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加陵是白手起家到如今,从商多年,练就一双法眼,看得出来谁是做得成事的人,因此对霍临更添几份欣赏。
谈完公事,吴加陵请霍临到楼上茶室品茶,炫耀自己的妻子祖籍是中国上海,从中国带来的茗茶,珍藏至今,一直等待一位贵客。
茶室里挂着吴加陵和妻子的合影,二十年夫妻,照片上携手并肩,恩爱甜蜜。
霍临认真地看了五秒,顺水推舟夸赞这对夫妻爱意隽永,吴加陵笑道:“没磨成冤家已经很庆幸了!”
又感叹:“她十八岁和我相识,后来随迁缅甸,就很少再回过故乡。听到你们从中国来,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天天催促我和你见面,比我还积极!”
霍临其实早已查到这份渊源,但现在也假装惊讶,感激道:“多谢夫人美意。”
吴加陵摆摆手:“她就是胡来。我管不住她,听说你的妻子近来身体抱恙,不便出行,她就急不可耐,自己要了地址跑到你家里去,这会儿估计已经在上门拜访你家夫人了吧。”
听到这话跟在后面的江席言下意识地看向霍临。
霍临八风不动,神情未变,避开吴加陵的双眼里,温和笑意却唰地掉了下去。
周义永来敲门时,小珠上课正上到一半。
她忙着专心苦读,才勉强能跟上视频通话里讲师的速度,黎娟却把她的脑袋从屏幕里拔出来,对摄像头打了个招呼示意讲师暂停,关掉了通话。
“怎么了?”小珠灰头土脸,一派迷茫。
黎娟看着她直摇头,稍加思索,打了个响指:“叫化妆师来。”
小珠被黎娟推到更衣室,上次她在这里量过一次尺寸,现在一整面墙的衣柜都塞满了她的尺码的衣服。
黎娟替她选了一条白色的到小腿长的无袖连衣裙让她换上,站到镜子前。
剪裁很简单,吊带做的是由宽到细的款式,比起普通的吊带裙多了一分牛仔式的洒脱,胸线提得很高,胸前的布料是半圆碗状,轻柔地贴合着曲线,露出洁白的颈项、胸骨上半的圆润肌肤。
小珠吓得捂住自己的胸口,被黎娟把手打下来。黎娟替她围上一条珍珠项链,又选了一个婴儿蓝的发饰,比在她的黑发边,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把换好衣服的小珠推去化妆,黎娟这才开始解释:“吴加陵的夫人是上海人,她把你当成同乡,要来找你叙旧。吴加陵是
我们正在争取的目标之一,他的夫人也同样重要,白小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小珠瞪着眼,结果被喷雾糊在脸上,赶紧又闭上,唔唔地说:“这么快!”
她才刚学了五天。
“是有些突然,不过以后的每一次,可能都是这么突然。”黎娟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说,“霍夫人,你的第一场小考来了。”
第二通电话打来,周义永听了一会儿,交给小珠接了。
小珠看到周义永目含鼓励,从他手里接过黑色的听筒,轻轻“喂”了一声。
那边停顿一会儿,冒出一个欣喜的声音:“是不是霍太太呀?”
“是的。”小珠答她,“杜安莲,您好。”
安莲是这位夫人自己的名字,小珠这样尊称她。
“你身体怎么样了呀,要是闲着没事的话,你陪我解解闷嘛。”听筒那边喜气洋洋的,听起来根本没考虑对方是否方便。
好在小珠已经准备好了,就回答她:“请您稍等,我很快下来。”
杜安莲在三楼的空中花园等她,小珠坐电梯到五楼,走步梯下去。
今日的天短暂地晴了,阳光斑驳洒在扶梯转角,小珠两根手指轻轻搭着木扶手,垂眼看着脚下,裙摆随着走动轻轻晃动,腰间轻盈,小腿纤细,小猫跟的鞋面上点缀着珍珠。
走到平台上,小珠站定了,视线扫了一圈,定在沙发上的女人身上,对她轻轻颔首:“杜安莲,上午好。”
杜安莲看着她,呆了呆,忍不住地说:“你怎么这样年轻啊!”
她们平日见的人里,其实从不缺少年轻漂亮的,但到这样让人脱口称赞的程度,还是很少碰到。
杜安莲几乎有些惊吓地看着这位霍夫人。她完全是好新鲜的一张面孔,年轻不在于皮肉紧致,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息,像刚落下来的雨水在她身体里呼吸,像天上的游鱼第一次睁开眼看世界。
他们这种名利场,哪里来的这样的人呢?杜安莲完全困惑了,压制不住心里泛起一点点的嫉妒。
小珠有点紧张。
是她自己心虚,因为她在冒充一个比她大三岁的人,所以对于“年轻”这样的评语格外敏感,仿佛被抓住马脚。小珠再次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忘记自己。
小珠朝杜安莲走近,脸上的笑弧浅浅的,在自己脸颊上碰了下:“是吗?杜安莲这样夸奖,我要好好给化妆师打赏了。”
杜安莲听到她这样说,觉得好受了些,好奇地问:“你平时去哪个化妆室?”
化妆室?小珠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她的妆是黎娟叫人来家里化的。
她没立刻答上来杜安莲的问题,手里不由捏了把汗,担心自己这么快就要露馅。
杜安莲看她迟疑,反倒哦了一声:“难道你专程养了造型师在家里?”
小珠眨眨眼,点点头。听起来像这么回事,管它是不是,先认了吧。
杜安莲啧啧称奇,她觉得自己也算会享受了,但还是这位霍夫人更胜一筹。
倒也不奇怪。杜安莲的目光又在小珠脸上溜了一圈,在心里念叨,长这个模样,又是新婚,怎样受宠爱都可以理解的。
讲了好几句话,杜安莲才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之后,一件正事还没干,先被这位霍夫人吓了几跳,于是轻咳两声,重新坐回了沙发上,拍拍身边的座位,让小珠也坐过来。
“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想必我们以后是要长久相处的。我今天来找你,是有很多话想和你讲的。”
回程无雨,霍临占了驾驶座,自己握方向盘。
江席言坐在副驾驶眼看着老板给自己当司机,把时速稳稳压在最高限速的百分之一百一十附近,利落地按着方向盘打圈,踩着油门一路狂飙。
江席言拉紧安全带,忍不住劝:“周义永没再发消息来说明现在情况尚且可控,而且家里还有黎娟在把关想必不会出什么大错。退一万步讲,就算小珠小姐真的应付不来,我们回去以后也还来得及弥补——能慢点开不。”
霍临眼神很冷静,他不觉得自己有像江席言想象的失控,车速在他控制范围内,思绪也是。
“我没有担心这个。”
江席言更不解了:“那你在急什么?”
霍临压着眉眼。
江席言没在那些富太太的生活圈里待过,不知道她们的手段。这些养尊处优的太太们看似清闲度日,其实等级分明,一方面是彰显自己家族的权势,另一方面则是人性上的压制,弱肉强食,说是母狮社会也不为过。
小珠像蝴蝶一样脆弱,哪里应付得来。
他在此之前只想着让小珠站在自己身后,这样也很难出现问题,从没想过还有需要小珠独自社交的时候。
是他考虑不周。
霍临第一次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唇齿间泄露了一句:“不该放她一个人在家里。”
江席言震惊,不解,深思,沉默。
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急转弯爆发出声。
“别人老婆再怎么凶。”江席言怒吼,“也不会把你老婆给吃了啊!”
小珠出门之前,黎娟教她,和人相处,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送礼。
杜安莲叫小珠于自己同座,和小珠说起许多事,回忆自己在上海的生活,读书时期拿了哪些奖项。
她看起来对小珠很亲近,不断问小珠原先是哪里人,来到缅甸习不习惯,有没有和她当初一样想回去。
小珠按照黎娟给她准备的资料一一回答。说自己来自长江以南的一个城市,对这边的气候不大适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点想家。
碰到答不上来、怕答错的时候,小珠就轻轻带过,或是又把问题抛回去,引杜安莲说更多。
小珠最开始很战战兢兢,仿佛课上被老师抽问一样紧张,好在中国的一切对杜安莲而言也已经是半辈子之前的记忆,她问得并不深,即便小珠的描述有些出入,她也分辨不出来,于是小珠渐渐放松些许。
但谈话渐深,小珠看着这位杜安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对方意图并不在此。
据说杜安莲十八岁时离开故土,在缅甸和恋人携手打拼了七年后成婚,在拿到结婚证前就已经完成了移民。
离开得这么坚决,如今杜安莲体态丰腴浑身珠宝,出门逛街身边也跟着两三个随行仆下,已经过上了自己当初追求的生活,真的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找一个陌生人来共叙思乡情吗?
小珠心里存疑,虽然贴近她坐着,但绝不敢真的和她掏心掏肺,以为自己能和对方拉家常。
她直觉对方另有所图,但对方迟迟不现,仿佛举着若隐若现的火苗一直观望,等她给出引线。
小珠不知道能怎么办了,那就送礼吧。
她对杜安莲不好意思地笑笑:“第一次和您见面,有些仓促,请您包容。您应该什么都不缺,但听说您有一个优秀的女儿,这个礼物应该很符合您女儿的气质,还希望您能够收下。”
小珠侧过脸,对楼梯后面候着的人点点头,对方立刻小步靠近,送上一只硬挺的只缀着logo的洁白纸袋,又用带着白手套的右手从里面取出一只崭新的拿铁色中号手提包。
小珠只在一旁浅浅地微笑着,显得云淡风轻。
其实她根本不懂这个包。只知道黎娟教了她,这只包的价格在人民币三万中,作为一个见面礼刚好合适,拿得出手,又不至于显得太过谄媚。
杜安莲拿了包,意思意思欣赏了一下,没因此受宠若惊,但嘴角的笑容总归是真实了几分。
拨弄了一下包上的可
拆卸钥匙扣,杜安莲随口说:“你也太客气了,我们亲人一样的,讲讲话解闷罢了,还送什么东西呢。”
小珠依旧乖巧地:“我只怕我不懂规矩,做错什么事,惹您心烦。”
杜安莲一时没言声,把包放下,才又抬头对小珠笑起来。
“这个,你是考虑得挺周到的。想要在这圈人里混,规矩多着呢。”
小珠重新打起精神,有预感杜安莲漫长的寒暄和铺垫终于要结束了。
杜安莲看了眼窗外,雨停之后出了大太阳,玻璃上的痕迹都差不多要晒干了。她提议:“出去走走?”
小珠自然跟随。
离开这栋楼以后,杜安莲像是放下一些顾虑,同她讲:“你楼上有一位夫人法号妙论,你认得吗?”
这个人名不在资料上。小珠摇摇头。
杜安莲好似很吃惊:“你们住得这样近,难道从未来往过?”
小珠解释道:“我来缅甸之后就一直病着,这阵子只有医生在我家进出,吊水吊了好几天,还没来得及拜访邻舍。杜安莲,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个人。”
小珠给她展示自己手背上的青痕,当真是很可怜的样子。
杜安莲放心不少,摇摇头道:“那么,还好我来找了你。我提前提醒你,这个妙论一点也不好相处,不像我们中国人坦诚大度的,她说信佛,也不知道罗汉明王教了她些什么,整个人怪怪的,见了人没几句好话。”
小珠没说话,露出有点畏缩的模样。
她心里大概明白了,杜安莲说“这圈人”,指的应该就是这里的太太圈,里面的关系大概还很错综复杂,门派繁多。
这位杜安莲看她同是中国血脉,又初来乍到,所以想抢先来探探虚实,如果不服管教,就先给个下马威,如果人品在她眼中尚且还算过得去,就先拉拢起来。
杜安莲提到的“妙论”,恐怕与她曾起过什么争执,以至于她一口一个“我们中国人”地哄着小珠,想要小珠和她站到一个阵营里来。
可惜小珠并不是真正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虽然没有见到过什么大世面,但走卒贩夫她碰到过很多,深深地知道,以血脉、来源地等等虚无缥缈的东西绑定起来的人,往往在遇到利益纠纷时背叛得最快,因为并不是真的情感上认同对方,又熟知对方的底细,反而在做抉择时没了顾忌,轻易地牺牲对方。
小珠不会反驳杜安莲,但也不会去附和。杜安莲没从她这里听到贬斥妙论的话来,又有些不满,觉得她像个糯米坨子,不是很机灵。
但话又说回来,不机灵也有不机灵的好处,性子绵了点,至少脾气不大。
杜安莲自己是外邦人,即便在缅甸扎根多年,也仍然清楚感到自己与旁人之间的不相融,她的丈夫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她的子女亦无法替她分担,事实上,她身边属于缅甸的亲人越多,她就越感到自己是个异端。
即便平日里看着前呼后拥、风风火火,可到了聚会日,旁人都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这个跟那个都能攀上亲戚,她们彼此之间都有血脉的牵连,家族的呼应,而她身边却只有身份不同的随从,永远跟这些人隔着一层,就渐渐懒得去、不想去,免得叫旁人瞧出来她的形单影只。
现在来了个霍夫人,虽然安莲嘴上说的同乡之谊半真半假,但说的次数多了,假的也像是有了几分真的。
杜安莲像得了个新玩意,不肯放这个又好看又年轻的小同乡回去,拉着小珠去了元屋。
元屋的招牌上写着的是“ONE-house”,坐拥近万平方米占地面积,十七层楼高,杜安莲悄声问小珠有没有来过,小珠摇头,杜安莲就得意又神秘地笑起来。
“这是曼德勒最大的销金窟,只要你有钱,你就会迷上这儿。”
黄金,钻石,奢侈品,甚至跑车,游艇,只要能想到的东西,都能在这里买到,富豪们无处可挥霍的金钱,就在这里有了用武之地。
杜安莲挽着小珠,把她像个新包包一样挟在腋下,带着她四处炫耀。杜安莲本身也是爱买的,这里几乎所有的门店她都轻车熟路,一逛起来简直如鱼得水,逍遥快活。
从前她常是独自来,已经每次都乐不思蜀,现在有了伴,更是莽足了劲头,十根手指上珠宝换了一套又一套,心血来潮又去把头发弄一弄,一整墙的香水也能几乎从头试到尾。
小珠第一次穿高跟走这么远的路,小腿很快酸涨起来,恨不得把双腿卸下来给扔得远远的。
偏偏又不能开口提想要休息,免得暴露了自己的生疏,实在已经苦不堪言。
小珠强撑着笑容,已然魂飞天外。
杜安莲又包了几套衣裙,见小珠闷声不语,奇怪地问她:“你什么也不想买?”
小珠心中敲起警铃,赶紧要陪着消费。
但这事儿是她不可弥补的弱项,再如何装相也实在难以摆出阔气的样。
一屋子没标价也没标签的衣服看得小珠眼珠子直晃,下意识往衣裳布料最短最少的区域指了指,期望能在划账时少显示几个数。
“要那件黑的。”
侍应小姐甜甜地应了,替她取下,捻着兰花指在顾客面前展示一番,妥帖地入袋。
小珠本来麻木,看见杜安莲在身旁掩着嘴笑得暧昧,才反应过来,那件似泳衣又满是蕾丝的、短至腿根的连体裙,似乎是件不能被外人瞧见的东西。
“……”小珠不想解释,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到了最后,杜安莲自己也走不动了。
但这也在她的计划内的,杜安莲在一间洗浴中心门前停下,慵懒地舒了舒手臂:“有点乏了,进去按按?”
门口立着穿白衬衫的门童,长了一张粉面,眉毛涂得很黑,一双眼睛不弯也媚,殷勤地上前接过杜安莲的手提袋,将她的手臂扶在怀里,从上至下地轻抚,动作熟稔又亲密。
小珠看得汗毛竖起,她实在接受不了有陌生人同自己这样……拨来撩去。
再一抬头看门帘里的海报,写着按摩,拍的却全是油光发亮的男性躯体,搔首弄姿地躺在画报里,小珠更是头皮发麻。
小珠一路上对这位杜安莲几乎有求必应,已是仁至义尽,现在杜安莲再来拉她,她抵死也不从了。
杜安莲也是累了,急着去放松歇息,偏这时候这个年纪轻轻的霍夫人突然长出一身牛劲,怎么也劝不动,只能气急地叱她,给她人参果也不会吃。
哪里是人参果,全都是蜡皮狗。
小珠装听不懂的样子,一再诚恳地承诺,会在外面等着她出来,才总算目送杜安莲腰肢款款地被一个衣襟大开的古铜色蜡皮狗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