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转暗的时候,书剑送来了一些物什并一个伺候的丫鬟。
丫鬟名唤汀兰,生得一张娃娃脸,十八|九岁,进了屋便埋头做事,一言不发的。
盈盈好奇地与她说话,她也只“嗯”了一声。
温婉盯着她瞧了会儿,见这丫鬟眉心阴沉,竟似揣着一股子不服。
她是惯会看人的,料这丫头定是有什么不开心。或许,被送到这里来伺候,本身就是件委屈事。
“你来这里伺候我们娘俩,真是为难你了。”温婉试探着道。
汀兰擦着桌子,冷冷淡淡应了句:“伺候谁不是伺候,娘子别多心。”
这丫鬟将屋里打扫干净,又拎了壶热水回来,便回耳房歇着了。事儿是一件不少干,也一件不多干。
温婉心知这个汀兰是霍青山派来摸她底的,可看这丫头的表现,却又似乎并不将此事上心。
还是说,这丫鬟在跟她玩儿迂回?一时弄不明白。
她正托腮琢磨着,忽听得盈盈一串咯咯笑。
“娘,快看快看!我的手影像不像小兔子!”盈盈比划着手,笑得小脸生花。
墙上一只小兔子,正抖着耳朵。
温婉立即收了思绪,扬起嘴角:“像,看娘给你比个大老虎!”
她伸出手正要比划,只听窗外幽幽飘来一道女声——
“哟,还真让你混进来了。”
“霜姨!”
“嘘!”
盈盈吐吐舌头,把声音压低:“霜姨也来这里住吗?”
洛明霜从窗户跳进来,笑嘻嘻地:“我不来住,我是专程来捏你小脸蛋的。”
她走过来,正要伸手,却听温婉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交给你办。”
“啧!”明霜驻足,“温大庄主,我成你跑腿的了?”
“没说不给钱。”
“概不赊账。”
温婉如今是个“苦命女”,身上可就只揣着几个铜板。
她也不着急,捏捏盈盈的小脸:“乖,你说怎么办?”
小丫头立即把胸前的小银锁捧起:“我给。不过霜姨要帮盈盈保管好,等我有了钱,还要赎回来的。”
洛明霜怒瞪过来:“你就知道拿孩子欺负我……行,你说什么事儿吧。”
温婉这便从衣裳最里头掏出一信封:“劳烦洛女侠跑一趟,把这个放到家主霍文新的桌子上。”
明霜接过、打开,两眼一时瞪得老圆:“嚯!不得了,温大庄主,你这可是大手笔啊!”
“你不是骂我大骗子吗。这个给霍家作为补偿,我想是绰绰有余的。”
温婉笑道。
她来霍家行骗,可也不会亏了霍家。奉上个好东西,她心里便再没了任何负担。
“有余!有余!太他大爷的有余了!这么好的东西,就凭咱俩这关系,你咋不送给我呢。”
温婉噗嗤一笑:“这东西要命,凭你可把握不住。别是钱没捞着,咔嚓——掉了脑袋。”
盈盈听得一知半解,捂住自己的脖子,往娘亲怀里钻。
明霜哀叹着把东西揣好,魔爪伸过来,如愿捏到了小丫头肉嘟嘟的脸:“早些睡,我先去了。”
起身就要走。
温婉喊住她:“急什么,五日之后,你再把这东西放到霍文新的桌上。”
洛明霜:“为何要五日后?来都来了,我还想今晚去呢。”
温婉:“你若是霍青山,一日之内出了两件意料之外的事,你会不会把他们联系起来琢磨。”
“不会啊。”
“……”活该你洛明霜被人骗!
五日之后。
当清晨的金光照入书房,霍文新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还参杂着几分瞌睡的眼睛,霎时瞪得老圆。
他捏着信思索一阵,吩咐下去:“去把大公子请过来!”
不多时,霍青山进了书房。
“青山,你快来看!”霍文新迫不及待地将图纸递过去。
霍青山瞄了几眼,脸色严肃:“这东西哪儿来的?”
这是张铜矿矿脉图,以羊皮纸绘制,用的松烟墨,关键处点以朱砂。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像个假玩意儿。
“我刚进书房它就摆在桌上!你看落款——”霍文新伸手指。
落款上写的是“承蒙霍家大恩,特奉上回礼”。没署名,也没说什么恩。
霍青山:“我霍家,可曾与人有过不便言说的大恩?”
霍文新摇头:“不清楚,说不准是你爷爷当家那时候的事。他蹬腿儿蹬得突然,也不曾与我交代清楚。”
霍家家风如此,素来乐善好施,在外头名声颇好。
霍青山放下矿脉图,脸色如常:“不急高兴,且先让人探探虚实。”
“你觉得,是否是有人给我们做局?”
“做局不会抛这么大的饵。咱们可以先将山地买下,按兵不动。”
霍文新:“你说得是。若这矿是真的,过些年再动它也不迟。看这矿很足,咱们交够矿税,也还能赚得两座金山。”
迟疑一阵,乐呵呵地收起羊皮纸,“你娘的金镯子又有着落啦!”
霍青山脸上却始终未有笑:“父亲不觉得可怕?”
“哦,对对对,府里的安防得重视。”霍文新一拍脑门儿,“报恩之人能把东西放到我的书桌上,刺客也能。”
霍青山未多言,很快抽身离去,甫一回了天棐院,便见书剑大马金刀地迎了上来,整个人胡子拉碴,可见这几日奔波得辛苦。
“公子,那对母女的底细查清楚了!”
“说来听听。”霍青山走进凉亭,坐下,随手翻起一本书。
“据她所说,她先前是在临洮县一处庄子上给人做账为生。属下去查,确实查到了有这么个地方。这个庄子几个月前易了主,逐渐遣散了一些旧仆,那对母女应该就是这个时候流离失所的。”
“嗯。”
“属下问了,庄头说并不曾见过她。”
霍青山翻书的手一顿。
书剑又接着说:“不过,她是黑户,庄头怕惹了麻烦,未必说的就是实话。倒是有长工收了钱,同我透露,确实见过一对母女在庄上帮工。”
霍青山:“那长工是自己凑上来的,还是你主动找去问的。”
“属下主动找去问的。没亮银子之前,他还不乐意说。”
“崖底呢?”
“属下亲自去看过,崖下有个山洞,里头遗留有沾了血污的布块。年深岁久,都快化成土了。这些东西不好作假,除非她有通天的本事。”
手上的书写的什么,霍青山也就只看进去前头几行字。他沉思着,慢悠悠叩着桌面。良久,“啪”地合上书,规整地放回去。
“速去将我桌上的东西带着,同我再去会会那个女人。”
小院儿里,温婉和盈盈正浇花。
院子破旧荒芜,除了那棵病殃殃的橘子树,便只开出了几株苦菜和砂引草,倒也小巧可爱。
盈盈摘下一朵小黄花,别在娘亲的耳鬓。
“娘亲最漂亮!”
“给我们盈盈也别一朵。”温婉伸手正要掐花,忽听得身后大门被人推开。
一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走了进来。
正是当日见过的,霍青山身边叫书剑的那个。
他入内先打量了周围几眼,这才扭身请后头的主子进来。
随后便见男人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
他身形端正,着一袭蟹壳青的直,迈步间周身的气度很是不凡。
只是他面上有些凉意,叫人见了不免生畏。
汀兰听到声音忙上了前来,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温婉心头暗暗“啧”了声。这么快就来与她交锋了?
盈盈怯怯地躲到她的身后去。
温婉想迎上去,却又被盈盈绊住了脚,只好在原地屈膝行礼:“见过公子。”
霍青山瞄她一眼。
温婉觉着,那冰凉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嫌弃,仿佛是……在看一坨鸟屎——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一坨鸟屎从天而降砸在脑门儿上,没有人会高兴的。
霍青山没与她说话,倒将眼神*落到盈盈身上。他勾勾手指:“丫头,你过来。”
盈盈又往娘亲身后躲去,小手把娘的裙子拽出七八条褶皱。唔……倘若爹爹这么凶,那还是不要爹爹了。
温婉蹲下去,温声催促:“乖,爹爹喊你,去吧。”
盈盈撅起嘴,扭扭捏捏的就是不去。
书剑小声提醒:“公子,您别那么凶,会吓得小孩儿噩梦。”
霍青山皱了眉,到底耐着性子蹲下去:“丫头过来,我有话问你。”
口吻没有刚才冲,但也只是软了那么一点。
盈盈被娘推了推,只好走上前。
霍青山:“我问你。你和你娘平日里吃些什么,你为何长得这么多肉?”
盈盈揪着小裙子不说话,眼眶里很快涌出来两包水——爹嫌她吃多了,胖。
书剑忍不住再次小声提醒:“公子,您不是在审犯人。再温柔一点,跟小孩儿说话不能这么生硬。”
霍青山脸拉下去:“你来。”
书剑:“……”他就不该多这个嘴。
当下只好硬着头皮蹲到盈盈面前,捏着嗓子道,“小姑娘,你长得这么肉嘟嘟,软绵绵的,跟年画娃娃一样可爱。阿叔想知道,你先前都吃些什么呀。因为阿叔也想像你一样可爱。”
说完便觉胃里翻滚,很是想吐上一吐。
盈盈眨巴眨巴眼:“……男的不能可爱,只有女孩子才可爱。”
“那阿叔的妹妹也想知道,吃什么才能变可爱。”
小孩子家家,哪里禁得这般夸。加之这两日娘亲没再耳提面命,她便一时忘了不能乱说话。
盈盈小胸|脯一挺,骄傲地传授起经验:“要多吃饭,多吃肉,糖糖点心啊……不过糖糖不能多吃,牙齿会坏。”
书剑:“你每天都吃很多饭和肉吗?”
“是啊!红烧肉、肉丸子,我最喜欢吃大排骨啦!”盈盈兴奋地比划着大排骨。
跟着娘亲来了这里,每天都只有清粥小菜,馋得她做梦都在啃排骨。
霍青山嘴角一扯,凉飕飕的眼神落到温婉身上。
那女人白嫩丰腴,气色红润,耳边别着的一朵小花,衬得她更生动美丽。
如此模样,哪里有半点穷苦味道。
孩子不会说谎,诈一诈就什么都交代了。
苦命之人,该是蜡黄干瘦才对。可这对儿母女,却是一个丰腴,一个肉乎,皮肤也都细腻白皙。
小孩儿藏不住话,一问就漏了底。
霍青山盯着温婉,一脸玩味,倒要听听她又能编出什么话来。
温婉脸上却并不见慌张,倒有一些苦涩:“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骗你了么?”
霍青山没发话,书剑开了口:“温娘子,这你要如何解释?”
温婉:“依你之言,我们娘俩就该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才对?”
不应该么。
霍青山依然没开金口,一双清凉眼审视着她。
温婉呵笑了声,眼露一丝无奈:“我早说了,我们母女是黑户。黑户,就是别人把你卖了,都无处说理的身份。”
她不紧不慢,“我帮庄头干活是挣不到工钱的,庄头只管我和盈盈吃饱。庄头娘子心好,会留些肉给我们,每年过年也会给我们一些旧衣裳……我想着,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吃穿,就在那边干了几年。”
一番说辞,拆了招霍青山的招。
男人面露一丝不悦,又追问:“你为何会是黑户?”
“一家老小都死了呗,打小便背井离乡,可不就是黑户。”她扯出苦笑,“若非渴望上个户,当初也不会那么随便信你。”
虽她没有多余的话,可她看过来的眼神都是控诉。
“霍大公子,我们这样的贫贱小民有很多的无奈。相比起来,女人又比男人更无奈一些,许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自己的命运却被别人捏在手里。”
这话,霍青山应该听得懂——他的小姑姑,不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么。
七年前,朝中生变,霍家不幸站错了队。为平安度劫,霍青山提出与新贵联姻,将自己的小姑姑嫁给当时新帝跟前的红人。
他这个小姑姑生来有心疾,原本不打算嫁人,就在娘家终老。
可联姻一事,最后却定了她。
他小姑姑自此恨极了他,出嫁当天,当着满堂宾客将他一顿痛骂,以致场面一度混乱。”
联姻事大,这个决定说到底其实是族中定下的,可霍青山头一个提出,便活该挨骂。
此后,他那小姑姑更是专门写信回来骂他,用词极尽恶毒。
许是被骂狠了的缘故,半年之后,霍青山便上了冻云峰问心。
但,他似乎并未悟出什么来。
霍青山这个人,是三九天的铁门环——谁碰谁心寒。虽他没悟出什么,起码知道了,女人的命运大多都是这般不由己。
温婉说罢了,霍青山果然好一会儿没吭声,可也仍然没道出句人话。
清风经过小院儿,安安静静,吹落橘子树上几颗小青疙瘩,在地面敲出细微的声响。
温婉叹了一声,朝他走过去。
“公子无动于衷,看来我的话仍说不懂你。那么,是不是一定要我指明一点——”
她越走越近,直到与他仅仅一步之遥。
书剑紧张地按住了剑。
霍青山未挪步,他没有理由躲闪。他只是蹙着眉头,注视着对面的女人。
女人将手抬起来,倏尔点在他的胸前:“这里,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半个铜板大小。你在我面前,亲自脱的衣裳。”
他猝不及防,拳头蓦地握紧。
温婉指尖下移,顺着他的胸口一直往下……往下……
“如果,这都不相信。还要我告诉你别的什么吗?”
在那根手指触及腰带之前,霍青山猛的后退一步,素来冷静的脸依然冷静。
只是,耳根却透着一抹红。
温婉也后退了一步,别过脸:“我原本不想说。霍公子,我是要脸的。”
言下之意——我本顾及彼此颜面。可你若一再赖账,我只能不要脸,将那些私隐抬到面上来说了。
霍青山的脸色黑沉,绷得很紧,可这怒气却又能向谁人发呢。
怪他自己非要摔下山崖,磕了脑子。
良久,他的脸色又逐渐平缓下去,霍青山绕过这个话题,突然问:“你会算账?”
方才的尴尬,被强行揭了过去。
温婉点头,摆出一脸不解。
书剑忙把来前带的账本、小算盘、笔墨砚台递上前。
霍青山:“那就劳烦你来算算,我这本账可有疏漏。”
温婉歪头看着他:“这也是验我的一步吗?”
“是。”
“最后一步?”
“是。”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是全然挑明。温婉道了声“好”,将东西接过,回屋坐下看账。
盈盈亦步亦趋地跟着娘,坐在长板凳上,无聊地玩着手指甲。
汀兰见状,询问起主子可要入内饮茶,霍青山摆手,只让汀兰端了个凳子来,在橘子树下坐着等。
他眉间川字显著,经久未能舒展。
院中暂且安静,书剑将汀兰喊到一旁,问:“在这儿伺候了几日,可曾看出她娘俩的异常?”
汀兰摇摇头。
她记得书剑的交代,她也确实看着了,但这里做事的就她一个,也不能时时都看着。
她原是天棐院伺候的,好容易盼到头,却被邹婆子算计。心知回去无望,她便想着请了恩典出府嫁人。
不甘心归不甘心,性命攸关,该忍还是得忍不是。
这差事交给她,她完成八分就是,若要时时都盯着人,还不得把她累死。
书剑没问出什么,照着这般报给霍青山听。
时间点点流逝,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从屋里传出来,越发衬出小院的静谧。
从窗户看进去,女人埋着头,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温柔又娴静。
小姑娘和娘并排坐着,安静地发着呆。母女俩的五官不太一样,女儿只有一双丹凤眼与漆黑的瞳色随了母亲。
鼻子嘴巴脸型像谁,一眼可知。
霍青山别过脸去,匆匆移开视线。风起,那太平缸中的水,荡起了几不可见的涟漪。
他没有任何印象,但他似乎当真曾与这个女人有过最亲密的关系。
静默中,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被指尖点过的地方,隐隐传来灼烧之感。
一盏茶后,女人出了屋,把账本和一张单子奉给他。
“公子请过目。”
霍青山面色依旧淡淡,只瞄了一眼,就知她算得没错。
这些年是他母亲冯氏管账,主要管的是自家的私账,公账里的田庄、铺子也过问一小部分。
冯氏性子好,底下有胆子大的便敢糊弄她。眼下这本账正是糊弄的结果,六百多两银子凭空不见。
他没说什么,转手将这张单子递给书剑:“看看。”
书剑细细瞅了几眼:“没错的,字迹对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