春宜腹诽,若无其事地放下书,“方才在园子里,银杏不小心绊了脚,我给她上了点药。”
裴徐林移动视线,投向她身边低着头一声不吭的侍女。
银杏咽了下,连连摆手:“不碍事,只是蹭了些皮,少夫人心疼我才叫上药。”说罢,她忙不迭地福身出去了。
裴徐林在葛春宜身边坐下,确定她不像受了伤哪里不适的样子,“若她行动不便,明日换个人陪你去宝阳寺?”
“……无妨,我习惯银杏在身边。”葛春宜不想聊这个了,转移话题道,“我今天去曦辰院找灵扬了。”
裴徐林没反应,一双黑眸波澜不惊,示意她继续说。
葛春宜不乐意了,她坐起来:“回府时刘管事没有同你说什么吗?”
“说了,父亲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