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养了好多年,养得漂漂亮亮的指甲就这么没了。
这大概就是行骗的代价吧。
实在令人心碎。
十天之后,温婉一身素净地带着盈盈去了东郡。
巧的是,她们抵达的那一天,霍青山带着两个兄弟去抽查庄上的账,人不在护卫森严的府内。
这倒省得她花心思把人引出来看她演戏。
是日骄阳似火,虽尚是初夏,仲夏的烈日却先席卷来了,晒得人口干舌燥。
风起尘扬,灰蒙蒙的庄子门口走出两个十八|九岁的男子,皆是锦衣玉冠,挺拔清俊。
“咳咳咳……真可谓是——大哥查账我陪跑。”
“查完批我满头包。”
“横批?”
“手抖心慌。”
本来陪大哥办事就是件苦差,天气还这般磋磨人。霍停云说完,不爽地瞄了眼天空:“这狗日的太阳,头皮都快给老子烤焦了。”
霍砚清叹口气:“你这算什么,刘庄头才是真的焦头烂额。”
两人站在庄子门口等人,一个呼啦啦摇着手中折扇,一个臭不要脸偏过去蹭风。
霍砚清:“以前都是你娘管的庄子,许那些老奴仆留下养老。大哥一回来——”
扇子猛地一扇,“说什么霍家不养闲人,还了身契约,遣散了事。”
“这就叫没人性!你牵条狗过来,都比他会说人话。”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这么一弄,谁还肯为咱霍家卖命。大哥这分明是焚林而田,因小失大!”
温婉躲在树林里,远远看着说话的两人。
这两兄弟她认过画像,身着白衣摇扇子的这个,是霍家二房独子霍砚清,行二,其人面如满月,性情温润如玉,喜爱读书。
身着紫色劲衣的那个,则是霍青山同父同母的弟弟,霍停云,行三。
长得白白净净,样貌阴柔,然性情却是顽劣不堪,素来招猫逗狗,不服管教,常把他爹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俩兄弟与大哥并不算亲,毕竟七年不见,出来一起查庄上的账,也是借机再把兄弟情续上。
他们看不惯霍青山,不奇怪。
“以后就管他叫‘老鳖’,如何!”
“甚好!甚好!”
话音刚落——
“堵在门口晒太阳么,怎不上车去?”
两人闻声回头,噗嗤对笑起来——说老鳖老鳖到。
霍青山走出庄门,眉梢浅浅一抬:“怎么,在这儿讲我的坏话?”
夏日的阳光好似独独放过了他,相比起两个弟弟的燥热,他依然带着通身的清凉意。
他迈出庄子之时,头顶甚至飘过来一片阴云,遮盖住了烈日高阳。
霍砚清猛摇扇子,满脸笑意:“大哥说笑了,哪敢啊。”
霍老鳖!霍老鳖!霍老鳖!
霍停云:“大哥上车!”
霍老鳖!霍老鳖!霍老鳖!
霍青山深看了两人一眼,将嘴角微勾:“觉得我不近人情?”
“没有的事。”两人齐声应道。
霍青山:“给了遣散银子,一人十两。”
两兄弟:“大哥英明!”
好大方啊,十两确够置块坟地,买个棺材的了。
“轰隆——”兄弟三人话说到这儿,便闻天边儿闷雷响起。
霍停云叉腰望天,脸上的笑这回真了:“可算凉快了。咱快回去,剩下的今儿就不查了吧。”
霍青山面无表情:“查。”
霍砚清:“可这都要下雨了!”
霍青山:“查。既定了抽查两处,便是两处。”
他说一不二,迈步就要上车去。正此时,忽听得一道女声顺风飘入耳朵:“青山——”
几人循声扭头,赫然见田野中有人朝这儿奔了过来,仔细一瞧,见是一布衣荆钗的女子,手上牵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
霍停云猛吸了口气,附耳问霍砚清道:“她方才喊咱大哥什么来着?
霍砚清瞪着眼睛:“青山?!”
说话间,那女子已奔至跟前。
雨下得大,她那乌黑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衬得人狼狈不堪,却也带几分楚楚可怜。
霍青山眉心微锁。
“站住!”他尚未发话,身边人高马大的护卫便大喝一声,跨上前去,将那女人隔在了五步开外。
女人被挡下来,惊讶了脸,一双含水发红的眼眸瞪着霍青山:“青山,你不记得我了么!”
“嚯——”
这是两兄弟抽气的声音。
有奸情!
天哗啦啦下着雨,小丫头呜哇哇在使劲儿哭,女人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三个大男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霍停云和霍砚清还在震惊之中。
这个女人刚才说——大哥在冻云峰摔下去磕伤了脑子不记事,是她照顾的,照顾着照顾着就照顾到了床上,没想到大哥始乱终弃,更没想到有了孩子。
那女人说完就哭晕了,此事是真是假也无法对峙下去。如今这个情形,怕是只能先等人醒过来。
霍青山的脸,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黑沉几分。
他没有耐心等人醒,转身丢下一句:“抬进庄子避雨,一会儿给几个钱打发走。”
霍停云、霍砚清:“……”听听,还知道把人抬去避雨,是不是该夸一句“有人性”。
小丫头守在娘亲身边,听得这话,一时哭得更大声了:“爹!爹!你不要我了吗!”
她扑过来,想抱霍青山的大腿,奈何被护卫拦住,只好挥着小拳头,使劲儿打护卫的腿。
可那样的小拳头打下去,便同挠痒痒一般,最终只把自己急得跳脚。
霍砚清看着那小娃娃,越发揪了心。
倏尔他眸光一闪,用扇子一指,与霍停云道:“这丫头……你觉不觉得,肖似大哥?!”
霍停云重重点头。
“光知道老鳖坏,没料老鳖这般坏。此事绝不能让他轻易掩盖过去!”
他坏笑起来,“你猜,这事儿若是捅到我老爹老母跟前,他还有没有空磋磨咱们。”
霍砚清眼睛一亮:“有道理!”
实在是不想跟着大哥到处忙了,容易心梗。
主意打定,霍停云当即张开手臂,露出一脸慈祥:“丫头别哭,到三叔这里来。”
书剑正要上去抬人,被这么一搅和,立时收住了脚。
“……”回头看主子。
霍青山黑了脸,可终究只是不耐烦地启了下嘴,没出声。
——三弟惯来会闯祸,此事若不依他,他必要想法子将事情捅到爹娘跟前去。
不如先顺了三弟的意,趁他闹出事前把这对母女打发了,收拾得干干净净,反倒能少些麻烦。
末了,霍青山只说了句:“此中内情尚不明了,万不可声张,都把嘴给我闭严实些。”
两兄弟见好就收,点头如捣蒜。
又一盏茶过后,哭晕过去的女人被抬上了霍青山的车,小丫头则被霍停云搂在怀里,上了另一辆马车。
车轱辘转起来,碾过杂乱的小水坑,穿过雨幕往霍府去了。
霍砚清掀开车帘,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今个天气真是好!”
“大哥捡了个大嫂!”
霍停云给小姑娘擦着身上的水,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子,擦着擦着倏尔一顿,“你那句不对,这都下雨了还‘天气好’。”
“所谓好雨知时节,你也甭管是春儿还是夏,下得对它就是好雨。你就单说凉不凉快吧!”
“……凉快。”
“横批?”
“佳、佳偶天成?”
却说温婉。她从头到尾都清醒着。
霍青山还真是个冷情之人,若没有这场雨杀入,他未必不会直接走人。也幸而霍停云没让她失望,非要搅和几下。
刚才她编了一个故事——
当年霍青山上了冻云峰,便一直独居,霍府的人只每月去一次,送些干粮腊肉,瓜果点心。
他问心的同时,还在守一株玉冰莲开花,每日会去悬崖边收集晨露。有一回便不慎掉落了崖底,不过又自己爬上来了,倒也没受什么大的伤。
山上的日子不省年月,他是几时落下去的,说不清具体日期。
温婉言之凿凿称他失忆,这就是证据。
《晋书刘聪载记》中有言,十六国时汉赵君主刘聪因头部创伤,昏醉错乱,暴虐无常。
人摔到失忆,是可能行为异常的,从前生性凉薄的人,摔伤脑子后,也不是不可能色性大发,以至于与她有了一段风流往事。
他后来独自回到冻云峰,可以解释为他脑子突然好了,恰她那时外出找吃的,缺失了一段记忆的霍青山便自己走掉了。
温婉撒了这个天大的慌,可她不怕霍青山去查,每一个窟窿眼她都能堵上。说来也巧,连盈盈出生的日子都大致对得上。
这大概就叫天意吧。
此刻,温婉趴在马车里。她的头就对着霍青山的脚尖,而男人嫌弃地把脚往后缩了寸许。
车轮碾过水坑,大雨倾盆而下,除此外,再无别的声音。车中的熏香带着清凉味道,如马车的主人,带着满身疏离意。
时间差不多了,温婉动动手指,先是呻|吟了一声,徐徐将眼睛睁开。入眼是一双沾了褐色泥点的云纹皂靴,往上看,是鸦青的衣摆,挂玉的绦带……最后是那张脸。
即便早从画像上得知,霍青山与顾子骥几乎一模一样,此刻真正看到他,温婉的心脏还是猛地抽了一下。
男人正襟危坐,面上无甚表情,晲着眼睛注视着她,而眼底的嫌弃并没有一点隐藏的意思。
温婉急坐起来,一把抓住男人的衣摆:“青山!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不要我!”
现在不是恍惚的时候,得演起来。
霍青山睇了眼那只脏手,只道出二字:“松开。”
声音不大,却威肃得很。
温婉忙收了手。
衣摆上却已残留下一块污渍。
“盈盈呢!我的孩子呢?!”
温婉又惊叫着来扯他的衣摆。
霍青山连忙往后靠,逼仄的马车却是退无可退。
“在后面那辆车上。”
他本不想理会,却怕若不搭理,这女人疯起来把车顶掀了。
温婉再次安静。
片刻后,又低声啜泣起来。
霍青山:“……”她没抽一下,他便觉有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太阳穴上。
“公子定觉得我不知廉耻。可……”
温婉凄凄地望着他,“可奴家也不过是想摆脱黑户,能有个落脚的地方。是你同我说的,我若跟了你,就不必再东躲西藏……我信了,委身于你,你却一声不吭将我撇下……如今更是不肯认我。”
她又呜呜地哭起来,用手掩面,偷偷观察着男人的反应。
霍青山揉着胀痛的额角,脸色俞发阴沉。这些事,他没有记忆,听了只觉得厌烦。
若非想弄清楚这背后是否藏着圈套,他已将这女人扔下车去。
温婉:“你若实在为难,也不必留下奴家。左右奴家就是贱命一条,活够了。”
泪水冲去她脸颊的灰土,娇嫩的脸上泛起了晶莹的光,瞧着宛若一朵风雨摧残的娇花。
这样的一朵花,寻常男人见了,难有不心生恻隐的。然霍青山他不寻常,他恨不得把鞋脱了塞进她聒噪的嘴里。
“我如何都不要紧,可盈盈还小,你家大业大,认下她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呀。”
霍青山终于耗尽了耐心,在她又哭起来之前,说道:“我会安置你们。但你若再多一个字,立刻给我滚下去。”
好嘞!温婉当即把嘴闭得严实。
首战!初捷!
半炷香后,马车停在了霍府西后门。
打这道后门进去,离得最近的那个院子与下人所只隔了一道墙,与主家院落则隔了三里地。
霍青山就将她母女安置在了此处,足够偏僻,无人在意。
那推波助澜的两兄弟目的达成,又从大哥这里拿了封口银子,有说有笑地走了。
霍青山心头却是发沉。
见那女人没再哭,便又盘问了几句,暂时未找到不合理之处。
从小院儿离开的时候,他的脚步快了好些。“书剑。”
“公子吩咐。”
“去查清楚。五日之内,我要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
“是!”书剑猛拍胸|脯,想了想,追问,“可要安排人手伺候,顺便探探这女子虚实?”
“嗯,人你让邹妈妈安排。只这女子的来历不必详细告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好,”书剑又想了想,“那……就说是接济的故人妻儿如何?”
霍青山“嗯”了声,应了。
主仆二人边说边走,不觉间已离所住的天棐院不远。
霍青山跨上台阶,衣摆在抬腿的动作中向上抖动,被女人抓脏的印子便随之闯入他的视线。
他凝着眉头,方跨过天棐院门槛,便松了腰带,解下外衫扔给迎上来的邹婆子。
“拿去丢了。”
这衣服哪儿不对了?
邹婆子将手里的绸缎衣裳翻来覆去地检查,却也只见着几个不起眼的泥印子。
虽说主子们的衣裳穿个两三回便不穿了,可还从未听公子主动让扔哪一件。
正诧异,忽听书剑同她说道:“邹妈妈,我同你要个机灵的丫鬟,劳烦你挑拣一个给我。”
邹婆子一愣,问:“你要丫鬟作甚?”
书剑便同她说了,要个丫鬟去别个院子伺候接济的一对母女。
邹婆子了然,腹诽:可见公子心情不好,大约与这对母女有关,与她无关便好。
既是公子要接济的人,她便也该上心些才是,可奈何手下人紧,她是一个都不想拨过去。
原是因霍青山离家多年不归,天棐院里便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渐渐调走了许多,最终只留下她与一个丫鬟,并书剑三个人守着。
霍青山归家以后,先是夫人那边送了两个调|教好的来,她又亲挑了几个费心费力地教,承诺了人家前程,这才渐渐坐稳管事妈妈的位置。
若将手下心腹轻易送去别处,可就有损她在这院儿了里的威信了。
可既是公子要人,她又不好推脱,眼珠子一转,想起一个人选来。
“不如就让汀兰去。”
书剑:“汀兰不是病了么,已不在咱们院儿了。”
邹妈妈叹了声:“她也是时运不济,说病就病了。不过听说眼下已经大好,可以伺候人了。”
那汀兰便是当初留下和她一起守院子的小丫鬟。守了空院子好些年,终于等回了大公子,说病就病了,不然怎么着都能混个大丫鬟当。
不过,汀兰倒也不是真的病了,是她邹妈妈要提携自个儿侄女,使计下了些药,报了她一个恶疾。
按说犯了恶疾的下人是该送出府去的,偏大夫人发了善心,让移到下人所去养着,叫若是病好,便还回来伺候。
那汀兰早就好了,邹妈妈一直压着她病好的消息。
如今正愁压不住,书剑突然问她要人,邹婆子心头一乐,这不是老天爷开眼么!
书剑要到了人,哪里察觉到邹婆子的小算计,这就亲自往下人所找汀兰。
小院儿里,温婉打量着四周。
还行,这屋子半破不破,勉强能住人。院子小小的,角落里长着一棵结着青疙瘩的橘子树,再无其他。
外头雨停了,她将盈盈的湿衣裳铺在椅子上,抬去外头太阳底下晒。
“阿嚏——”盈盈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小脸蛋上满是困惑。
“娘,爹爹为何不要我们呀?”
她已经照娘亲说的演了,没有说错过话,可是爹爹为何一眼都不看她。
温婉揉揉她的小脑袋:“你爹摔伤了脑子,许多事不记得了。没关系,这件事娘看着办,盈盈不要瞎想。”
小丫头靠在娘怀里,嘟囔着:“哦。我还以为爹爹不喜欢我呢。”
“那盈盈喜欢爹爹吗?”
小姑娘打了个哈欠,没有吭声。显然,她不太喜欢。
温婉拍着孩子肩膀,哄了她入睡。
折腾了大半日,到这会儿,她终于也得了休息。
外头已是落日熔金,傍晚的蜻蜓开始满天地乱蹿,檐口滴落下残留的雨水,屋里安安静静。
她望着窗外,眼神逐渐放空。
当真是一模一样的脸。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霍青山的鼻尖上,有一颗浅浅的小痣。
顾子骥,倘若没有仇杀,如今也该从少年成长为这般的成熟模样了吧。他会成为她的夫君,成为孩子的父亲,成为她想象中最好的样子。
霍青山满足了她的想象。
可是不过几句话,几个眼神,她却又清楚地感知到,这两个人,除了样貌便再没有一处像的了。
顾子骥是初升的旭日,霍青山是经霜的寒玉,极端不同。
霍青山是气质独一份儿的人,让人模糊不了感觉,她便根本没有生出一点杀他的冲动。
温婉枯坐着,无知无觉地叹出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从现在开始,要在霍家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