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的两人连忙松开,袁氏给女儿擦了眼泪,哑着嗓子说,“去灶房烧几锅热水,你爹该带着二丫回来了,别让你爹擎等着用。”
陶枝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出了堂屋就见陶阿奶一双眼睛瞪着她。
她扯了扯嘴角,叫了声阿奶,逃也似的快步去了灶房。
这边一锅水才烧开,就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
陶枝探出身子一看,果然是爹回来了。
陶老爹坐在院墙边的石墩上歇息,阿奶在看竹篓子里究竟捉了多少田鸡,嘴里念叨着今天抓的个头都不大。
陶桃笑嘻嘻的跑到灶房门口来,伸出一双满是泥巴的小手央大姐给她舀一瓢水洗洗。
“姐,我今天在水田里看见萤火虫了。”七岁的小女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陶枝把妹妹领到檐下,让她弓着身子站好,才把瓢里的水慢慢倾出去。
陶枝心不在焉的答着,“嗯,那你怎么没抓几只回来玩?”
“明天再去抓,今天我得帮爹抓田鸡呢,我抓到了两只!嘿嘿……”陶桃满脸骄傲地伸出手比个了个二。
陶枝又忙把她的手按下去,“你再搓搓你的指甲缝,全是泥。”
陶老爹歇够了就去灶房打洗澡水,提着一桶水往后院去了,一身的泥不好弄在屋子里干脆在猪棚边上洗了。
陶枝也把剩下的热水打了,逮着陶二丫去洗澡。
夜里,陶枝听着院子里墙根脚下此起彼伏的蛙鸣声,有些睡不着。翻了个身子一看,陶二丫躺在旁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陶枝被她吓了一跳,压低嗓音说:“你眼睛睁这么大干什么?还不快睡。”
陶桃窸窸窣窣的挤过来,小声说:“姐,下午我在虎子家玩泥丸,他说……”
“他说什么?”
陶桃皱着稚气的眉毛,满脸纠结地说:“虎子说……你要嫁人了,以后就和他姐一样不在咱家里待了,真的吗?”
陶枝听完有些沉默,她叹了口气,伸出手搭在妹妹的眼皮上,“你个小屁孩操心的事还真多,睡觉吧。”
陶桃把大姐的手拉下来,气鼓鼓地瞅着她。
“别看我了,我也不知道……”陶枝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模样,笑着说:“你看你现在的样子,鼓着腮帮子活像只田鸡。”
“姐你真讨厌,我才不像田鸡呢!”陶桃又“哼”了一声,扭过身去背对着她。
窗外月光皎洁,透过窗棂洒了进来,照见床榻上的一角。
陶枝看着妹妹小小的背影,心中升起淡淡的怅惘。
都是命数吗?
陶枝把头靠过去,用额头抵着妹妹毛茸茸的后脑勺,感受到这一片暖意,才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天还没亮,陶老爹就起身往镇上去了,要赶在早市把捉到的田鸡卖了。
陶阿奶年老觉浅,听到家中动静就醒了,索性就披着衣裳坐了起来。她又趿着鞋子到姐妹俩的床榻前敲了敲,“大丫,起来烧火。”
一锅粟子粥煮好,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
陶枝给袁氏端了一碗进去,才返回堂屋来坐着慢慢喝。堂屋正中间放着一张用得发黑的旧方桌,一人一碗稀薄的粟子粥,当中摆着一小碟咸菜。
陶阿奶喝完粥咂咂嘴,开始分派活计,“大丫去把衣裳洗了,二丫跟我去菜地里拔草。”
陶桃捧着碗,漏出一只眼睛觑着陶枝,又挤眉弄眼了一番。
陶枝懒得理这个小滑头,起身说,“碗放在灶房我回来就洗。”
陶阿奶“嗯”了一声,见陶桃举着碗半天都放不下来,用筷子敲着桌子阴阳怪气说:“喝个粥还慢吞吞的,也不知像谁!”
陶桃放下碗,吐了吐舌头,把碗摞在一起端到灶房去。
陶枝端着一盆脏衣服出了门,没走两步路恰巧斜对门的黄婶子也端了衣服出来,笑着和她打招呼,“哟,大丫,你也洗衣裳去呢?”
“婶子好。”陶枝回头冲她笑了笑。
“来,我俩一道作个伴。”黄婶子扭着身子就跟了过来。
两人一同在村道上走着,那黄婶子眼睛转了转,笑着问:“听说你家和徐家的亲事说定了?”
陶枝一时也不好答她,摇了摇头说,“还得听爹娘的主意。”
黄婶子心里好奇得直痒痒,又问,“听说徐家有不少家底哩,他们家给你出了多少银子的彩礼?”
“这……我不清楚,我爹没同我讲。”陶枝心里有些不舒服,只埋头走得更快了些。
“你爹也真是,给多少彩礼都不同自家闺女说的,真让你闭着眼睛就嫁过去啊?”说完仍不解气,又道:“究竟是生了儿子的人,自然万事都要替儿子打算。”
陶枝小声解释道:“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黄婶子冷哼了一声,自顾自的说:“天下男人都一个样,爱儿子不爱闺女,得了好处就难使唤。我家那口子这几日……”
陶枝听了她一路的絮絮叨叨,男人不着家,公公难伺候,婆婆磋磨人,孩子难管教……诸如此类。
到了大槐树下,有人和黄婶子打招呼,她便径直过去了。陶枝一个没嫁人的姑娘,还是不如这些婆子媳妇们与她聊的来。
陶枝松了一口气,蹲在河边熟练地把皂角捣烂,又团成一团捏在手心里搓洗了起来。
如今已入了夏,手泡在河水里清清凉凉的,洗衣裳便也算不得苦差事。只是寒冬腊月里难捱,河水冻得人手指发僵,河边风也大,寒气顺着裤腿直往骨头缝里钻,她也只能咬着牙拼命搓,盼着快些洗完。
她利落的洗完一盆,又清了两遍,这才站起来拧干。
黄婶子和她们说完话,才刚走到河边开始洗衣裳,一抬头看陶枝都洗完了,“大丫,你等我一道走吧。”
陶枝把木盆抱在怀里,笑着说:“婶子你慢慢洗,我就不等你了,我回去还有活儿等着呢。”
“成,那你先回。”
陶枝还没走远就听到黄婶子说起了自己的闲话来,她不想知道她们瞎编了什么,听了反而闹心,于是一路小跑了回去。
晾完衣裳洗了碗,她又去后院把猪草剁了,昨天打的猪草没剩多少了,她想着再去割些。
刚走到前院,就见着陶老爹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头上簪了朵大红花儿的婆子。
那婆子一进院子,就两眼放精光的朝陶枝走了过来,又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便是老爷的大闺女?”
陶老爹心想自己算什么狗屁老爷,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他自己都嫌臊得慌。
他把竹篓往墙角一丢,又把药包递了过去,“去把你娘的药熬上。”
陶枝依言接了过去钻进了灶房。
他把婆子请进堂屋,又倒了两碗茶坐下,“你非要跟回来,是为着什么事?”
王媒婆怨怪地看了他一眼,揪着手绢子说:“还能有什么事?老爷您上回不是说要想想,可想清楚了?那边可催得急。”
陶老爹喝着茶没吱声,那王媒婆又说:“成不成您给个准话,人家也是真心求娶的,十两银子的彩礼满卢山镇打听打听,也是少有的。若是嫌少呢,我再去说合,若是实在不愿意,我也好回了人家再去寻摸,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陶枝把药煮上后,就蹲到墙根底下竖起耳朵听着堂屋的动静。
陶老爹放下茶碗,拧着眉头说,“这婚事我们家应了。”
那王媒婆立刻欢天喜地的拍起手来,“好好好!佳偶天成,功德无量啊!”
她眼珠子一转,又小心翼翼地问:“这婚事您是做得了主的吧?您夫人不过问?家中长辈可有意见?”
陶老爹板着一张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家还我还当不得了?”
王媒婆听他这么说,脸都笑烂了,手绢子一挥,连忙赔礼,“瞧您,想岔了不是,婆子也是一片好心。老爷不知道,旁人家里总有些心宽的,男婚女嫁这么大的事儿,一家子没合计好。说定了的婚事临了了又后悔,真是叫人白耽误工夫。既然老爷是个说一不二的,那婆子也就放心了。”
陶老爹一听就明白了,冷哼道:“你吃这碗饭,自然什么样的人都碰得到。”
真要那么容易,那天下人也别种地读书了,都去吃媒婆这碗饭罢。这话陶老爹憋在肚子里没说。
“老爷说得极是。”她舒心地喝完一碗水,又说:“如今已是五月出头,家家户户都忙,徐家的意思是,先下了聘,秋收后就择个良辰吉日过门,您看可使得?”
“下聘他们徐家不过来人?”陶老爹见徐家自己就把日子定得差不多了,心中有些不悦。
“来,当然来。婆子我回头就同徐家娘子说,就约在三日后,您到时可得空出时间,若有变数婆子再亲自登门。”王媒婆说到这,就起了身。
陶老爹起身送了送,又转身回了卧房带上了门。
陶枝听得真切,再有三个月她就要嫁人了,嫁给那个徐二。
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总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陶罐里的药煮沸了,把盖子都顶得浮了起来,她连忙过去把柴火抽出来一些,用小火慢慢熬着。
这药又熬了半个时辰,期间陶老爹又背着锄头去了地里,陶阿奶提了木桶去菜地浇水,陶二丫找了机会偷跑出去玩了……
她坐在灶口前的板凳上,脸被火苗映得发红,只是呆呆地看着火星子在灶膛里飞舞。
陶阿奶浇完地回来,闻见灶房里浓浓的药味,嘴里忍不住骂了两句,“见天的吃着药,也不见好,家里就那点银子,全叫她给糟蹋了。下回去镇上我倒要上医馆问问,那庸医是不是故意开的假方子,专门骗咱们家钱财的……”
陶阿奶的大嗓门把陶枝的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揭开盖子一看,药汤煮得只剩一碗了,就熄了灶把药汤倒了出来。
陶阿奶坐在檐下歇息,见她送完药出来后又张罗着晒水,招了招手起身说,“去灌上一壶茶,咱们带去地里给你爹帮忙。”
“好,我这就去。”
陶枝才进堂屋,就听见院门被敲得砰砰响。
“谁啊?”陶阿奶连忙去开了门。
一个妇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说,“快!陶老二被毒蛇咬了!”
“什么?”
陶阿奶听完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她掐着虎口刚缓过劲儿来就心急如焚地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冲房子里面喊:“大丫!快来!你爹被蛇咬了!”
陶枝听到后水壶都差点弄倒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来,又一路在村道上飞奔。
陶阿奶一路跟着她,跑了一刻钟就跑不动了,跌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又冲着她的背影喊:“大丫,你先去看看你爹!”
五月里本就一日日热了起来,陶枝双腿迈得飞快,跑得满身都是汗,只是喉咙得像吞了一把沙子又干又痛。
陶枝从村东头的石板桥上跑过去,又拐过一片野麻地,远远看见自家田里站着两个人。
她好不容易从田埂上跑了过来,就见陶老爹一脸痛苦地躺在地上。裤管被撩了起来,腿上并排两个血洞,很明显是蛇咬的,伤口还渗了血,看起来又红又肿。
陶枝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六神无主的坐了下去。
旁边站着的两个庄稼汉子,那个年纪大些的见她吓懵了,赶紧弯下腰跟她说,“你爹说是被土腹蛇咬的,丫头你别吓傻了,赶紧去找大夫啊!这可是毒蛇,搞不好要命的。”
陶枝一听要命,心里更慌了。
她手脚有些发软,爬了几次才从田埂上站了起来,她边跑边哭,嘴里不停地念着“找大夫”“找大夫”。
陶枝顺着原路往村里跑,刚跑过野麻地就有一个人蹿了出来。
她被人拦住,心急地哭喊着:“你让开!”
那人搔了搔头,问:“我刚才就见你跑过去了,怎么又跑回来了,咋了这是?”
陶枝心里着急找人,本不想解释太多,但徐二本就是个混账的,她怕不说他又缠着不让她过去,于是边哭边说:“我爹被土腹蛇咬了,我去找大夫。”
徐泽一听,就拉着她往地里跑。
“你放开我!”
“我要去找大夫,你别拉着我啊!”
陶枝都气疯了,低头就是一口咬在徐泽的手臂上。
徐泽臂上吃痛便放开了她,吸了口气说:“你咬我干什么?”
陶枝用哭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恶狠狠地说:“徐二,我爹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徐泽揭开衣袖一看好深的一排牙印,难怪他痛得要死。
他龇牙咧嘴地说,“死不了!你先带我过去!”
徐泽放下袖子说:“我去年在山里才被咬过,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你先带我去看看严不严重,我知道怎么解毒。”
陶枝半信半疑,“你会解毒?”
“哎哟,我说你别愣着了!蛇毒越早解越好,等毒入了心肝就晚了,你快带我过去。”徐泽见她还不相信都急了。
陶枝想着去镇上一来一回也要一个时辰,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她暂且信他一回。
她转身往前跑,回头喊:“你跟上!”
两人都是年轻人,跑起来跟一阵风似的,不一会儿又回了田里。
那个年纪大些的汉子,见她去而复返,身后只跟了个毛头小子,不禁发问:“这?这就是你找的大夫?”
陶枝这时有些冷静下来了,闻言有些后悔,但一时又没有别的法子,看着徐泽说,“你不是说会解毒?”
徐泽没答话在衣兜里掏了掏,找出一根端午祈福编的五色绳,就蹲下身子准备绑在陶老爹腿上。
另外一个年轻汉子见了连忙去拦,“你这小子行不行啊?”
徐泽冷冷看了那人一眼,“人命关天,我不行你行啊?你来?”
那人往后退了两步,再没吱声。
陶枝提防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他先把绳子绕过腿窝处系紧,又从腰带上扯下来一个葫芦,往伤口上倒了些液体。
陶老爹突然感觉伤口巨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额上冷汗涔涔。
陶枝紧张的看了爹一眼,刚想问他倒的是什么,就闻到了一阵酒香,便没有打断他。
徐泽不断的挤压着伤口,又有乌黑的血渗了出来,直到挤出来的血变红他才停下。他松了绑在腿上的绳子,起身说:“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草药。”
陶枝伸出袖子给爹擦了额头上的汗,见他神色没有那么痛苦了,才放下心。
她又起身跟了过去,“是什么样的草药?我帮你找。”
“四叶七,和拉拉藤差不多。”
那年轻的汉子往自己地里回了,就剩那个年纪大些的还在原地照看着,他不放心地喊:“你们小心点,别又被蛇咬了。”
徐泽闻声从身后掏出一支羽箭,递给陶枝,“拿着,看到蛇就扎过去,给你爹报仇!”
陶枝被他稚气的言论逗得有些想笑,只扯了扯嘴角就压了下去。
她接过羽箭紧紧握在手中,眼睛一寸一寸从草丛中扫过。
徐泽捡了根棍子,在弯腰在草丛中扒拉着,嘴里嘟囔了两句,“怎么有的人笑得比哭还难看啊……”
陶枝:……
陶枝才消散的火气又被他成功点燃了,他怎么就那么讨人厌。
她扭头换了个方向继续找草药。
“找到了!”
出声的是徐泽,他扯了一把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又走过去吐出来敷在陶老爹的伤口上,从里衣上撕下来一块布条绑好。
“好了,好了,哎呀!苦死我了!”
徐泽呸呸两声,背过身去把嘴里残留的草渣吐了出来。陶枝走过去把羽箭还给他,问:“这蛇毒就算解了吗?”
徐泽收了箭点了点头,“差不多吧,最好还是去镇上开几幅外敷内服的药,怕的是还有余毒,后面伤口那块儿再烂了。”
陶枝抿了抿唇,小声说:“多谢你。”
徐泽闻言挑了挑眉,朝她咧开嘴一笑。
那汉子蹲在一旁,疑惑地问:“那他解了毒咋还不醒?”
“喝醉了酒还得睡一宿呢,何况他这是中毒,等大叔自个儿缓一会儿就清醒了。”徐泽见陶老爹就这么躺在地里也不是个事,问道:“谁家里有驴车?借来把人带回家去吧。”
“里正家有,我去借。”陶枝答道。
徐泽想了想,冲着那汉子说,“老叔,我俩把人架着慢慢往村道上搬,这里头驴车可赶不进来,行不?”
“行。”那汉子爽快应了。
陶枝见他们开始动作了,也扭头往村里跑,才进了村子,就见陶阿奶扶着篱笆在喘气。
她跑过去说,“阿奶,我去里正家借驴车把爹带回家去。”
“好,你爹不要紧吧?”
陶枝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这会儿没事了,奶你先回去,我回头再给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