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六大仙门也松了口气。
像是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焚心古刹作为极音大陆上唯一一个魔居地,却从没有被修士们围剿过。
而灵钧也从未找过仙门的麻烦,只活在传言里。
时旎蝶看着眼前俊美僧人眉心那一道仿佛永不会愈合的疤痕。
她实在想不出当年他慈眉善目,眉心一颗红痣的样子。
馥郁醺然的酒气中,时旎蝶开了口。
“据说将魔息强行引入体内,只要一日活着,便要承受一日神识撕裂的痛苦。”
她望向灵钧仿佛从没醒过酒的暗红双眸中,问:“是不是真的?”
时旎蝶离灵钧很近,纤弱身影瞬间被那血红暗芒吞没。
杀气铺天盖地的向她兜头砸了下来,却在离她身体两掌距离的地方被一道赤红光幕弹开。
灵钧的眼中暗芒涌动,他唇边勾起嗜血的弧度:“蝶妹,几日不见,倒是长进了不少。”
方才有人踏入废墟时他就察觉到,这是五境界以上强者的气场。
而听到时旎蝶出声,他才发现——竟是她?
可她不是明明才四境界吗?
不过短短几个月,怎么实力跃升得如此恐怖?
时旎蝶却没回答这话,浅色双眼映着防身阵法上层层潮水般的红色波光,竟和灵钧沾染了魔息的双眸有了几分相似:“灵钧,我不是来与你打斗的。”
她袖子下的手微微握紧又放开,双眼中气势极盛,直压进他的眼底:“我是来寻求帮助的。”
“帮?”灵钧哈哈笑出了声:“时旎蝶,你要走正道仙门的路子,要我一个魔修怎么帮你?”
他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随着张狂的笑声,血色魔息却也在缓缓收回。
时旎蝶顺着大开的殿门,视线从他的肩膀掠过,落在了殿内一个十丈多高、被红布缠缚的巨大雕像上。
“佛像。”
时旎蝶眼神虚虚的从那雕像支撑红布凸起的轮廓落回灵钧的脸上:“你若真的本心入魔,要么该打碎佛像,要么该让它保持原样。”
她的眼神又在殿中衣着暴露的女人、以及随处乱滚的酒坛上扫过:“而不是用红布将其盖住。”
“灵钧,你不愿佛见你现在的样子。”
灵钧低低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仿佛对她的猜测不屑到了极点。
可时旎蝶不为所动,甚至手腕一翻,手上倏然出现一柄扇子。
防御法阵可隔绝魔息,却没法隔绝魔居地渗入土壤的血腥味——熏得她很不舒服。
时旎蝶摇着扇子的样子甚至有几分惬意,她淡声道:“你醉生梦死,不过是在麻痹整日里魔息入体造成的剧痛而已。”
“时旎蝶,你可真是……”灵钧望着她摇头,声音中居然带上一分慨叹:“为我编造身不由己的入魔理由,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你的确是身不由己啊。”
时旎蝶扇子一合,看向灵钧的双眼清浅到几乎有一丝无辜的意味:“你这么急迫的希望别人相信是你本心入魔,是因为你想保护另一个人吧。”
“这人定是你十分在意之人,”时旎蝶又打开扇子,转身踱步,仿佛没注意到灵钧越来越黑的脸色似的:“你宁可背上残害同门、弑杀师尊的骂名,就是为了这个人?”
灵钧的眼眸中凝聚了无边的杀意,血池似的凝视时旎蝶看似毫无防备的背影。
他本不想再开杀戒,但若是真相被发现……
若是……那人的事情暴露了……
就在一瞬间,灵钧的身上竟然爆出比刚才还要强大两成的魔息!
血色魔息蕴藏了灵钧十成十的功力,化作赤红的利爪,狠狠的向时旎蝶头顶抓去!
灵钧脸色狰狞,可眼中却闪过了一丝悲意。
他……别无选择。
为了那人……他只能再杀无辜。
可他的忏悔就在听到一道细微裂响时生生截断。
他看见时旎蝶回身对他一笑。
那一笑使天边明月都失了色,仿佛江山万顷,所有风月都汇聚在她的眼底眉梢。
那魔息凝成的利爪,在她头上碎成千万片细屑,反射着月芒洒落,闪闪发亮如碎星般落下。
他听见那殷红如珊瑚珠的唇瓣中吐出一句话。
时旎蝶声音清越悦耳,带着一丝感慨,像是自言自语:
“真感动——我也有需要赌上命守护的人呐。”
下一秒,她的柔美声线却倏然变得冰冷,透着一道彻骨的杀意。
“所以趁着我还有耐心与你好好说话,别再做这些不识相的事情。”
时旎蝶是真的没什么耐心了。
她靠尹明泽提供的线索顺蔓摸瓜,到处收集讯息,折腾了半个多月,才搞清楚了灵钧的遭遇。
本来还十分同情,可现在灵钧的顽固,是真的让她开始厌烦了。
来不及了,她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
来不及了。
时旎蝶闭眼再睁开,身后的空气中,出现了赤红的阵图。
阵图上浮光涟涟,照得灵钧脸上一片血色。
而阵图中的符文不断旋转如漩涡,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吸进去一般,越转越快。
随着这阵图转动,周围的空气流动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时旎蝶面色沉静,没什么神情:“我接下来的话,希望你不要打断。不然我不介意把你这庙掀了,让你再也——”
她一字一顿的从齿缝咬出四个字:“无人祭拜。”
灵钧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被时旎蝶半胁迫的,听她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弟子不愿让如同亲父的师尊背上入魔骂名,最终扛下了所有的故事。
入魔的一直都不是灵钧,而是他的师尊,品渡大师。
那日灵钧外出历练而归,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血气如潮涌般,笼罩了整个盛烈寺。
他从踏上界碑内的石阶开始,每走几步便能看到死状惨烈的尸首,甚至断肢残骸。
——都是他的同门。
他心中惊骇翻滚,愈往上愈能感觉到厚重魔息,如一只粘腻的手卡在喉间,使人窒息。
灵钧飞奔入宗门之中,便见到了血海尸山的惨状。
几百个戒修弟子残破的尸首被垒成一座山,白生生的肢体和殷红的鲜血交织,浸染了他的视野。
而尸山之上,有个浑身被血、已看不出衣服本色的背影,正抱着一具尸首疯狂撕咬啃噬。
灵钧看到那尸首的头颅无力的垂着,两眼已经蒙上了灰翳——是他的亲传小师弟。
整个院中,除了血腥气,就是尸体腐败的臭味。
以及——使人欲呕的魔息。
灵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双目充血的冲了上去,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那魔修战在一块的。
他只记得看到那人转过头看向他时,赤红双眼中癫狂的魔气,以及——
以及那张熟悉的、一向都是带着慈祥神情的看向他的面孔。
品渡大师此刻成了个血人,浑身上下都被半凝固的血污覆盖,牙缝之中还挂着血肉的碎渣——
属于他自己弟子的,血肉。
天空雷电撕扯,像是灵钧心中无法言说的震惊和悲痛。
天公都为这惨事落泪,暴雨如注倾泻中,品渡状若疯魔,杀向灵钧。
灵钧心中痛怒欲绝,他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切,只能被动的招架。
可处处留手的他怎敌得过已经吞吃了八百生灵的品渡?
很快,他便遍体鳞伤的倒在了尸堆上。
暴雨砸在他的脸上,混着血污。
灵钧看着丧失理智的品渡扑向自己,心中只剩下绝望的死志。
可就在这一刻,品渡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他血红的眼中浮现出巨大的痛苦,凝视眼前这个自己最满意的弟子。
品渡张开嘴——他潜心修佛,清净持斋,早就去了凡尘浊气。
可现在,诵经唱梵千年的唇齿间,尽是污秽的血腥气。
他艰难的说:“杀了……我……”
灵钧的眼泪流了下来。
巨大的金芒爆开,瞬间刺穿了毫无防备的品渡。
品渡缓缓的倒下。
他双眼空茫的看着天空中的某一点,喉咙低哑:
“渡我……”
“到……彼岸……”
灵钧不愿他背上这个骂名,引魔气入体,将所有罪名扛下。
于是世间再无圣僧灵钧,只有魔修罗睺僧。
他一心想要永远守护这个秘密,让品渡大师的名誉不受任何损伤,可还是被时旎蝶知道了。
毕竟尹明泽曾经与执棋人接触密切,还是个技术穿越人员,更不用说耳目遍布极音大陆,消息灵通。
灵钧颓然的坐在地上,看着时旎蝶,双目中火焰吞天:“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时旎蝶抬起下巴,倨傲的反问灵钧:“你就没想过,品渡大师心性高洁,佛法精深,为何突然之间便入了魔?”
“我当然想过。”
灵钧回忆过往,惨笑:“可我根本找不到线索,又不能离开焚心古刹。我要怎么……”
时旎蝶蹲下身来,叹息一声,看向灵钧的双眼。
她扯出了一个核善的微笑,拍了拍灵钧的肩膀:“你不是出不去,你是不想出去吧。”
时旎蝶叹了口气,看向灵钧的眼神好像是看着个不乖的孩子:“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来帮你的。难道你不想给你师尊报仇吗?”
灵钧瞧着她通透双眸,小心翼翼的用手去推架在脖子上的锋利骨扇:“……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把手里的武器放下?”
“说吧。”
时旎蝶的扇子是放下了,可身后法阵再度旋转了起来,搅得整个废墟上怒风呼号如鬼哭。
灵钧终于还是在这无声的威胁中败下阵来:“初初从师尊身上将魔息吸走后,我被那种剧痛折磨的痛不欲生。”
那可是魔王级别,他强行将如此强大的魔息转移到自己身上,哪怕是四境界末的强者之躯,也难以忍受到几度想过自戕。
无数痛苦的日夜中,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查出此事由来的念头。
品渡大师当时已修行近一千五百年,早就断了凡俗之念,心无挂碍。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突然入魔?
难道是被魔修所伤,导致魔息入体?
这也不可能——戒修一脉,最是圣体庄严,邪祟不侵。且不说盛烈山上佛光璀璨的灵罩防护,品渡作为一宗之主,也不会贸然下山参与猎魔。
那这魔息到底是哪来的?
他经常苦思冥想中疼到昏厥,又在无边的绵密痛苦中醒来。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灵钧意识昏沉的趴在一片焦土上,浑身都是混着血腥的泥垢。
尸山被他一点点的清理干净,可那股血腥味却缭绕不绝,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腐臭。
灵钧身上就裹着这些污泥,双手指缝不自然的蜷曲着抠进土地之中。
一向清净整洁的白衣芒鞋早就滚落泥泞,看不出本来颜色。
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块腐肉,已经与这片埋葬了无边灾厄的土地融为一体。
好疼啊,师尊。
灵钧迷迷糊糊的想着。
难道这就是终结吗?
他这个样子……死后还有资格到彼岸吗?
还是他现在已经……身处地狱了……
灵钧的双眼无力的缓缓阖上,就在这时,视野中却出现了一双脚。
他来不及多想,意识便沉入了黑暗之中。
他猛地转身,在看到她的瞬间眼皮一抖。
只见时旎蝶坐在他的檀榻上,身边围着四五个花枝招展的女子。
侍女们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还有一个被使唤:“那个谁,去,给我拿点吃的来。”
她们看向灵钧的神情都带着委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而时旎蝶却大喇喇的歪着,抱怨:“你知道吗?因为你我跑了半个月,到处搜集消息,腿都断了。”
盛烈寺毕竟是近千年前覆灭的,好多蛛丝马迹都消散在了时间之中,若不是有尹明泽相助,她恐怕根本没这么快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你如何知晓我醒来后痛意缓解?”
灵钧阴着脸走进来,手一抬挥退几个侍女。
侍女们如蒙大赦的跑了,时旎蝶还惋惜的尔康手:“诶……我吃的……”
吃你妹夫啊!灵钧阴恻恻的在几案另一侧坐下:“而且你将将三百岁,打听这事到底要做什么?”
“那你到底看清那个人的脸了没有?”
时旎蝶却不接话,只在桌上挑挑拣拣的拿了水果吃。
这半个月风餐露宿,嘴里都淡出鸟了。
果然按照所有剧情的一贯尿性:“并未。待我醒来时,盛烈山只我一人。”
灵钧垂了长睫,手中不自觉握紧了木雕酒杯:“我也不知是何人以什么方法,压制住了我体内魔息对神识的破坏。”
“现在虽然……但至少是可以忍受的程度了。”
只是也并非完全痊愈,疼痛至今如影随行,近千年的岁月里,他竟都已经习惯了。
灵钧举杯放在唇边,一饮而尽。
酒杯一放下,他便看见时旎蝶在对面双手托腮,一脸饶有兴致的看他。
“你又要做什么?”
灵钧警惕的望着她。
现在他再也不能将她当做一个小有修为、却无足轻重的小邪修了。
这会儿他才真正想起时旎蝶在极音大陆上的恶名——以前便觉得,若只是邪淫之人,怎么可能让人这般深恶痛绝。
原来时旎蝶这人疯起来竟是这样难缠!
可现在他又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打又打不过,一说瞎话,对方就威胁把他家这八百多罐骨灰给扬了。
要是眼神能凝成刀,时旎蝶早就成了北京烤鸭,被灵钧切片卷饼吃了。
时旎蝶的手指在腮边俏皮的轻敲,就喜欢灵钧看不惯她又打不过她的样子:“那这人可算是你恩人了——你不想着报恩吗?”
“报恩?”
灵钧睁圆了眼睛,看着她差点笑出声来:“时旎蝶,你是傻子吗?这人入我盛烈寺法罩自如,轻而易举的压制住我体内魔息之痛,事后又悄然离去——难道真的单纯只想救我?”
“我曾经的确是得到师尊教诲,需以善念渡众生,可也不是毫不知事。在这个节骨眼上行这种目的存疑的‘善举’,恐怕根本就是别有用心。”
这下轮到时旎蝶讶异了。
她也瞪了眼睛去看灵钧,两粒琉璃丸般的瞳仁在灯下熠熠生辉的。
灵钧忍不住问:“为何作态?”
时旎蝶眨了眨眼睛:“真是意外——”
“——你竟不是个傻子?”
灵钧:“……”
毁灭吧,累了。
第506章 魔僧画地为牢
“想不到你还是有智商的,”时旎蝶赞许的抬手,像是要拍一拍灵钧光得发亮的脑袋。
……又在对方杀人的眼神中放了下去:“所以你这么多年蛰伏不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没错。”
灵钧点头,语气莫名的消沉了下去:“事后我开始猜测思索,他的目的到底是何。”
“我开始设想,若是刚逢剧变,没有遭受这噬心刻骨之痛,我会如何。”
他会下山,会去追查关于品渡大师入魔的线索。
可他本就是魔身,在仙魔大战刚结束不到一百年的光景,正是各宗门都还沉浸在无数修士陨落的痛苦和仇恨中的时候。
若真的下山,必少不了被仙道宗门围剿。
而且……
他发现,他果然想得过于天真。
虽然疼痛锐减,但他无法完全控制住体内魔息。
这让他性格变得暴戾张狂,若真的下山……
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那救他的人,真的是单纯行善,还是……
就是想看到这个场面呢?
“所以你留在了盛烈山上,将此地改名焚心古刹。”
时旎蝶执扇,红玉似的扇骨在矮几上轻点,发出咄咄的脆响:“你醉生梦死,一方面也是排解魔修本能,一方面也是镇压魔息伤体的疼痛。”
至于不下山,并非是他不想找到真相还品渡一个清白。
而是不想让那幕后之人如愿,也怕自己控制不住,心智被魔息影响,因残暴的本能做出什么恶行。
就这样,在山上蹉跎了九百年。
想自尽,却不甘蒙蔽;想报仇,却寸步难行。
最后只能在曾经宗门的废墟上,虚度岁月。
这种痛苦,恐怕才是压在他心上最重的枷锁。
灵钧眼中神色复杂。
不甘,痛苦,迷茫,无能为力,混杂成一种名为绝望的东西。它噬心侵骨,让他真正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你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吗?”
时旎蝶却突然出了声。
这话说得灵钧自嘲的一笑:“若是真的有一丝一毫的头绪,我就算拼着身死,也要下山去到那人眼前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