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救他,让他在浊世痛不欲生?
时旎蝶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托腮姿势,她望着眼前的灵钧,忽然勾起了唇角。
“你真的想知道吗?”
她的声音犹如魔鬼低语,甜如蜂蜜,带着无边的诱惑,和让人难以察觉的深意:“我或许……可以帮你呢。”
灵钧因痛苦而显得几乎有些狰狞的俊秀脸庞一定。
他缓缓抬起头,暗红眸波涛汹涌,看向时旎蝶:“你说什么?”
时旎蝶却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悦耳又有感染力,可此刻听到灵钧耳中,却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时旎蝶微微抬起踩在地上的脚,绣鞋前缀着的巨大珍珠和镶嵌的碎玉在灯下闪着光。
但最吸引人目光的,是纤细脚踝上那串宝光流转的琉璃铃。
“我说我可以帮你‘看’到那人的样子。”光华璀璨中,时旎蝶慢慢看向灵钧,笑容像是放了甜美诱饵的陷阱。
“可你……真的敢再回到那个时候,重新经历一次‘噩梦’吗?”
当灵钧眼前一黑的刹那,便已经后悔了。
九百年了,他就连想起那个场景,都会浑身冷汗,难以控制汹涌魔息在体内肆虐摧残。
可那些与此时的巨大痛楚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他再度看见了那张,连噩梦中都不敢重现的面容。
品渡大师。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微的、早被他遗忘的细节,都残忍的堆叠在了眼前。
品渡浑身恶臭的鲜血和魔息气味,干涸的血块凝结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
他看着灵钧,身上血肉翻开,全是汩汩流血的伤口。
灵钧木然的站在原地,浑身的力气如被抽走般,手指都抬不起一下。
他看着尊了几百年的、对他来说如同父亲般的师尊轰然倒了下去。
品渡倒在地上,大地的震颤传导到了灵钧身上,他也浑身一抖。
随后,他便看到了自己。
趴在地上,像是条死狗一样滚在泥泞里的自己。
若不是仔细看,他根本没发现那烂泥之中,还有一个人。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呼吸起伏,死气如嗜血秃鹫将他缠绕,只有一双眼睛间或动一动,才教人察觉这人还活着。
几乎是同时,灵钧全身上下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
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九百年了,他都忘记了曾经这种让他一心求死的剧痛。
他看见地上躺着的、死不瞑目的师尊,看见沦落泥泞、毫无人状的自己。
无边痛苦如绵密刀网将他笼盖,无处可逃。
就在此刻,他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脚。
明明周围一切都无比清晰,可这双脚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急剧到让人窒息的痛苦中,灵钧咬着牙,拼命的想要抬起头。
可此刻却仿佛头顶有千钧重,他拼尽一身气力也无法做到。
难道就是这样吗?
难道重回这段噩梦中,也于事无补吗?
灵钧双眼不知何时流出眼泪,他看向不远处的品渡,以及如同泥淖中的猪狗般的自己。
就在此刻,他却猛地倒吸一口气。
这不是他的错觉——是真的有一股独特的味道,混杂在这恶臭的坟场中!
周围的腐臭气息和腥气,以及他自己身上令人作呕的魔息中,那味道显得极其微弱,若有若现。
可此刻,他真的嗅到了!
灵钧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视线受限,他只能看到品渡的尸身和“自己”。
而就在此刻,脑中一道闪电雪亮,击中了他的神识。
他在这恍然惊觉中瑟瑟发抖,心中惊骇万状。
而就在这心旌动摇之际,他听到隆隆的声音响起,像是云顶的闷雷,在耳边炸开。
那声音说:“灵钧,灵钧——”
不知怎的,本来只是一个人的声音,却渐渐的像是无数人加入了这和声。
无数的呼号凝在一起,长呼他的名字。
“灵钧!”
灵钧骤然坐起身,惊魂未定,浑身冷汗如注。
姚清浅却摇晃着手中的一枚琉璃铃,有些可惜的看着它化成齑粉。
她抬头看他:“这次看清了没有?”
“没有。”
灵钧顿了顿,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但是我……闻到了一种味道。”
“……是星辰的味道。”
最终,她忍不住握起拳头。
灵钧一脸宿醉般的难受神情,一睁眼就看到时旎蝶的拳头在眼前晃了晃。
“来,”时旎蝶笑容慈祥:“告诉我,闻到骨折的味道没有?”
灵钧:“……”
“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星辰的味道。”时旎蝶笑得咬牙切齿。
看不出来,这花和尚居然还挺文艺,搞得她有点痒。
拳头痒。
灵钧不动声色的往后靠了靠,避开时旎蝶的攻击范围。
时旎蝶脑子里却脑补出了一堆有的没的。
星辰的味道……那是什么味道?
海星?星球杯?星○克?
还是……:“难道是星渊?”
虽然知道不肯能是星渊,可毕竟极音大陆带星字的东西或是人,她也就知道这个了。
还有她的法器星河黯。
“星渊?”灵钧意外的看她:“这事能跟净世仙尊有什么关系?他都已经陨落千年了。”
这话说完,殿中静了一静。
灵钧看着时旎蝶一脸瞧傻子的表情,怀疑人生:“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你们这……”时旎蝶忍不住看着一脸懵懂的和尚吐槽:“是没通网吗?”
灵钧头上缓缓浮起一个问号。
“星渊……净世仙尊的转世已经被六大仙门找到了。”时旎蝶以一种同情的眼神望着灵钧:“你也见过,就是我的亲传弟子,聂归寻。”
不知为什么,时隔这么久念出他的名字,时旎蝶心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们好像真的很久都没见过对方了。
但其实,也不过月余。
不知怎么,她穿越至今也不到一年,可就是有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
也许是前世记忆叠加,也许是发生了太多事情。
有时她都感到不可思议。
便是她来到这极音大陆,都有种山中一日人间千年之感。
那些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如一日的修行者,又是怎样熬过这仙途的无边寂寞?
想着她又不由看向灵钧。
时旎蝶的视线落在了灵钧眉心的伤口上,象征戒修高洁的红痣在他引魔入体的那一日就变成了这道近千年都无法愈合的伤痕。
这近千年来,他无休止的痛苦更与何人说?
也许正因这疼痛无比漫长,所以他最终选择了逃避,在这山中蹉跎岁月,断却与外界的联系,在他自己打造出的“桃源”中醉生梦死。
“什么?转生?”
灵钧这次是真的惊呆了:“什么时候的事?不是说净世仙尊与祸世魔君同归于尽、形神俱灭吗?”
“要不我说你真是2G网,吃瓜都吃不上热乎的。”时旎蝶翻了个白眼吐槽:“你消息是多不灵通啊?”
“等等。”
灵钧却突然眼睛放光的看向时旎蝶,少有的踌躇了一瞬:“那……救世巫娥她……转世了吗?”
他神色忐忑,问出来的瞬间却又自嘲一笑:“不会的,她……”
他叹息:“这世上怕是再无她那样的人了。”
时旎蝶木然的望着灵钧落寞的侧颜。
怎么事儿,小老弟?
她不记得跟这货前世有什么故事啊!
孩子已经过得够苦了。
要是让他知道,眼前这个杵倔横丧的时旎蝶,就是他曾向往憧憬的巫娥朝露……
怎么办呢,时旎蝶一脸同情怜悯的看着灵钧。
这就是美人的烦恼吗。
灵钧:“……”
这女人干嘛用这种眼神看他,好恶心。
千里之外,傩罗院中,六大仙门魁首高坐,面色皆是严肃无比。
不……现在应该说是五大仙门了。
真武门宗主重伤,几个长老上不得台面,不过是在这里凑个数罢了。
剑修一脉,是就此潦倒下去,还是会出现新秀,一切都未可知。
但很明显,真武门的颓势已如大厦倾覆,无法挽回。
可现在仙魔对峙,形势严峻,仙门严阵以待。
聂归寻醒来后便回了叠云宗,并未留下关于真武门的处置方法。
既然如此,仙门便不愿节外生枝,姑且装聋作哑——毕竟真武门树大根深,虽然不成大器,但毕竟人多。
处置,也不急于一时。在这人心浮动的时候,还是不要动摇军心的好。
于是真武门的长老和现下的首徒霍轻羽,虽然担着六大仙门之一的名头,可像鹌鹑似的缩着,头低得恨不得插进地缝里,不叫人看见。
而现下,的确也没什么人能注意到他们。
“魔军已集结数万,都在劫江畔虎视眈眈。”
衡明叹息,神色满是担忧:“显然,魔君觉醒后,对极音大陆野心勃勃。”
“难道仙魔大战又要再次……”凭虚子不敢继续说下去。
上次仙魔大战,她的师尊、师姐……全部战死。
而她临危受命,扛起偌大个琉璃宝楼,艰辛支撑,才有了今日之势。
可现在……
“这一千年来,极音大陆灵气渐稀,修炼速度缓慢。”白媚生声线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如今仙门修士的实力,可不如当年。”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沉默。
每个人心中都沉甸甸的——末法之世,魔息旺盛,灵气衰微。
若这次再次爆发仙魔大战,整个极音大陆的命运又将如何?
“可我们……还有选择吗?”
风徊雪的声音干涩,从风波厌身后传来。他作为极火殿的继承人,当然也有资格参与这商讨:“既然魔族已有渡江之意,这场大战已经……”
已经是无法避免了。
突然,有个声音怯怯的响起。
“那……那魔君的转世,不是叠云宗宗主时旎蝶的弟子吗?”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转向了出声的人。
霍轻羽被无数目光盯着,瑟缩一下。
“霍轻羽,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雨辰却是第一个炸了的人:“你真武门倾轧仙门同道之事还没结算,你又来挑拨?”
她越说越来气,撸胳膊挽袖子,手中金光一线,平底锅扬了起来:“我看你不爽很久了,今天我就让你这死绿茶看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众人:“……”
虽然但是……别了吧,你还好意思说她绿茶?
徐雨辰被琉璃宝楼女修们从后面七手八脚的拉住,双脚悬空的还往霍轻羽方向踢,火大:“你们撒开我!”
“我说的有错吗?”
霍轻羽心高气傲,这些日子被人冷嘲热讽的也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本来就是如此!不仅是那鹤澜山,现下就连叠云宗末徒桓九灯也去投奔了魔族!”
“你们到底为什么一再忍让那个女人!”
霍轻羽爆发了,脸上一贯的优雅荡然无存:“救世巫娥——她也配?不过是一个勾结魔族的淫妇而已!”
这些天来,他们真武门简直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她不明白,明明是时旎蝶那个贱人与魔修有染,自己都有入魔的迹象——凭什么最后的结果是她父亲重伤,整个真武门都活的战战兢兢?
这还不算完。
她心里明镜似的,哪怕到了现在这一步,都不算完——待这次大战之后,少不得要处置他们真武门。
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霍轻羽几乎怀疑人生——为什么所有事情都不顺了起来?
大师兄不再对她关怀备至,唯命是从。
二师兄入魔,为真武门涂上无法磨灭的污点。
她父亲明明是秉持正义,讨伐邪魔,却被打成重伤,连十位长老也受到牵连。
霍轻羽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切的根源,到底是因为当初他们将聂归寻逐出真武门,还是因为遇到了时旎蝶?
不知为何,冥冥中霍轻羽总觉得,若是没有时旎蝶,她与聂归寻断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说不定他身上嫌疑洗清,哪怕不回真武门,也会回到她身边。
可现在……
全完了!
都是时旎蝶,都是时旎蝶……
霍轻羽双目通红,状若疯癫:“你们若真的觉得那女人没问题,干脆叫她去他化自在天找魔君啊!”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个阴恻恻的笑容:“她若是忠诚仙门,自当乐意去找魔君谈判。”
说着,霍轻羽目光嘲讽的看向徐雨辰:“想来他们师徒一场,魔君也不会为难她不是?”
徐雨辰怒极反笑:“你——”
“收声!”
普胜一声灌注了灵气的断喝打断了二人的争执。
风徊雪被他老子死死按住,才没窜上去跟徐雨辰一起暴揍霍轻羽。
打女人什么的他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毕竟——谁还没当过几百年女人啊!
而衡追真、同悲以及玄龟岛的体修们,虽然因门规森严,被约束着站在原地,可看向霍轻羽的眼神俱是十分不善。
霍轻羽却觉得无所谓了,瞧着他们的神情,反而有种扭曲的畅快之感。
反正真武门已经这样了,她又有什么顾虑的?
“贫僧倒是觉得,霍施主的话有些道理。”
突然,一个和气的声音响起。
徐雨辰难以置信的看了过去,怒喝的声音在看清对方面容时憋回了喉咙。
是傩罗院长老,普赡尊者。
众人: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的MMP被不甘心的咽了回去。
普赡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后再次开口:“请诸位稍安勿躁。”
“时宗主经上次缱绻峰一役,证实是救世巫娥转世。且如今她恢复了记忆,必不愿与魔修为伍。”
“既然这样……”
普赡眼中狡狯的光芒一闪而逝:“由她作为中间人去与魔君谈判,最适合不过。”
“谈判?”折罗赫冷笑出声,直视普赡双眼:“不知普赡大师究竟想要她去谈判什么?”
“当然是试试看,能否唤起魔君的良知。”
普赡淡然说道,仿佛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话语的可笑:“人尽皆知叠云宗时宗主为了徒弟用心良苦,情谊深厚。若真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化解战事,无疑是好事。”
普赡迎着他的眼神,非常坦荡。
折罗赫此刻只想把这光头敲开,看看里面的脑子是不是只有松子大小:“大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让他相信祸世魔君有良知,不如告诉他大衍山做出来的机械鸡能烤来吃算了。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无稽之谈:“我们说的可是祸世魔君,世间极恶——感化他?还不如相信劫江倒流。”
“救世巫娥心思纯善,此事天下皆知。”普赡却振振有词:“可毕竟是凡人转世。”
“她转世之身一开始是名誉有亏,但现在…她身怀魔息之事,是不容辩驳的。”
众人沉默了。
的确,就算证实了时旎蝶是救世巫娥转世,可她在寂灭海、在极火殿,甚至在叠云宗前,都显现出了魔息入体的征兆。
这事是无法反驳的,哪怕徐雨辰他们再无法接受,也是事实。
虽然缱绻峰一役,最终仙门判定是真武门理亏。
但身怀魔息这事可大可小。
若是想小,便像是仙门现在这般,暂且搁置。
若是想大,集结各宗之力诛杀时旎蝶,道义上也挑不出错。
这也便是当初徐雨辰拦下时旎蝶的原因——不要给仙门踏平叠云宗的理由。
可就算这样,也抹不去她入了魔的事实。
众人皆是无言,普赡施施然又说:“所以,贫僧此提议其实于时宗主也有好处。”
“若是她成功说动祸世魔君,那便是极大的功德。这样仙门便可将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给时宗主自行消解体内魔息的时间。”
他双手合十,慈眉善目道一声阿弥陀佛:“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真是两全其美……个鬼啦!
众人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笑面虎,内心都是疯狂吐槽。
那你怎么不说如果谈判失败怎么办?
时旎蝶万一被弄死了呢?
到时候你是不是像现在这样,合掌云淡风轻的道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啊?
“我还是觉得不妥。”
这次开口的是衡明,这技术宅对于人才的保护还是挺有责任感:“祸世魔君乃天地魔息之总集凝结,是最纯粹的恶念。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情’?”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意思非常明白——你堂堂一个仙门长老,居然搞这种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赌徒行为,怕不是失心疯了?
“这样吧。”凭虚子更干脆:“举手表决一下,不同意时宗主去送s……送温暖的举手,同意的倒立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