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先进了屋,后头跟进来个男人,正是霍文新的三弟。不同于自家夫人的风采动人,他却瞧着极是干瘦,也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再后面跟着个七八岁的男童,球似的胖,身上的衣服竟已不合身,撑得领子开阔。
这孩子本走在后头,见屋里桌上摆着喜糖,撒开腿就扑了上来。
“嘿,有好吃的!”
眼里竟只有糖,浑似没瞧见长辈,抱着盘子就吃起来。
屋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只闻得罗氏惊讶地嘀咕了声:“这、这一家子咋变成这样了?”
原先三房的齐氏最是唯唯诺诺,小心顺从,去了京城一趟,竟变得这般跋扈。方才进门就是一句挖苦,半点没想给新人面子,也没想给大家面子。
温婉扯了扯霍青山的袖子,男人反捏住她的手,示意她别怕。
这一捏后,霍青山的手就没松开。他眉心为之一紧——婉娘的手又是凉的,每一次触碰都如这般,怕是身体有恙。
温婉却在想着这位贵妇。其实她并不奇怪齐氏的态度,更别提害怕。
齐氏闺名齐芳菲,嫁给霍家老三时,还只是个七品武官的女儿,进门之后日子过得小心谨慎,从来都听话顺从。
她出身不高,能被霍老三相中,全凭那张漂亮脸蛋。
成亲之前,霍三就有了庶子女,成亲之后便又有了更多庶出子女,偏齐氏这个正妻整整七年未能生得一儿半女。
有妾室挑拨,她难免郁结在心,久而久之终究花颜凋落。霍三是个好色的,见她不美了,自是对她再没好脸。
齐氏小门小户出身,想是自卑,和冯氏罗氏也就聊不到一起,往日受了委屈,便只关起门来自己哭。
那些年,整个霍府数她过得最苦,连丫鬟婆子都能拐着弯儿地挖苦她。
转机发生在八年前,先是她父亲立了战功,从七品升到了五品。再是多年不育的她,突然就怀上了,一举得男。
那个男娃,便是眼下这个抱着糖吃的霍成光。
随后这些年,齐氏的父亲官运亨通,大小战功立下繁多,一路又从五品升到三品、二品,直至如今的一品军政要员。
齐氏的头慢慢抬起来了。
上京小住之前,许是因为还不知权力有多好使,她也只是把头抬起来了。
去京中娘家小住了一段时日后,她发现连一顿吃八十道菜的公主都对自己礼待有加,再回霍家来,便连尾巴都翘起来了。
曾经欺负她的丈夫,如今趴儿狗似的跟在她身后。她看谁不顺眼,顶撞了又如何,打骂了又如何,任他霍家老树盘根,也不敢惹兵权在手的她的父亲。
温婉瞧着齐氏这飞扬跋扈的模样,心头暗笑了笑——这齐氏,可真是个目光短浅的。
其实,齐氏父亲虽有兵权,朝堂上也很能说得上话,但他根基并不稳,充其量是皇帝有意抬上去的打手。齐将军自个儿若不是昏了头,绝不会为了一个女儿与霍家交恶。
更何况,他这些年能官运亨通,少不得沾了霍家的关系,又怎能不记恩情。
可她齐氏哪管那么多,她只知道自己被欺负了,报复的心思早已在心头阴暗生长,如今既有了机会,自是要先出口恶气再说。
齐氏要出气,温婉心里头是理解的。毕竟她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打蛇随棍上——还手不留情。
但齐氏一进门就说错话了。她说——“是嫌我们三房碍眼了,还是娶了个天仙祖宗,急着抬进门?”
屋里这么多人,或许都曾冷待过齐氏,唯温婉一个新人从未得罪她。齐氏若是指着霍家人鼻子骂,温婉也全当听了场戏,偏这齐氏要在她头上踩了一脚。
眼下,齐氏朝她走过来,眼珠子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番。
“哟,新媳妇长得好生不赖。听说还是带着孩子嫁进来的,啧……真是新鲜。别是带着个野种混了进来吧。”
在场皆暗吸口气,哪里想得到她竟能说出如此难听的话。
温婉大约能明白齐氏的脑子是怎么转的——都是出身不好,都是以色侍人,凭什么她温婉不用受她齐氏当初受过的气。
天然的,她与齐氏是敌人。
温婉还来不及演一出委屈,便闻霍文新冷笑道:“看来三弟妹进京一趟,没少见那些蝇营狗苟,不然怎有如此荒谬之想。”
略停顿,曲指敲桌,“这里是东郡,清静自在,离那些勾心斗角远得很……”再一顿,“也离你娘家远得很!”
霍青山也不咸不淡接了句:“三婶儿这是看多了狸猫换太子的折子戏吧,分不清台上台下了。”
这话说得有趣,罗氏哈哈笑了两声,又抓起一把瓜子嗑,招呼齐氏去她身边坐。
“弟妹是叫马车癫糊涂了不成,一会儿可要罚酒三杯。”
两位掌事人都没动怒,反倒几句话欲将大事化小,还顺便点了她一句——你娘家远在天边,你可少在这里作威作福。
不是霍家父子心宽,因今儿本是好日子,不值得坏了心情,有什么要吵的,大可挪到以后再吵。
这算是给齐氏一个台阶下。
冯氏见状,也忙打圆场:“瞧你们在掰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舟车劳顿的,快坐下歇歇吧,一会儿酒菜备好,为你们接风洗尘。”
火山口似乎就这么堵住了。
霍老三见这架没吵起来,心头终于松快。到底还是家里好,有大哥撑腰,他终于不必受这臭娘们儿的气,遂舒舒服服坐下喝茶。
齐氏竟然没请示她……就!坐!了!心头一股不爽冲上头,反倒比方才更火大了些。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般被人漠视。偌大个霍府,没人在乎她的生气与高兴,她像是八字不合,永远融不进这个家。
这些人,哪怕和她大吵一架,也比现在这样轻飘飘带过的好。
她在京城里头多风光啊,打个喷嚏有人嘘寒问暖,皱个眉头有人逗她开心。霍家,凭什么这般冷待她!
再好走的台阶摆在脚下,她今儿也不走!
齐氏不理罗氏的招呼,径直走到温婉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辈分上到底悬殊着,温婉不好不起身。可刚要动弹,手就被霍青山一按,没能站起来。
倒是霍青山自个儿站起来了,挡了半个身子在她面前。
“三婶儿想要做什么?”
高大的男人突然杵在面前,带着素日里的冷肃,天然地令人生怯。齐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原本是要来骂架的,被他这么一拦,却下意识地露了怯。
上京三个多月,见过的贵人不少,可有霍青山这等冷峭气质的,却是少见。
其实,齐氏嫁入霍家十五年,见得最多的还是小时候的霍青山。他下山之后没多久,她一家便上京去了,并无太多的接触。
可她对霍青山的惧意,却是那么的清晰。她深刻地知道,这是一个对亲姑姑都不留情面的人,冷漠、刻薄,万万惹不得。
齐氏心里头有些怕,可今儿既起了头,给霍家的下马威说什么也得耍完。若是怯场退缩,日后必少不了嘲笑。
“还能想做什么,当然是看看侄媳妇了。”齐氏笑了笑,阴阳怪气,“你这般护着作甚,莫非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这般说着,又瞥了眼坐在冯氏腿上的盈盈,噗嗤又笑了,“长得可真像。啊,对了,我在京中听了桩有趣的,说给你们听听。”
边说着边退回去,与霍青山拉开距离,伸手抢过霍三的茶碗饮了口,才又道,“说是京城里啊,锦王后宅里出了件传奇事——锦王妃过世之后,锦王忧思难解,寻遍天下,终于找到个跟原配一模一样的女人。后来这个女人生了个孩子,竟和先王妃生的那个有八|九分像,跟孪生似的。太后还特地赐了一朵并蒂莲给两姐妹,常招进宫去,一样的疼爱。”
话毕,屋里落针可闻。她这话意指什么,不言而喻。
盈盈是在外头出生的,生的时候霍青山并不在场。按她那个猜测,天底下存在极相像的人,盈盈完全有可能是照着霍青山的模样找来的一个小孩。
而温婉,就是个图谋不轨的女贼。
温婉心头暗笑,大觉有意思。这齐氏歪打正着,竟然还就猜对了。
盈盈不是霍青山的种。她是个骗子,来借个安乐窝养孩子,虽给了几个臭钱,骗人却到底卑劣。
关于“失忆”,旁人默认霍青山是想起来旧事了,才会接妻女回家。其实,他根本不记得到底发生过什么,被她一再欺骗。
霍青山是个敏锐的人。
齐氏突然提起这么一种可能,难说不会在他心里留下一个疙瘩。
温婉心头不畅,面上也急,她陡然站起来:“那就滴血验亲吧!何必在这里怀疑。”
齐氏见她慌了,心头终于舒服,扭身坐下道:“侄媳妇说的什么话,我在说锦王的家宅事,哪里说你了。再说了,滴血验亲又不准的。”
“那什么准就验什么!”温婉斩钉截铁道。
屋里却没人接话。
因为这个世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办法能真的确定血缘,假的验不出,真的也验不了。
见众人不吭声,温婉像是慌极了,竖起三指:“那我对天发誓,若盈盈不是霍家的血脉。我天打雷劈,千刀万剐!”
“婉娘,不必如此。”霍青山将她按下去坐着,脸色并无哪里不好。
“可是……”
正此时,霍文新轻咳了声。众人的目光便又齐刷刷落到家主身上。但见他盯着齐氏,面色黑沉,将有暴雨要落似的。
他这个人,素日里是个爱说笑的,并不将那家主之威时时摆在脸上。
眼下,他这一怒便格外骇人。
“弟妹,你今日就是敞开了泼脏水,盈盈也是我霍家的血脉!自今日起,凡有谁敢质疑她的身世,”
“砰——”猛地拍案,“绝不轻饶!”
齐氏这些挑拨的话提的就不是时候,但凡过段时间再提,也逼不出霍文新这句话。
新婚第二天正是一家子最应谨慎相处之时,做公婆的哪能不维护儿媳妇。人与人相处的智慧便在于此,一开始的态度若没摆正,日后必生不睦。
霍文新心头哪怕真有了怀疑,为了顾全体面,也必须先给新媳妇撑脸。
霍家人是什么脾气,温婉早已摸了个清楚,才敢这么一再要求验明血脉。
她满口谎言却拿天雷发誓,又不是
第一回这么干,老天爷既对她那么不好,这种事上就合该让让她。
齐氏脸上露了怯。
她到底是狐假虎威,被家主这么一喝,哪里还敢纠缠,当下便收敛了傲慢:“青山娶妻不等我们,如今我刚回来,大哥又是拍桌子又是吓唬人,真当我们三房是后娘养的!”
她心头虽有一些惧怕,可把家主气得拍桌,却又是痛快不已。
冯氏见气氛不对,又说和起来:“弟妹想多了,青山娶妻迫在眉睫,便挑了最近的黄道吉日。你们上京以后也没回个通信的地址,我们纵使有心,好消息也送不到啊。”
这是第二次给台阶了,齐氏不敢再放过,便顺着下来了,瞪了霍三一眼:“不是叫你写个平安信回来么,你给忘了不成!”
霍老三:“啊?哦,写了,忘了附地址。”
哪是忘了,这仨月其实就住在夫人娘家,这期间他是大气都不敢出。岳丈岳母倒是对他客气,可齐氏关起门来磋磨他,不准他告状。
他自知那些年对齐氏不好,不止一次动了手,还真就不敢往外蹦一个字。
这日子既过得窝囊,他索性就不给大哥地址了,免得信被齐氏截住,万一内容不和意,又要收拾他。
齐氏:“这点事都能忘,要你何用。”瞪了眼霍老三,目光落到儿子霍成光身上,因气不顺,便脱口一句教训,“吃吃吃,就知道吃,可曾给长辈见过礼?”
霍成光鼓着腮帮子:“等我吃完这个。”
盈盈坐在奶奶身上,看得捂住自己的嘴:“娘亲说,甜食吃多会烂牙的。”
先前听雨姐姐给她一罐糖,后来都被娘没收了呢。
霍成光哪里管,还真吃完了最后一个甜饼才放下盘子,草草躬了个身:“大伯、大伯母好,二伯、二伯母好。”
齐氏提醒:“还要好生见过你大嫂。”
霍成光敷衍地朝温婉两口子弯了下腰:“见过大哥大嫂。”说完就伸个懒腰,“娘,我吃饱了,想回去睡觉。”
齐氏受不了他:“去吧去吧。”
霍成光吧唧个嘴就走了,路过他的那些庶出哥姐们,竟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仿佛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吃东西。
一场争端就这么压了下去,齐氏到底事与愿违。在这霍家,可没人给她撑腰,硬碰硬只会是她吃亏。
不一会儿,两桌晌午饭摆好,众人围坐下来吃饭,有说有笑的,好似刚才并不曾有过争吵。
今日的纷争并不会就这么算了,但今天这个日子,所有人装也得装出个太平。
齐氏倒也没再招惹人,只是这满桌的菜都不大和她的胃口,她一会儿说这个不如京城好,一会儿又抱怨那个不如京城好。
连用的筷子都能挑出错来,说什么她娘家用的是御赐的镶金象牙筷。
生生将钟鸣鼎食之家说成了破落户。
众人都不跟她一般见识,敷衍地应着“好好好”“是是是”,她说着说着便就没劲了。
大家伙的心思都在盈盈身上,抢着喂饭,盈盈光是转着桌子,就吃了个饱。
饭后,小丫头困了要午睡,温婉带她回去。
晨起还是阳光明媚,转眼天便阴了,也不知是怕淋了雨,还是聊不到一块儿去,一大家子很快就散了。
霍青山本要一道回天棐院的,却被霍文新留了下来,说有事商量。
温婉知道,今天这事儿还没完,他们爷俩免不得要聊盈盈的身世。
这场婚事办得急,霍青山一直在被她牵着鼻子走。然他本身是个喜欢掌控的人,待冷静下来,必会觉出哪里不对劲。
霍家选择体面,可怀疑的这根刺一旦扎进去,就没那么容易拔出来。她得想办法,尽快把这个后患除了才是。
只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盈盈睡觉的大事。温婉带着孩子先回了天棐院,小丫头爬上东厢床,打了两个哈欠就睡沉了过去。
汀兰给孩子盖好被子,说:“夫人累了,且去歇着吧,奴婢守着盈姐儿睡。”
温婉确有些累,但不急走。
“早上那碗桃胶羹赏了妙言,我说了,对你另有赏。”
她将腕上那细腻油润的南红串儿拔下来,搁在桌上,轻笑着,“喏,这是给你的。”
汀兰自早上被排挤起,心头便很是没底,当下受宠若惊,不急接赏,两腿一弯跪在地上:“夫人肯让奴婢伺候,就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哪配什么赏。”
温婉:“你是个聪明的,我能从那院子里出来,不就是你的手笔么。”
汀兰脸上一僵,错愕地抬头,对上少夫人精明的目光。
原来……
这事儿可不能让人知道,先前大公子就怀疑过她故意泄露消息,不知可还在查她。若真把她揪出来,她不光白忙活一场,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汀兰有些懵,眼前这个泰然自若的夫人,与拙守院那个急得发誓的夫人,看着哪里像是一个人。
分明,也是个工于心计的。
汀兰倏尔懂了什么,果断将头往地上一磕:“求夫人疼我!”
温婉笑笑:“你既聪明又踏实,这些日照顾盈盈事无巨细,我不疼你又疼谁呢。”
抬手虚扶她一把,“起来吧。收好这南红串儿,你也好生歇歇,一会儿还得和我收拾那些魑魅魍魉。”
汀兰手里捧着南红手串儿,心里头既生了畏,又激动得难以言表。
她跟了个厉害的主子!可是有大好前途了!
温婉从东厢出来,就径直回房休息。那群伺候的不知哪儿去了,整个天棐院安安静静的,大约是霍青山没在的缘故,都懒得出来挣表现。
温婉猜,这就是故意冷着她的吧。
只一个小丫鬟过来服侍她歇息,想着洛明霜许会过来,温婉便没留她伺候,兀自脱了鞋子躺下休息。
她一个没根基的新夫人,反被奴仆给了下马威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些老菜帮子看着难缠,其实很好收拾,她根本没看在眼里,不急。
此刻最让温婉头疼的,是如何拔掉霍青山心里头的刺。想要消除怀疑,光靠嘴来说是行不通的,只怕会阴沟里洗澜衫——越洗越黑。
想着想着,她便合上了眼。昨晚实在没睡好,先睡吧,睡够了才有那个力气见招拆招。
“想什么呢?”正是迷迷糊糊,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