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开恩让他意外洞悉了未来,知道自己这个神情温和的老师内里其实是藏奸的。
如果可以的话,胡亥现在恨不得能立刻哭着跑到章台宫内让父皇将赵高这个“奸相”给活剐了!
可是,他不能——
眼下赵高的仕途刚刚开始,担任“尚书卒史”时也分外勤勉能干,为他传授秦律时也十分认真,父皇绝不会因为他一句话就把赵高给处死的。
再者——
胡亥忍不住抓着身上汗津津的睡袍,眼神颤了颤,他在梦中杀兄、杀嫂、杀侄、杀姐、杀妹,整个皇室都被他给杀完了,他死前还没有留下后代,可谓说是凭他一人就让父皇给绝嗣了,这种狠辣的事情连他都觉得“秦二世”不做人了,怎敢让父皇知许?
凭父皇的性子,若是知道了他梦中所做的事情,怕是此刻他的坟头草都已经青青黄黄好几载了吧?
[不,不能让父皇知晓,我都知道未来了,难道我还斗不过赵高吗?]
胡亥垂眸遮住眼底的恨意,抖着身子爬到床边,泪眼汪汪地看着床边年轻的老师,声音沙哑地哽咽道:
“老师,我刚刚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幸好清醒过来了。”
赵高最善察言观色,虽然感觉十八公子这反应好像有些不太对,但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儿还不值得他去费心揣摩心思,以为小孩儿这是因为生病的关系,遂用手中的帕子边给胡亥擦着额头上的虚汗,边高兴地笑道:
“噩梦都是假的,小公子的汗发出来了,体温也降下来了,看来是要大好了。”
胡亥勉强扯出一抹笑意,伸出手腕让年轻的医者给他诊脉。
看着床头珊瑚灯架上摇曳的烛光,他不禁有些茫然,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梦中的“他”好是厉害,能轻而易举杀死秦缨,可现实却是,秦缨那个小混蛋受宠的紧,眼下皇室之中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全都是“空头”的,而秦缨这个皇三代已经是“安国君”了。
究竟是梦中的“秦缨”太废了?还是现实中的秦缨太强了?
他还能如梦中那样斗过秦缨,重新博得父皇的喜爱,变成最受宠的小儿子吗?
胡亥垂下眼睫,遮住眼中无尽的茫然与野望。
隆冬的天儿,白昼短的厉害。
刚过酉正不久,窗外已经变得黑漆漆一片了。
迎面吹来的寒风掠过宫墙上的积雪吹到人的脖子上如刀割般凛冽,已到下值的时间,连着在宫中被迫值了两日夜的章淮有些紧张的攥着双手,跟在一群治典郎中间准备出宫去。
距离“皇帝陛下西郊遇刺”的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三天了,章淮锁在勤学宫内靠着从小宦者口中打听出来的消息,对外面的事情认知还模模糊糊的。
他只知道“刺杀”的反贼们是从城郊韩阳里内擒获的,但是他不能确定那“刺杀反贼”是否真的是他的人?也不敢保证所捕获的盗贼里面究竟有没有他的势力。
瞧着前方一个个排队出宫的同僚,他不禁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处,若是今日他能顺遂出宫,就说明他的真实身份并未暴露,韩阳里捕盗之事也存在猫腻,倘若他被扣下了,章淮眯了眯眼,最坏也不过是一条命交代在这里罢了……
轮到章淮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保持神情平静,将自己的官牌给宫门口的侍卫们打量,在他紧张的手心都要冒汗时,看到侍卫将他的官牌还给他了,出声道:
“给你章治典,速速离宫吧。”
听到这话,心弦紧绷的章淮如蒙大赦,忙从侍卫手中接过官牌,迈着阔步往宫外而去。
一百个来自天下各地的治典郎,已经在咸阳待了一年的时间了。
帝都居,大不易。
王城是不容他们盘桓的,西南小城权贵云集,除了张苍这个荀子的关门弟子,靠着师门情谊客居在廷尉府外,余下的人或是买,或是租赁,都住在东南大城靠近西南小城的西市里,算是闹中取静,勉强也算是在城内落下脚了。
章淮也同样如此,虽然母国灭亡时,他家中的钱财还保留了不少,可是十几年来,他为了在城郊经营势力,昔日家中钱财早就散尽了,而治典郎的俸禄也只能保障他在城内的基本生活。
王城、西南小城的府邸前都有青石做的灯架,入夜后有火把照明,而庶民聚集的城内入夜后灯火就稀少极了。
章淮踩着脚下的积雪,张口就能呼出一串白汽来,他步履不停地朝着自己在西市内租赁的小院子走去,脑海中琢磨着这三日的事情。
既然他能顺利出宫就说明嬴政目前尚未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不过韩阳里的“反贼”被蒙毅带着精锐士卒给抓进囹圄内了,咸阳已经不适合他待了,他需要这两日速速安排一下金蝉脱壳,逃出咸阳。
到时,就算城郊的势力被嬴政给顺藤摸瓜的拔干净了,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有东山再起的那日。
章淮搓了搓手,赶在宵禁前匆匆到达了自己的住所,没想到他刚推开院门就愣住了。
只见白雪皑皑的小院子内已经站满了人,昏黄的火把被点燃后,雪地之中一个矮墩墩的身影背着两只小手,循声转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章淮分明看到小奶娃唇角一扬,对着他露出了一抹好似小魔星的可怕笑容,挥舞着小胖手就奶声奶气地笑着喊道:
“张良先生,外面不冷吗?快些进来啊,尝尝缨给你准备的热面汤啊!”
真实姓名被嬴政的孙儿张口喊出来的巨大冲击力不亚于被一道天上惊雷给迎头劈到。
张良一甩门就转头快步往门外跑,奈何还没等他跑出几步,肩膀就被身后冲过来的两只好似钢铁般的大手给紧紧抓住了,他逃跑的脚步被迫停止,身子也不受控制地被人给转了过来。
肩膀处抓着的巨大力道痛得他“嘶——”地一声低吟出来,整个上半身都被宫中的精锐士卒给强压着摁了下去。
看着往外没跑几步就被精锐士卒给压着带回来的青年男人,站在皇长孙身后的李斯简直是一言难尽,当日招收治典郎的事情是他亲手操持的,老李头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排名第二的治典郎竟然是张平的儿子?!
逃跑未遂的张良满心不甘地被押回布满积雪的小院子里,秦缨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儿走到张良面前,微微仰着小脑袋,看到男人脸上的急色,遂朝着右边的
章邯招了招手,章邯立马心领神会地弯腰将小皇孙给高高抱了起来。
缨小胖墩儿的视角也霎时从“仰视”变成了“俯视”,在天上月色和周边雪色的映衬之下,张良那张貌若好女的脸看起来更是好看了,秦缨盯着张良的脸看了一小会儿,不由啧啧了两声,奶声奶气地对其眨眼道:
“男人,你满意了吗?”
双手被抓负在后面,肩膀也被大力往下按的张良看到眼前的场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感情,昨日凌晨被蒙毅抓进囹圄内的反秦贼人就是他在城郊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势力!而他隐藏多年的真实身份也早就被嬴政给暗中识破了!
眼下,多年筹谋化为泡影,嬴政这个胜利者,作为大秦的帝王自然是不屑于审问他一个尚未成事的小小反贼头子的!而审问他的人就变成了嬴政的好孙儿,以及当朝的廷尉和少府的青年高官了。
关键是,他根本不知道隐藏了多年的身份究竟是如何暴露的,他太了解嬴政的性子了,纵使“西郊刺杀”的人根本不是他派的,他也不觉得嬴政会放过自己这个反贼头子,知道自己要没命了,遂拼命在士卒手下挣扎着直起身子,看着面前被章邯高高抱起来的小奶娃冷声笑道:
“秦缨,既然你们已经识破我的身份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何必废这般大的劲跑到我这简陋的小院子内守株待兔呢?”
秦缨闻言往上挑了挑眉,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伸出两只小手捧着张良一张好看的脸,奶呼呼地真诚感慨道:
“男人,这不是你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吗?”
[嗯?]看到好端端的,语气突然变得古里古怪的皇长孙殿下,李斯和章邯不禁一愣,连被小奶娃捧着脸的张良,一双长眉也跟着皱了起来。
他拧眉看着小奶娃的眼睛,在入宫后了解了秦缨所做的一系列事情后,他从没有将嬴政这个孙儿当成普通奶娃娃来看,但是此刻纵使他自幼就聪敏非常,也没听懂小奶娃这没头没尾说出来的古怪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喊他“张良”也好,叫他“章淮”也罢,小奶娃偏要对着他说一句“男人”是何用意?
瞧着张良脸上的疑惑,秦缨接着用小手摸着他的脸,勾唇道:
“男人,你在自己的母国灭亡后,于咸阳城外隐姓埋名十几年,费尽心机地考上宫廷治典郎,不就是为了进入宫中接近我大父吗?”
“呵——你以为你的手段有多高明,我直白的告诉你吧!早在你初次入章台宫为大父送书时,我大父就一眼识破了你‘良良类非’的诡计!”
“唉,张良,你放弃吧!纵使你年少时曾有幸跟着韩非子读过几年书,但在大父心中白月光终究是白月光,韩非子是独一无二的,不是你单单靠着模仿对方几分气质就能做大父心目中白月光的替代品的。”
“???”
乍闻此等惊世骇俗之语的章邯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长相不俗的韩相之子:[这,这人处心积虑的进入宫中做治典郎,竟然是因为想要做“韩非子”的替代品,所以故意接近陛下的吗?!]
正在用手指捻须的李斯也惊得拽掉了几根灰白的胡子,蹙着染霜的双眉神情复杂地看着张良,实在是没想到这个韩相之子竟然还与韩非有关系。
连张良这个当事人,听到秦缨说出来的这些匪夷所思的话语后都懵了,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他承认,虽然他在母国灭亡后,于咸阳城郊隐姓埋名多年,费尽心机地接近嬴政,这些事情确实是他做的,但是被两岁多的小奶娃给复述出来后,怎么听着就这般怪呢?
拧眉思忖片刻,反应过来小奶娃那故意歪曲的意思后,他简直都生生被气笑了,当即破罐破摔道:
“小安国君究竟是怎么想的?良费尽心机地接近你大父是因为恨他,而不是爱他!”
缨小胖墩儿眨了眨凤目,又用小胖手在张良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笑着感叹道:
“张良先生,我懂,缨非常懂。”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恨比爱还要长久。”
“张良先生不就是因为对大父爱而不得,所以由爱生恨吗?”
章邯:“!!!”[嘶——好一个爱而不得!]
李斯:“???”
张良:“……”
“嗐,这些小情绪缨都是懂得的。”,
“不瞒张良先生,玄鸟在梦中教导缨时就对缨说过,这世上一大苦就是——爱而不得”,秦缨边说边仰头望着天上的清冷明月,摇晃着自己毛茸茸的黑色虎头帽,指着夜空中的明月怅然叹息道:
“大父作为大秦的开创者,就如这夜空中的明月一样清冷的高不可攀。”
“张良先生年少之时跟在韩非子身边,亲眼目睹了这轮明月对韩非子的偏爱,你恨明月皎洁,非得追着自己的老师照!却偏偏不愿意照你,对吗?”
张良:“!!!”[暴君的孙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对他造谣啊!]
“所以,这么些年,你对大父由爱生恨,纵使是披着一层虚假的身份,即便当自己老师的模仿者,也要靠近大父,想要让大父想偏爱你的老师那般偏爱你,你说对吗?张良先生!”
“砰——”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个覆满积雪,靠墙放置的陶缸总算是承受不住严寒的入侵被生生冻裂了。
张良整个人都傻了,控制不住地愕然无声张了张口,属实是眼前的景象同他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既然自己反秦头子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了,作为嬴政的亲孙子,秦缨不应该立刻将他抓入大牢,施加重刑审问吗?怎么会带着人站在这布满积雪的小院子内对他说一些缠缠绵绵、古里古怪、神神经经的话呢?
这位被嬴政宠爱,亲口称呼为“圣孙”的大孙子,莫不是有什么病吧?
张良狐疑地打量着小奶娃的神情。
紧挨着小奶娃的李斯和章邯也控制不住地仰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皎洁明月,这一瞬,两位重臣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涌起了一模一样的苦涩:
[唉,小殿下说的话语实在是太贴切了,陛下可不就是这天上高不可攀的明月吗?可惜我只恨这轮清冷的明月它不独独照斯/邯啊!]
瞧着张良脸上那越来越黑的脸色,待在章邯怀中的秦缨已经尴尬地将脚趾在小鹿皮靴子里蜷缩了数下,苦思冥想地回忆着自己前世曾听过的“霸总语录”。
没办法,张良这朵“小白花”实在是太难搞了,“霸总”专收“小白花”,纵使是他收不了张良,他也要用这听着就让人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霸总语录活活将这朵“小白花”给恶心死。
嗯……精神折磨怎么不算一种折磨呢?
他轻咳了两声,佯装没看见张良那被“霸总语气”给恶心到变得灰暗的脸色,仍旧自顾自地用小胖手抬起张良的下巴,对着一脸不屈的“小白花”眯眼幽幽道:
“哼!男人,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在这里同我装什么清高和倔强呢?”
“这些年,你做的所有事情不就是费尽心思地想要引起我大父的注意吗?”
“怎么?我大父现在终于注意到你了,你得偿所愿怎么还不高兴了?在这里同我冷着一张脸闹什么呢?!”
“昔日,你们老张家在新郑城内五世相韩,辅佐韩王室把韩王国给生生‘相’成了七雄之中最弱的诸侯国,让老韩人最先变成了新秦人,我大父这个邻国大王说什么了吗?”
张良:“……”
“虽然你们韩王国处于四战之地,不仅国小民弱,王室还昏庸无能,上层又腐败,下层还无力,你的母国根本不能抵挡我们强秦一击,但是大父还是为了保全你的母国面子,愿意派出十万大军把你们韩王国给收了,顺便解救了无力的韩人,我大父虽然胜利了,但是他有说什么吗?”
张良:“……”[嬴秦好圣孙是突然染上癔症了吗?]
李斯和章邯也忙仰头看明月的看明月,低头看积雪的看积雪,不敢看这满口胡话的皇长孙了。
“唉”缨小胖墩儿神情悲悯地用小胖手抚摸着张良的一张俊脸,声音低低地说道,“张良先生,我也知道自从韩都被我们秦军攻破后,你从昔日高贵的韩相公子沦为今日的亡国之人,对我大父这轮清冷的明月,由爱转恨,你这个心路变化,缨虽年幼但也是理解的。”
“可是让缨不理解的是,张良先生,你明明也是读书明智之人,怎么能够睁眼说瞎话呢?”
“你也不看看大秦帝国不仅是大秦贵族们的大秦,还是两千多万大秦庶民的大秦,而你们韩王国除了韩贵族们认可外,时至今日,生活在故地上的韩庶
民们还有一个怀念它的吗?”
张良侧目。
“张良先生,你明明就知道大父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是不可抵抗的!怎么?秦灭了韩,你就对大父由爱生恨,满腔恨意,大父在韩亡之后都能开恩让韩王室和韩贵族的后人们移居到咸阳重新开启新生活了,当年你们韩人灭郑时,把韩都迁到新郑时,郑国贵族留下来的后人们现如今又在哪里呢?”
张良抿唇。
“唉,身处在列国伐交频频的乱世里,大国吞小国,小国吃虾米国,本就属正常,成则为王,败则为虏,我们秦国就好好地伫立在函谷关外,你们韩人怎么不跑来灭秦呢?”
张良:“……”
“韩都被破时,你父亲虽然在城楼之上拔剑自刎,以身殉国了,但是你扪心自问,这事儿怎么能怪罪到我大父头上呢?但凡你们母国真的上下一心,从内到外都很强盛,俨会有亡国的那一日?你父亲身为韩国相在国破之时,以身殉国保住了你们老张家五世相韩的好名声,若是当日你父亲随着韩王室的人一块做了我们秦军的俘虏,你们老张家的韩相名声会有今日这般好吗?”
“你作为韩相之子,会在反秦余孽们的圈子内一呼百应吗?”
“张良先生!你真是太不坦诚!太让缨失望了!”
听到两岁多的小奶娃提起了自己自刎的父亲,张良眼睫颤了颤,遮住了眼底的痛苦。
当日父亲于城楼之上殉国的身影往后数年都成了他的噩梦,初时他确实恨秦恨的厉害,这两年入宫做治典郎,翻阅韩地存下来的典籍,意外看到当年年轻的韩非子在新郑城数次写给韩王然的“救韩”国策而韩王然统统没有采纳的珍贵竹简后,他的心情着实分外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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