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论看她一眼,没有立刻接。
兽医带着助手收起医箱经过,停下来向小珠道谢。他们今天虽然那时第一次见面,但合作得很默契,省下了不少力气。
妙论接过水碗,小珠才空出手来双手合十,向兽医还礼。
兽医离开了,妙论把水饮尽,淡淡地对小珠说。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小珠心里一跳。
她跟着妙论走到佛舍背后,那里停着一辆破旧的皮卡。
妙论招手让小珠上车,发动汽车,车里的空调半天都吹不出冷气,最后只能打开两边车窗透风。
山风从车窗涌进来,吹干小珠额上的汗。她坐在副驾驶,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山路,转了两个弯后,妙论开口了。
“你看到了,我只是个开破车、伺候一堆动物的穷女人。”妙论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臂靠着车窗,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肃然,“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东西。”
小珠抿抿唇,偏头看妙论。
妙论无需她指路,径直往公馆的方向开。
她分明早已知道小珠的身份和目的。
显得小珠先前的遮掩很笨。
“我知道你们想和高金大通签约。你丈夫在对我的公司施压,你在这里帮我给猫猫狗狗打针,你们还真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妙论打了一把方向盘,动作利落果断。
她摘了僧帽,头发已剃光,与她那张世俗的面容反差极大。
小珠抠着指尖。
她原本的计划是与妙论熟悉了之后再慢慢商谈,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被人看穿。
她像个被关起来炙烤的小鼠,锻炼了那么久,再别的场合还称得上伶牙俐齿,但现在却是完全无话可说。
无法反驳,一路沉默,漫长难捱。
好在妙论没有再接着嘲讽她,大约以为她被拆穿之后,已经羞愧得老实了。
妙论把破旧的皮卡车停在光鲜亮丽的公馆门前,乜了小珠一眼,叫她下车。
小珠慢吞吞地拉开车门,爬下去。
关上车门之前,小珠站在地上,微微垂着脖颈,眼皮却抬起来,看着妙论。
“我听见你们说,下周你们要给出车祸的猫做手术。”小珠小声又快速地开口,吐字倒很清晰,“我还会来的。”
说完,小珠就立刻关上了车门。
妙论皱眉,但也已经没有了拒绝的机会,只能透过皮卡车茶色的玻璃看到年轻女人快步离开的背影。
几天之后,妙论果然在救助站见到了那位寡言少语,又很倔的霍夫人。
她已经换上了墨绿色的短袖手术衣,怯生生地站在门边,无所适从的样子,偏偏脚下像生了根,非要留在那里。
妙论走过去,与她对视几秒,最终叹了口气。
“你来做清创。”
小珠换上一次性手套,在猫笼前面蹲下,解开猫身上的纱布,用棉签蘸着药水,轻轻翻看猫身上的伤口。
伤口之前已经处理过了,在救助站养了好几天,等到今天炎症指标终于降得差不多了。
但猫已经对伤口的疼痛非常敏感,稍微碰触就挣扎嘶叫起来。
猫的愤怒是锐利的,小珠被吓了一跳,差点把双氧水倒在自己身上。
她赶紧捏稳了药瓶,下意识悄悄抬眼看妙论。
妙论果然皱着眉看她,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小珠深吸一口气,一手按住猫的脖子,拇指抵住爪子,用棉签沿着那个冒脓水的窟窿描了一圈,刮下来一堆淡黄色的液体,断肢挂在伤口上晃荡。
重复了几次,终于完成了创口的初步清洁,可以送给医师去剃毛,准备进手术室了。
小珠站起来,舒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妙论没再管她,但也没再阻止她进救助站。
救助站确实常年缺人手,因为动物数量太多,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小珠每天都到救助站报道,后来还得到了一把救助站的钥匙。
虽然给她钥匙的医师没有明说,但是小珠知道,这肯定是经过了妙论的默许。
小珠在救助站熟悉了很多药物,地塞米松、肾上腺素、阿托品……她的方法向来很笨,看医师怎么用,再抱着笔记本到救助站来抄,硬是给她学会了不少。
其实救助站的人也懂得看妙论的脸色,都知道小珠是冲着妙论来的,一开始并不待见小珠。
然而过了一阵子,他们发现妙论不在的时候小珠也会来,甚至比他们专门带的学徒还要用心,于是私下里都叫她怪人。
小珠不管那些。
她现在已经可以独立完成皮下注射,每每救助站有需要针剂的动物,她总是会包揽下来。
她的手越来越稳,从白天打到天黑,仿佛不知疲倦,旁人就顺水推舟,把这个活干脆都推给了她。药剂师配药时,她也会厚着脸皮过去询问。
但她问的问题很天真,“有什么药能让药物的作用数倍地发挥出来吗?”
药剂师听得发笑:“要是真有那种神药,每个医生都是超人!”
小珠呐呐地低头。
看她失落,药剂师又想了想:“不说数倍那么夸张的话,倒是也有的。”
“其实增强药效的原理都是通用的,比如抑制药物代谢酶或增加药物吸收。但作用于不同的疗效,就需要完全不同的组合。比如氟苯尼考与多西环素联合使用,可以增强抗菌效果,氮酮可增强皮肤药物吸收。给人用嘛,根据不同的病有不同的教科书,但给猫猫狗狗用,大多时候都是根据经验来自制。”
小珠点点头,虽然听不懂,但也认认真真记了下来。
跟人道了谢,小珠去更衣室换助理服,准备下班的医师在隔壁说说笑笑,小珠听见他们聊晚上去吃什么,又听见滴滴的声音,是放药瓶的保险柜被按亮了。
小珠动作停下,侧目看向旁边的窗户玻璃。
玻璃倒映出保险柜的影子,伴随着滴滴的声音,一个又一个数字被按下,在玻璃里倒映得很清晰,小珠定定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小珠就这样连续去救助站二十多天,风雨无阻。妙论知道她在,不想面对她,罕见地会为了什么人头疼。妙论刻意避开小珠,不走大门,直接从安保室穿过。
安保室里有一面墙的监控,画面时不时地切换。
妙论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监控器上。
那位霍夫人坐在廊下的木椅上看书,长发垂顺,阳光透过她睫毛,在脸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
保安笑呵呵地指了指那块屏幕:“这是您的朋友对吧?她每天都来,每天都这样。”
离小珠不远处的笼子里,一只体型庞大的病犬突然梦中惊厥狂吠,叫声从院子响到了安保室里。
妙论日日和这些动物待在一起,听着这声音也难免觉得痛心烦忧。
那位霍夫人却面色如常,放下书走过去蹲下,拿一块黑布罩住了笼子的半边,等到那只狗慢慢平静了些,叫声从狂吠转向呜咽,她打开了笼子,伸手进去抚摸。
她并不知道有人在看她,侧脸很宁静,类似于神性。
妙论无声地站了一会儿,离开安保室,朝院子走去。
当她走到那位霍夫人身边时,那条病犬已经在用湿漉漉的鼻子讨好地拱霍夫人的手心。
妙论目光有些复杂,生疏地喊了一声她名字的音译:“白秀瑾。”
小珠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人,有点讶异地回过头。
小珠回到公馆,霍临又坐在客厅等她。
见她回来,霍临先抬头看了眼钟,不满日益堆积得浓烈。
“你现在每天回来得比我还晚,明天我要亲自去接你。”
小珠愣愣地看着他。
霍临看她好像有点傻了,用大拇指在她眉心搓了两下,有点犯愁。
“你最近怎么像丢了魂似的。”
他凑到她耳边吹气,不大正经地轻喊:“小珠,小珠,回魂。”
小珠被弄得有点痒,摇着脑袋躲开一点,跟他说:“游轮。”
“什么?”
“我问你一个问题。”小珠十分认真的语气。
霍临终于老实了,安静地看她。
“租借那条游轮的钱,特别贵吧,要挣多久呢。”
霍临皱眉,用手指蹭了蹭她的面颊。
“怎么会考虑这个?”
小珠神情恍惚,掰着手指算,算了半天,算不明白,小心地抬眼瞧着霍临。
像只独自拖了一大个猎物回来、不知道够不够充当伙食费的小猫,谨慎又期待。
“如果高金大通同意和你合作,你是不是就能把那艘游轮的钱赚回来?”
“我好像,真的说服了妙论……她答应和你合作了。”
妙论叫了小珠一声之后,其实只问了她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她说:“你求佛的时候,想的是谁?你丈夫,还是你自己。”
这个问题资料手册里没有教过,小珠也没有办法预想得到应该要怎么回答。
小珠沉默了一阵子,还是老实地回答:“我自己。”
妙论就再也没说别的,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就相信了她没有说谎。然后妙论告诉她,霍氏这笔生意她接了。
妙论说话算话,第二日上午工作时间一到,霍氏就收到了高金大通的邮件。
邮件中对他们所寄出的合作意向书进行了确认,并同意进一步的商谈。
不出半个月,他们就将最终敲定所有细节,霍氏可能会成为全缅第一个有高金大通背书的外资。
这比霍临的计划提前了不少。
江席言很兴奋,现在的进展比他们所有人预想的都要顺利
忍不住跟霍临说:“我承认,一开始我对你找来的这个小珠有偏见,但如今看来,这一步走得很妙。”
霍临皱起了眉。
“我没想要利用她做这些。”
“哎,想不想的,结果都一样嘛。”江席言拍了拍膝盖,“反正现在我们至少能提前半年回国,即便是真正的白秀瑾在这里,或许还起不了这些作用。”
他兀自感慨,却始终没得到回应。一转头,发现霍临眉眼始终压着,愁云密布,不像是听到了好消息的模样。
江席言见状也犹豫起来,有点紧张地问霍临是不是合同有哪里不对劲。
霍临摇摇头,过了半晌,烦恼地吐出一口气。
“太快了。”
江席言好像听到天方夜谭。
“快还不好?霍sir,早交差早回家!我早就想我爹地妈咪了,还有我家的拉布拉多……哦,你,你反正不会想念任何人的。”他语气装怪耍宝,转而又正经道,“但是不管怎么说,夜长梦多,早些办完差才是好事。”
霍临闭上眼。
许久之后又睁开:“你说得对。”
他指节在扶手上轻扣,轻声低喃:“是时候考虑把小珠送走了。”
江席言闻声也收了三分笑,听到他这么说,才想起这回事。
难怪霍临愁眉不展的。江席言沉吟一会儿后问:“你还是之前那个打算?”
霍临点点头。
“她肯么?”
霍临沉默。
江席言疑惑地瞅着他,突然发现了端倪:“你还没跟她说过?”
霍临仍旧不说话,算是默认。
江席言跳了起来:“完蛋了完蛋了,你怎么也患上拖延症?这不可能!”
霍临揉捏着眉心。
“不是拖延,只是还没到时候。现在说,她会被吓到。”
习惯有把握再行动,确实是他的做事风格。
江席言摸摸鼻尖,说到底,这算是霍临的私事,他无法再干涉,只又提醒了一句:“虽然你应该不会,但……别弄巧成拙。”
霍临又沉默得更久,定定地坐在那儿,像是魂已离开了一半。
小珠傍晚背着包出门,被周义永叫住。
周义永从背后过来,看见小珠惊得脊背一激灵,赶紧安抚道:“是我的错,把您吓成这样,不过,您这是去哪儿呢?”
小珠回头看他,长发遮在脸颊两侧,衬得眼睛溜圆,小声地说:“我去救助站看看,今夜有两个医师出外勤,恐怕人手不够。”
周义永看了一眼室外温度,今天没雨,闷热得吓人,便劝阻道:“您何必再这么辛苦,还是在家休息吧。”
小珠沉默,顿了好一会儿,语气有些低沉地:“合同签完了,我就什么也不用再做了么?那里的动物,都是我亲手照顾过的,难道就这样撂下手不管了。”
这句话,说得周义永立时僵住了,她这么善心,他却要逼着她铁石心肠么,那也太作孽了。
赶忙道:“当然不是这样,我这就给您派车。”
小珠说她熟悉路,不用派车了,她原本也是打算自己去的。周义永就坚决地再不肯答应,很快叫了司机候在楼下,又对小珠道了一次歉,说明自己绝没有别的意思,请她原谅。
小珠含糊地点点头,和他告了别,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小珠才轻轻闭上眼,捏紧背包提手的手指也松懈下来。
她再多待一会儿就要露馅。
周义永充满歉意的表情实在令她不忍,利用一个老人的愧疚去欺瞒他,更让小珠觉得自己坏得没边。
小珠深吸一口气,面色重新恢复平静,上了停在地下停车场的车。
半个小时后她抵达救助站。
站内果然只有两个助理护士在闲聊,见到她来,都很惊讶。
小珠朝他们笑笑:“卢克医生叫我帮他整理一下药瓶,他估计你们忙着呢,就没叫你们了。”
卢克在站内人缘不佳,果然两个护士听见她这样说,就半推半就道:“是呢,我们正忙着,不然一定帮你一起了。”
小珠仍是笑着,看起来很好脾气的样子,也没说什么,放下包扎起头发往里面走。
“哎,等一下。”护士站起身叫她。
小珠指尖微微蜷缩,神色却未变。
“怎么了呢?”
护士提醒道:“药瓶都收进保险柜里了,卢克医生给你密码没有?”
“给了。”小珠回头朝他们弯着眼睛,“要是我记错了,再来请教你们。”
“没问题。”护士又坐了下来,朝她挥挥手,大约觉得提醒一声已是帮了很大的忙,仁至义尽了。
小珠放缓呼吸,走到保险柜前。
今夜医师们都不在,护士贪懒,如无必要是绝不会进来的,于她而言,是很好的时机。
小珠循着偷看到的密码按开保险柜。
节能灯下,药瓶泛着幽蓝的光,老旧的通风扇在头顶嗡嗡地转动。小珠方才在外面无尽地紧张,真的到了这里,却又变得很平静。
她取出一瓶溶液,滴进离心管,在心里把分子式默背一遍,以求保险,又从包里把厚厚的笔记拿出来确认。
一切都确认无误,小珠从保险柜里取出几种药剂,精准地混合在一起,低头看腕表。
玻璃器皿中药液按照预想的方式相互作用,直至反应平息。
接着又另外配了几支紫色的药剂。
等待一切完成,小珠缓慢地眨眼,戴上手套。
从后门走出去,在角落里的烂墙根边停下。
拂开一堆枯草,露出底下藏着的一个小笼子。
笼中关着一只灰鼠,黑色的豆子一样的眼睛盯着人瞧,很小的爪子立在身前。
救助站附近的猫经常能抓到一些老鼠或昆虫,不饿的时候并不会急着吃。
前两天有猫把这只老鼠按在爪子底下扑玩,被小珠看见了,从猫爪中夺过来了这只战利品,用粮食和水喂了两天,它就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小珠把笼子用毛巾包起来,提到室内桌面上。
老鼠被晃动,挣扎着吱吱叫起来,小珠关紧门窗,拿出自己的手机放在台上,打开音乐软件,放了一个最嘈杂的歌单、盖住室内的声音。
然后精准地捏住老鼠的背部,把刚刚提取出来的□□溶解物注射进去。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
中途手机音乐声忽然停了,被打进来的电话干扰中断。
屏幕上显示着霍临的手机号码,小珠看了几秒,伸手挂断。
然后霍临的短信不断跳出来。
小珠呼吸乱了两秒,便又恢复寻常。她伸手把手机按了通知静音,并翻过来向下,把媒体音量开到最大。
笼中的老鼠已至癫狂,在铁笼里疯狂扑腾,发出刺耳的尖叫。
小珠把一支紫色的液体吸入针管,加厚了几层手套,从老鼠的背上按下去,缓缓推入。
两秒后,老鼠已不受控制,力大无穷地挣脱了小珠的掌控,钻出了笼门,掉到了地上。
小珠踩住了它,让它挣扎了几秒,确认它的状态,又推入一支紫色药剂,很快,老鼠眼珠突出,兴奋到痛苦,在地板上到处冲撞,用牙齿啃噬一切能碰到的事物。
小珠放开它,小心地站到了凳子上,看着它在柜子底下四处逃窜,身后拖着一串湿痕,不知道是蹭上的,还是它流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