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珠停在原地,眼泪控制不住地滑下来,定定地看着霍临。
她是一个惊惶的妻子,在现场是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她出于本能的泪水实在弱小,但恰恰也使气氛松动了些许,因为提醒了众人,霍临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并非全无把柄。
“……”霍临捏了捏眉心,轻叹一口气,“万先生火眼金睛,我来到佤邦确实不是只为了生意。我对万先生有别的请求,正想找合适的机会细细说明。万先生,不要吓唬我的妻子,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万岩成抬手,身后的人收起枪,但仍围得像铁桶一般。
霍临目光看着小珠,快速说道:“去年十一月底,我族中的一位弟弟到过缅甸边境,就再也没回去。他的名字叫霍明重,万先生应该有印象。”
万岩成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霍临继续说道:“明重年纪轻不懂规矩,做了一些不讲道义的事情,惹得万先生不高兴,把他留在身边教育,是他罪有应得。但事情没必要闹得这么僵,霍家与万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来佤邦,甚至来到缅甸,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万先生化解这个矛盾。若是能结缘何必结仇?”
霍明重是霍家长房的独子,可惜不务正业,不听霍家管教,被控制了经济。前两年霍明重为撑场面去捞偏财,和朋友合伙创立几家公司,稀里糊涂地搅和进邻国的军/火商之间,捅出天大的篓子,被扣押在缅甸,正是在万岩成手下。
万岩成对此显然是知情的。
但直到霍临自己和盘托出,他才假作刚刚想起。
“是有这么个人。不过,结缘?我一个土老帽,跟你们这样的三代富商家庭,怎么能结缘。”
“我们在香港有一个地下钱庄,已经通过高金大通引进缅甸,以后专门给万家使用,只想换得明重平安归家。万先生怎么想?”
这个条件显然提到了万岩成心坎上,他坐了下来,姿态已经放松不少。
霍临又密密地看了小珠几眼,小珠擦干了眼泪。霍临深吸一口气,终于收回目光,也坐回原座位上。
江席言把小珠重新拽了回去,距离拉开,那边的谈话声也变得轻缓,小珠又无法再听见他们商量的内容了。
她退到外厅,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低头盯着脚尖,老老实实地做一截木头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霍临与那位万岩成并肩走出来,两人似乎已经和好如初。
握手告别的时候,万岩成似笑非笑:“据我所知,霍明重是你们家里的大红人,你——老兄无意冒犯,但以前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在霍家肯定是不受宠的。你辛辛苦苦折腾这一回,把这个霍明重接回去,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你真的甘心?”
霍临嘴角压平,就显出一点苦涩和忧郁来,仿佛无意,拂了一下自己胸前的家徽,淡淡道:“出身如此,对家里的财富,我也不会过分贪心。至少这边的生意现在有家族的鼎力相助,况且只要我能把明重带回去,以后就是在缅甸立了功的,至少不会慢待我。”
万岩成笑了一声,用缅语叽里咕噜了一句什么,小珠听到他在嘲笑霍临是“私生子,只能佩戴老娘家的徽章”。
但万岩成的表情又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笑容和煦地挥手跟霍临道别,还看了一眼小珠,并不诚心地说了句“抱歉,吓到了夫人”。
小珠一头扎进霍临怀里,抱着他不松手,其他人见状嬉笑起来,再没有怀疑,送他们出了门。
小珠抓着霍临的衣摆,直到上了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小珠松开手,挪得离霍临远了些。
霍临瞥了她一眼。
车子启动踏上返程,车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车轮在路面上的颠簸声。
过了好一会儿,霍临朝着小珠开口:“抱歉。”
小珠本来望着窗外,闻声回头看他,没听清似的问了句:“什么?”
霍临又道歉了一次,说:“我应该提前告诉你。”
小珠说没关系,你本来就没有义务什么都告诉我。
霍临在座位上找到小珠的手抓紧,身体往她那边蹭过去,紧紧挨挨地和她坐在一起,露出一个微笑,唇边的弧度有点甜蜜,轻声地说:“不过你那么为我担心,我很高兴。”
小珠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最终合上唇瓣,嗯了一声。
快回到住处时,霍临接到一个很长的电话,一直到下车之后,他站在树下又聊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结束。
他抬头看了一眼屋子的方向,大门锁着,还没有人进去过,于是又回到车边来找小珠,只看到司机在擦车玻璃。
“太太呢?”霍临问他。
司机站直了,并腿答道:“太太有点晕车,由江助理陪着,到湖边休息去了。”
霍临猜测小珠刚刚没吃什么东西,又连续坐这么久的车,所以有点反胃。
他先到厨房去拿了两块蛋糕,往人工湖的方向走。
这套宅院花了很大的面积来做园林,霍临穿过花丛,走过假山之间的吊桥,在郁郁葱葱的树木背后听到了小珠和江席言说话的声音。
霍临觉得江席言这个人不工作的时候有点自来熟,和谁都能聊两句。
江席言问小珠:“好点了没?你之前不是不晕车么,是不是给吓坏了啊。”
小珠摇摇头,刚刚虽然流过眼泪,但眼底红痕早已消失了,平静道:“一开始有点,后来大概猜到你们早有准备,不会出事的。”
江席言有点惊讶:“原来你猜到了。那怎么还慌成那个样子?就那么冲动地走出去了。”
小珠顿了顿:“因为我的身份是霍临的妻子。一个正常的妻子,看见自己的丈夫受到威胁时是不会太理智的。”
江席言大概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轻咳起来,仔细思考过后,嘿了一声:“你说的还真有道理,我都没想到。”
小珠轻轻笑了一下。
霍临并不打算偷听,而且他觉得小珠现在的表情应该有点得意,他想快点看到,于是加快了脚步,但是还没有走出树丛背后,又听见江席言问。
“那这么说,难道你那些表现都是你的精心设计?”
小珠没出声。
她的目光落在湖面上,闪烁的金光色彩斑斓,跳跃不定。
江席言探究地打量她:“我离你那么近,都没看出来。我以为你是真心替霍先生担心。”
霍临不由得站住了。
他端着两块蛋糕,不自觉地屏息,等待着小珠的答案。
过了好半晌,小珠懒散地笑了下。
她的笑是身体不是很舒服、没有力气,懒得付出太多表情的敷衍的笑,像对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可能在那个当下,也是有一点吧,不过,也轮不到我来担心他呀。”
“他有自己的计划,有自己的妻子,我只是临时扮演这个角色而已。”
江席言看着小珠,眨了眨眼,变得沉默。
过了少顷,江席言试探着问:“那你对霍先生的感情呢?”
小珠停顿了很久,没有回答。
晕车让她的胃部翻涌绞痛,呼吸的空气也停留在胸腔隔膜以上,难以到达肺部。
小珠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伸手按住自己的腹部,深深地呼吸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出声。
“哪有什么感情。”
她面无表情,像在念课本上的字。
“你们会不会太天真了。我和霍先生从一开始就不是谈感情的关系,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我很清楚,你不清楚吗?”
江席言呆呆地看着她,像是傻了。
小珠歪着脑袋看了江席言一眼,反而笑了出来。
霍临没有再往前走,踩着她轻轻的、很快就能飘散在风中的笑声原路折返了。
他回到厨房,把蛋糕放回冰箱,关上冰箱门。
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又打开冰箱门,拿出蛋糕,放在旁边的桌上。
他慢慢走上楼梯,单手给小珠发消息,提醒她到厨房吃点东西,蛋糕要等不那么凉了再吃。
霍临没有回卧室,转去了书房,拿了份没看清日期的报纸,就开始静静地漫无目的地坐着。
他视线落在不算清晰的印刷字体上,铅墨字符在视网膜上扭曲跳动,无法带给他任何意义。
一开始,霍临试图屏蔽这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给他带来的影响。
他找了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比如,偷听到的内容可能断章取义,难以保证真实性,孤立的片段也无法反映当事人的全貌,也可能引发误解。
又比如,小珠当时的谈话对象是江席言,并不代表面对他的时候小珠还会保持同样的想法,可能她只是在欺骗江席言而已,他们之间当然是有感情的。
否则,她怎么会同意他的求婚,又怎么会答应要在不太大的郊区房子里和他度过余生。
但在窗外树枝被一只路过的飞鸟摇晃出波浪的绿纹时,霍临为自己找来的这些理由也崩塌了。
他心底其实很清楚,他的求婚是一意孤行,一味地让不知真相的小珠等他相信他也是。
小珠在扮演霍太太这个角色时的高度配合,让极度理智的霍临生出一些极度不理智的幻想,他的逻辑拐了十八个弯,不肯通向正确答案,固执地相信是小珠喜欢他。
事实上小珠说的都是对的。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全是难堪,他对小珠也没有做过什么好事,没有给小珠对他产生感情的理由。
周义永带人检查了一遍,确认蹲守在他们房子外面的士兵离开了,小珠才进门。
她吃了一点面条,洗完澡出来,一边吹头发,一边把蛋糕摆在桌上慢慢吃。
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蛋糕,她留着另一个没有动,时不时看一眼,奶油外层冒起一点小水珠,看起来已经快要融化了。
霍临还没有回房间。
小珠在思考要不要打电话给霍临的时候,周义永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走进来,告诉小珠,霍先生出去办事,今晚不会回来了。
“突然出去了?”
周义永点点头:“临时有一点急事。”
好吧。小珠端起那个没动过的蛋糕,请周义永重新把它收回冰箱里面去,或者请周义永代为吃掉。
她站到窗前,看着外面被热气扭曲的风景,也是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已经习惯了霍临主动向她报备行踪,但这次没有任何交代。
霍临是要去办什么事?还会像今天一样遇到危险吗?真的有这么着急,急到一条短信也不能发给她吗。
小珠忽然又想到,难道是霍临终于联系上了那位白小姐,所以才避开她了?
小珠摇摇头,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危险,不能再想了。
她刷了牙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
经过了今天之后,小珠终于知道当初她签下那份协议的价值。
带着“妻子”在缅甸打开市场,站稳脚跟,结交人脉,接近万岩成,提出交换条件,把霍明重接回去,这就是那个完整的计划。
现在霍临的目标已经实现大半了。
再剩下的,也已经与她这个“妻子”的角色无关了。
虽然协议还没有到期,但是她的存在已经可有可无。
提早道别,或许还能体面些。
不知道几点,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到了第二天,霍临仍然不见踪影。
一整个白天过去,霍临才回来,他身上的衣服仍是昨天那套,没有更换,也没有褶皱,看起来不像是去办了什么急事,倒像是去哪里找了个角落,发呆了一整天。
走进门,霍临看到小珠,就朝她走过来。
小珠很习惯而顺手地帮他解下外套,挂在旁边的衣架上,霍临伸了伸手,抬起又落下。
小珠看见他的动作,伸过手去接住了他的手心,和他交握在一起。
“怎么了?”
小珠关心地询问他,扬起来看他的眼睛很圆很亮。
霍临的手本来被她握着,不知为何颤抖了一下,像被烫到,松开了。
霍临转身,盯着落地灯,好像还没有做好准备要跟她说话。
他在回避她。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而小珠没有力气去猜测为何。
她只是直觉一般地明白过来,昨天晚上霍临突然的消失,可能就是霍临不愿意再面对她的征兆。
小珠看着霍临的背影,过了大概五秒钟,小珠轻声说:“抱歉,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给白小姐发的短信。”
霍临像是很意外,转身过来瞧着她,面色僵硬而古怪。
小珠低下头,斟酌着词句。
“你……很关心她,这很好。但是我和你这样,很不好——但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小珠讨厌自己不够聪明,经过了几天几夜的思考和斟酌,说出来的语言仍然很混乱。
她扯了扯嘴角,要给霍临一个笑,但是她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笑容。
“我该走了。”
“我早点走开,你就有更多时间整理这一切。周叔会对你在缅甸发生的这些事守口如瓶吗?他很稳重,应该不会出错的,黎娟,应该也可以做到,小戴有点危险,不要让他在白小姐面前说漏嘴。”
小珠仔仔细细地思考着,她的存在应该要在这些人的故事里被忘得干干净净,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霍临看着她,不知为何又不再抵触她了,走过来两步,抓紧了她的手腕。
热度从他手心里传过来,像最后的施舍。
他问:“你要去哪?”
小珠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将那口气顶在喉咙底下,摇摆起没被他抓住的另一只手,尽量形象地向他描述自己的目标地。
蒲甘的一个小城镇,那里的风景和他们曾去过的妙乌很像。
她尽量讲得生动,仿佛她决定未来将要定居的地方已经近在她眼前。
但说完之后,小珠才意识到眼下的窘境。
她其实连今晚要住的地方都没有。
小珠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霍临,很小心地说,能不能请他去叫周义永帮她再收拾一间房间。
霍临唇线抿得很紧很直,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床边推,语气像命令一样简短。
“就睡这里。”
小珠知道这样很不好,但是她没有拒绝。
霍临从后面抱紧她,有点用力地咬她的脖子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
在她身边萦绕的香气仍然那么熟悉,但以后她应该不会再闻得到了。小珠几次有冲动想转身伸手抱他,但是都忍住了。
反而是霍临抱得她很紧,紧得胸口发痛。
他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走。
小珠说,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这几天吧。
霍临没有再问了,跟她说,她的证件已经办好了,明天会派人拿给她,小珠说谢谢。
以前在失眠最严重的时候,小珠靠着霍临的温度入眠,但今夜她被霍临牢牢密密裹着,仍旧无法睡着,意识清醒地躺了一夜。
第二天小珠去收拾行李。
如她自己所说,她没有什么可整理的东西,要带走的很少,要留下的也很少。
小珠想了很久,拿手机打开语音搜索,慢慢地审慎地对着听筒重复着霍临教她的“Séparationpourtoujours”,找到了法语原文,然后把那些陌生的字符仔仔细细地抄写到了一张纸条上。
小珠在卧室里找到了一个铁盒可以放纸条,并且把石头小羊也放进去压住那张字条。
然后就没有什么可以留下的了。
小珠没有再见到霍临,她知道霍临是刻意回避。
于是她联系了江席言,果然,江席言无需她再花费功夫说明情况,就替她安排好了车辆和陪同的人员。
并告诉她,大概两个小时后经过一个卡口时要换一次车,接下来就会有人送她直到终点。
小珠跟他道谢,语气很真诚,坐上了汽车。
车开走了,没有花费多长时间。
江席言回到二楼的露台上,心里有些不忍。
他看了看面前山一样沉默伫立的霍临,问他:“这样真的好吗?”
霍临仍旧像山,没有回音。
江席言挠了挠脑袋:“
你这完全是押送吧。说好的去蒲甘,结果换一趟车就被你的人带着坐上去香港的飞机,到时候人家不生气才怪。”
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小珠离开了,霍临的神情完全恢复了江席言最熟悉的冷酷到底的、不知悔改的独裁。
第58章
小珠想要离开他,而他需要保证小珠的绝对安全,在他的任务结束之前,小珠不能再留在缅甸。
他们有各自的目的,从结果上来说,把小珠送去香港,可以作为他们目标的和解。
至于小珠会不会因此感到愤怒,甚至憎恨他,都只能排在霍临考虑清单的次级。
小珠只需要损失一至两个月的人身自由权,一切就会恢复如常,这笔交易从客观上来说很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