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那双眉眼不仅好看,眉弓还尤其挺拔饱满,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简直是形成了一副天然的墨镜,她被阳光闪得几欲流泪睁不开眼的时候,他坦坦荡荡淡定自若。
连骨相都生得如此占便宜,难怪他完全不把普通人的烦恼放在眼里。
小珠在心里用力敲他的脑袋,直瞪得霍临莫名其妙地看向她。小珠跑到一边去拿了一顶帽子扣在头上,又在霍临的指导下练习许久,居然短暂地忘记了丹威的鬼魂。
最后小珠终于可以在无辅助的情况下射中靶心,整条手臂都已经酸了,不仅如此,连着的肩背和腰腹也全部泛起酸痛,霍临却说还不够,还要她继续练习。
小珠坐在一旁的遮阳伞下,摘了汗淋淋的帽子,躺倒下来,侧过头去,看着朝她走来的霍临。
“你什么时候学的枪。”
霍临脚步顿了顿,“十几岁的时候。”
他在小珠旁边坐下,拿着湿毛巾给她擦脸,擦脖子。
一下子凉爽起来,小珠眯了眯眼,翻了个身躺到霍临的腿上,从下面望着他:“十几岁,你们中国人在那个年纪不都是在学校里上课吗,为什么还会学这个。”
霍临没说话,专心地给她擦汗,从衣领里伸进去,要给她擦胸口和胳肢窝。
小珠赶紧把他推了出来,好没礼貌,怎么哪里都碰!
霍临还很无辜,看着她眨眨眼,好像在说又不是没帮她洗过澡。
小珠很想挠他一下,但是又必须把双手抱在胸前守护自己的咯吱窝。
她瞥一眼霍临,又瞥一眼,评价道:“你真是个怪人。”
霍临被她这样骂两句,也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淡定地“嗯”了声,卷起一旁的杂志给她扇风。
“你一点也不像个商人。”
霍临神色肃穆了些,手上的动作也停了,问她:“哪里不像?”
“首先,”小珠比了比他的脑袋,“我看电视里那些有钱人,大多都谢顶,可是你,头发这样茂密。”
“还有,那些和你打过交道的富商,说话都慢慢的,很摆架子的样子,但是你呢,你说话节奏总是很快,很利落,好像敲钉子似的。”
他跟那些人完全不一样。可能这就是他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原因。
小珠转着眼睛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哼唧两声,似乎有点不情愿地说:“而且,虽然你也常穿名牌西装、麂皮皮鞋和刺绣领带,但是你还是穿T恤最好看,好像这才是你最舒适的打扮。”
小珠极少夸他,说完之后,自己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从他腿上爬起来。
但霍临却一反常态,没有得寸进尺地追上来,只是坐在原地,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小珠看了他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故态复萌地倾身过来抓她,小珠习惯性地躲,没有躲掉,被霍临拉进怀里亲亲脸颊。
小珠以为霍临
多少要在她面前就着这个话题得意一下,但霍临把鼻子埋到她颈窝里深深地吸气,说她,臭小珠,然后又埋得更深,更用力地吸气。
小珠生气起来,在他脖子上抓出几道红痕,逃走了,完全没注意到他就这样转移了话题。
亲爱的南达,我即将离开曼德勒……
小珠只会写这一句,写完就无法再继续,笔尖在纸面上留下几个无意义的墨点,目光也眺向远方。
小珠要跟着霍临去北边继续拓展业务,她与这个城市唯一还有关联的,只剩南达。
其实她与南达之间根本用不上“亲爱的”这个称呼,她和玛温的存在对于南达来说代表着贫穷、肮脏、臭不可闻的出身和过去,丹威则代表着南达的光明。
她与南达本来就爱着不同的人,而现在,她把南达深爱的父亲杀死了。
小珠没有愿望要再见南达,南达对她想必也是如此。
但小珠还是得把南达的未来安置好,毕竟,她是玛温留在这世界上的遗产。
小珠晃晃脑袋,接着往下写。
无必要的寒暄全都省去,她在信中仔细地介绍了如何去管理员那里过继玛温的房产,像一个非常积极的住房推销员,并附上她为玛温设的墓碑地址,虽然并不知道南达会不会去拜祭。
至于她为南达设立的信托基金,会有专程的人联系南达。那里面折合人民币总共五十万,每个月会给南达支付基本的生活费用,一直到南达能够遵纪守法、用自己的技能稳定地工作五年以上,才可以领取全部财产。
这之后再没别的话可说了。
小珠仔细地将信纸叠起来,塞进信封中,寄去了南达的学校。
等到南达收到这封信时,小珠已经身处佤邦。
佤邦与小珠童年时待过的掸邦很像,与中国边境接壤,使用汉语招牌,甚至接受中国教科书,对中国人而言沟通成本自然降低了不少,但小珠还是很疑惑霍临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发展生意。
佤邦比曼德勒穷很多,这是肉眼可见的,更何况北方这几个地区常年有突发事件上新闻,如果她是霍临,作为一个求财的普通人,肯定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
但小珠只是独自疑惑,没有立场开口询问或质疑。
她一路观察,发现霍临胸有成竹,像是准备已久,于是更加把疑惑放回了肚子里,不再思考这件事了。
有霍临安排就没问题。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珠养成了这种思维定势,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们在新的住处安顿下来。
这是一处中式的宅院,据说是从某位华裔大人物手中购得,院子里有亭子和小石桥,小珠经过院子时,不知为何觉得有点鬼气森森,不是很喜欢这里,很快地经过了,走进了屋子里面。
霍临还在忙,小珠就自己去房间。经过霍临的时候她看了霍临一眼,霍临没有回看她,她就默默地从霍临身后经过了,结果霍临忽然从背后伸手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吓了她一跳。
小珠抬头看霍临,霍临头也不回,仍是背对着她,一本正经地在听人讲话的样子,大拇指却在她的小臂上摩挲。
小珠掐了一下他的手背,他好像满意了,把手放开了。
这次周义永没再给她安排单独的房间,直接默认她和霍临一起住,询问小珠一些生活物品想要怎么摆放,又向她征询在新住处管理生活起居的意见,好像她是这里的女主人一样。
小珠厚着脸皮一一回答了周义永的问题,好不容易等到周义永走开了,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看着底下的人忙忙碌碌。
她还是不觉得自己真正属于这个群体,但是被霍临牵着,感觉他的手心很温暖,也无法下定决心立即走开。
半个小时之后,霍临找了过来。
他好像很意外这个房间为什么如此安静,看向蜷在椅子里发呆的小珠,问她为什么不看电视。
小珠其实之前打开电视看过一下,但是调不了台,唯一一个在放的频道是唱歌比赛,小珠不喜欢听,就又关掉了。
霍临听了她的解释,“哦”了一声,一边走过来一边说:“我还以为是没有你想看的那种节目。”
那种节目?小珠没有立即反应过来,等到霍临挤进了她的座位,把她举起来放到他腿上坐着,她才明白霍临说的是那次在海边的别墅里,她不小心按到的成/人影片。
她怀疑霍临到底是记性太好,还是单单对这种下流的事情印象深刻,但不论如何,在他的印象里,她好像总是和这种东西关联起来。
小珠有点没控制住自己,冲动地说:“我没那么爱看。其实我不想和你上/床。”
霍临呆住了,很快坐直了身体。
他好像真的被吓到,语气有点小心:“小珠,我开玩笑的。”
小珠没说话,闭上了嘴巴,没有回应他的讨好,静静地和他对视几秒,想从他腿上溜走。
霍临动作很快,按紧了她,不让她溜走,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
可能是吧。
但他跟江席言说她只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妓/女时,应该不是开玩笑。
小珠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选择是她自己做的,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结果现在突然之间又在意起名节,好像希望霍临能把她看得很高尚。
“哦。”她垂下眼帘,说,“我也是在开玩笑。”
霍临还是抱着她不放,沉默了好一会儿,下了这个台阶:“我知道。”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霍临很轻地问她:“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
小珠看着霍临,又觉得自己有一点过分。霍临现在已经是唯一一个愿意关心她高不高兴的人,她没有资格对霍临发脾气。
她放软了语调,靠过去一点,倚在霍临肩膀上,小声说:“可能吧。我不喜欢坐长途车,还有频繁更换住的地方。”
霍临揽住她,又很快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小珠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干脆闭上眼。
但到了晚上,反而是霍临心事重重,无法按时入睡。
他搂着小珠,数她沉睡的睫毛,产生了几种幻想。
他希望在第一次拥抱小珠的时候他有分出更多心神去仔细看看小珠的表情,看她那个时候是不是真的愿意。
希望更早一点遇到小珠,能阻止温芝的死亡,让小珠现在不那么孤独。
希望他没有让他们之间从交易开始。
第二天白天,霍临在楼上接一个工作电话,小珠在院子里研究哪里可以种花。
忽然一队穿着绿色迷彩、荷枪实弹的人直直闯进了大门,把院子包围起来。
小珠完全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这群人,脖子后面一阵阵地抽冷。
她身旁其实还有周义永在,但她心跳骤然剧烈得有点痛苦,光线忽然变得很刺眼,让她眼前模糊,空间迅速地坍缩到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好像无所遁形地站着。
直到这群人统一地移动了视线,向她身后看去。小珠机械地跟着回头,霍临中断了电话从楼梯上快步下来,严峻的面容像一只镇守领地的雄狮。
他走到小珠面前,一手拉住小珠的掌心,把她藏到身后。
小珠胸口里的心脏仍然在喉咙里剧烈地跳着,每一下都仿佛宣告着终结。
霍临问他们是谁,凭什么闯入,来做什么。
对面派出一个人做了自我介绍,带着口音的中文,称自己是缅军的哪一支队伍,怀疑这处宅院被非法侵入,所以来调查。
周义永给他们展示了购买房产的证明,又递给他们几个封口的厚实信封,他们收了枪,交涉一番,拿着东西离开了。
四周又变得
安静了。
小珠浑身发凉,四肢酸软,冰寒的脉搏在颈后一下一下地弹跳着,连接到头顶。她张嘴呼吸,但肺里好像迟迟进不去空气。
不是来抓她的。
但是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吧。
霍临让人关上院门,转身握住小珠的肩膀。
他的声音很用力,叫她别怕,跟她解释,佤邦这几年势力更迭,彼此之间冲突不断,乱象频生,但他们不敢真的随便对平民动手。
小珠眼前仍旧亮得刺眼。她无法跟霍临解释自己在害怕什么,不是这群人,而是她应有的命运。
霍临干脆把她裹进自己的胸膛里,抱着她上楼。
小珠紧紧抓着他胸口的衣服,霍临找到一个箱子,单手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分别塞进小珠手里。
触感温润,小珠终于睁开眼看,是那个石头做的小羊,表面被磨得光滑,她从小握到大的玩具。
霍临把它带来了?小珠无力思考,紧紧地攥住石头小羊,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
霍临把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顺着脊背,还轻声哼着跑调的曲子。
他哄了她很久,小珠其实很快就冷静下来,但还是四肢冰凉。她背负着杀人的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揭发,她将永远活在未知的恐惧之下,而且恐惧只会逐日加重,直到受到惩罚的那一天。
她要去坦白吗?可是小珠又做不到。
她痛恨自己的软弱,既不能坦荡地做一个英雄,又不能平庸地做一个弱者。
在仇恨的驱动力下她去杀了人,却又恐惧于自己手上的鲜血;她怀着侥幸,希望自己能逃避惩罚,以命运的优待来证明自己的正义性,可是又清醒地知道她没有权利要求优待。
她只能软弱无能地等待那柄剑落在她脖子上。
霍临又往她手里塞进了一张照片。
小珠深呼吸几次,眨眨眼,才看清。
照片里是她自己,很小的时候,看起来无忧无虑,她愣住,不知道霍临怎么会翻出来这张照片,下意识地翻转,看到背面上有玛温的签名。
“温芝的小姑娘。”
小珠胸口起伏,眼泪浸润到眼眶,被她眨掉。
霍临捂着她的耳朵,让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霍临掌心的脉搏。
人就是这样,有目标的时候不会考虑对错,冲着自己想要的方向一路狂奔,失去目标之后就试图用对错来衡量自己,想要找到自己的坐标,如果找不到,就会掉进无尽的深渊。
有复仇目标在的时候,小珠相信为了玛温她做什么都可以,现在目标消失,小珠才会怀疑自我。
温芝的痕迹会重新给她一点信念。
小珠珍惜地摩挲着玛温的字迹,手脚的确在慢慢回温。
过了好一会儿,小珠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霍临为什么会给她这些。
小珠唰的仰起头,直直盯着霍临,霍临平静地回望她,他的面容像上帝一样俯瞰她,注视着,并掌控着她的喜悲。
过了许久,小珠的声音虚弱地颤抖:“你全都知道了。”
她用的肯定句。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珠浑身刚恢复些许的热气唰的散尽了,喉咙像被刀片划伤,发不出一点声音,用力瞪大双眼瞧着霍临,努力地聚焦,仍然觉得自己无法看清他的脸。
霍临的面容在她视野里变成一个模糊的色块,威严的天外来物,拥有托起一切的力量,也有摧毁所有的能力。
小珠机械地往后退,但被霍临拉进了怀里。
“嘘。”他安抚着,拥抱的力度不轻不重,不至于像束缚,但也无法挣脱,小珠的脸颊贴在霍临柔软的衣料上,能闻到他身上坚实温暖的香气。
好半晌,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小珠自首似的说:“我杀了丹威。会有人找到证据来抓我的。”
霍临声音很轻:“你删了监控,但忘记清除指纹。”
“针筒和绳索直接扔进河里也不够保险。”
小珠齿关轻轻打颤。
霍临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看着自己。
“你从哪里弄来的药?”
小珠面无血色,瞳孔涣散。
“……我自己配的。”
“兽医院。”霍临明白过来,“你怎么控制种类和剂量的?”
“我没控制。我只会配这一种药。”小珠麻木地回答,在法庭上,她可以拿一个最老实配合被告奖。
“碰运气?”身为法官的霍临用大拇指抚摸着她的面颊,责备地摇头,“没轻没重。”
小珠的眼睫频频颤抖,仿佛无力自主支撑这些纤细的组织。
霍临怜惜地亲吻她,下了最终判决。
“好的,我知道了。”
“丹威是意外身亡的,没有所谓的证据,也不会有人来抓你。”
小珠盯着他,呼吸停滞。
霍临用掌心温热她的脖颈和耳畔,向她承诺:“你不用再担心这个了。不过,有一件事情你得好好想想。”
他的目光好像有控制人的能力,让人被注视的时候,不自觉地就跟着他思考,这实在是很犯规。小珠问:“什么?”
“你要有一个自己的名字,有名有姓的中文名字。”
小珠仰着脸看他,霍临也看进她的眼睛里去,像忍不住似的,低头快速亲了一下小珠的眉心。
“我已经让人去联系掸邦的福利机构,试一试是否能查到你入院那年的档案,如果能找到出生证明,就能给你补办身份证。如果找不到,也可以走别的渠道去重新办一张,总之,你有重新取名字的机会了。”
“……”小珠有点无措。明明他们刚刚还在讲很严肃的话题,她正在接受霍临的审问,将自己犯的罪和盘托出,但忽然之间,霍临又一本正经地关心她的身世。
小珠怀疑自己在做一个剧情很跳跃的梦。
小珠沉默很久,最后对霍临说:“我要想想。”
“好吧。”霍临的手指抚摸着她的额头,指腹轻轻刮着小珠的眉毛,把她轻皱的眉心抚平,从鼻梁滑下来,按住了她的唇珠。
霍临闭着眼,吮吻小珠冰凉的嘴唇,把她往床塌里面按,束住她的手腕。
小珠实在是跟不上他的节奏,颤抖着制止他:“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