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蒸腾而上,立在灶后的男子凝神看着爬满锅底的细密气泡,单手撕着面团,待水沸后放入锅中煮熟,用笊篱漉出放至白瓷碗中,浇入昨晚剩的肉沫,掺入热汤,撒上一小撮葱花,一碗喷香的汤饼出锅。
周缨颇有些意外,崔述却恍若未觉,自橱柜中取出一只白瓷碗清洗干净,掺入七分满的温水,同她道:“吃点东西,体力恢复得快些。”
周缨眼睫颤了一颤。
他手脚不便,无法端碗走路,周缨起身帮忙,强撑着将汤饼和水端至桌上。
玄冬猛寒,汤饼最宜充虚解战,周缨尝了一口,招呼崔述过来坐:“倒瞧不出来,竟比我做的还强些,过来吃呀。”
崔述慢慢走过来,在她身侧落座,左手执勺舀了一块面团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很认真地评价:“还行。”
周缨“噗嗤”笑出声来,等止了笑,又埋头细细品尝起来。
崔述慢慢放下手中汤匙,目光聚在她的颅顶上,眉头微锁。
雪虐风饕,山中寂寂。
镣铐一除,行动间的牵扯磋磨不再,崔述上肢的外伤算得上药到病除,两三日间渐渐结了疤,右手也慢慢恢复到可以平举握持轻物的境况,左腿却因骨折不得医治,反倒日渐严重。
崔述自个儿倒不是太在意,因雪大不惧有人前来探访此间主人,倒还经常拄拐来耳房坐坐,围炉照看火势,逗逗黑豆,半点情绪不显。
周缨也并不过多地关照他,全当作家中并无此人,只按时搭把手帮他换药,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用来陪伴开解近来情绪波动颇大的杜氏,偶尔也披着蓑衣斗笠,挑雪势稍小的间隙往山脚去,回来时背上一小篓湿透的枯柴,劈成小块用来烧炭。
雪势消减的那日清晨,周缨煮了碗阳春面,煎上一个母鸡终于赏脸下的蛋,看崔述毫不讲究地在炉火前坐下,如市井贩夫走卒一般随意端着碗吃面,笑说:“你这样富贵出身的,居然也能接受这种做派。”
崔述抬头看她一眼,笑了一笑,又埋头吃起来。
他提出以重金相酬,便不曾想过要隐藏家世,左右这农女也只能猜测他家境门庭尚可,断不出他具体身份。
周缨去隔壁陪着杜氏吃完回来,等他细嚼慢咽地结束这一餐,收拾完碗筷,方在他对面落座,叹了一句:“雪停了。”
“嗯。”
“先前便算了,眼下你的家人既然还没到,你最好坦诚相告。”周缨目光锁在他眉间,“你犯的事……算了,我就再问这一次,这回你要同我说实话,这事官府到底会不会轻易作罢?”
崔述瞥了一眼被她搁进柜中的白瓷碗,笑问:“方才这顿饭,是送行的意思?我本也有此意,等会儿我会离开,先前答应过的酬劳,日后定当遣人送来。”
似怕被误解为骗子,他一反常态地解释道:“先前出言许诺,是断定他们定会寻来,只是不料雪势太大,兴许沿途排查过来遇到了些困难,导致动作慢了些。眼下这境况,既然他们还未寻到此地,你若再继续收留我恐会招来更大的危险,只能让我先行离开。吾非无信之人,还请放心,日后必当相酬。”
周缨噎住,转念一想这倒也像他此前的行事,于是平静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接触了几日,这事我信你,更何况,县衙一旦来人,这么大的动静,你家人但凡不蠢,最晚一两日间也该跟着找过来了,不过稍微晚上两天,我并不担心。只是叫你好生想想,你腿上伤没好,眼下自行离开的话,有多大的把握能避开搜查?
“若你与官府的人撞个正着,孤身坠崖,冰天雪地的,却能命大活下来,镣铐又被解开,显然山中必有同伙。你我如今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不喜欢拿命来赌,所以你也不要瞒我。”
她很少这样说话,更很少长篇大论,崔述思忖片刻,坦诚道:“我此前已告诉过你,流放途中死伤从不在少数,役卒尽责情况下甚少担责,并非为骗你相助而撒谎,确是实情。”
见她若有所思,崔述补道:“役卒欲尽早返乡过年,故才择了小道,眼下年关将近,为尽快交差自然也不会查探很久。”
“这两天恢复得怎样?”周缨心中有数,起身推开后门往外看去,盘旋数日的厚密积云一扫而空,天际隐着淡淡的金边,是个雪后晴阳的好日子。
“挺好的。”
“押解你的人少,雪厚路滑,搜查不易,不可能独自揽下这差事,前几日想必已趁雪回县衙求援去了。今天雪一停,县署应当会派官兵过来,这里距离远,路也难走,估计不会很快,但以防万一,还是抓紧时间,你随我来。”
崔述虽不知她谋划,但听她如此说,仍旧撑着木拐站起身,随她走至檐下。
“路难走,我扶着你。”
周缨站在檐下冲他伸手,见他迟疑,将手再往上抬了一些,轻声说:“来。”
崔述缓缓将木拐探入檐外雪地,深压入泥,扶着周缨的手走下石阶。
周缨以肩撑住他左臂,如来时一般,扶着他离开这方小院,往山脚走去。
天色尚早,飞鸟罕至,全无人迹,两人缓慢地沿着山间小道往下走。
行出三里地,周缨指了指前方的侧柏林:“仔细些,别撞掉枝上的雪,这个不好作假。”
崔述颔首,随她绕开满地琼枝玉树,屈身往里行去。
林木茂密,平素难见日光,内里灌木蕨草甚少,路反倒好走许多,周缨带着他七拐八绕,踏进一处狭长的洞穴。
光线晦暗,崔述半眯着眼适应,周缨让他自行先进去,自个儿则在洞口停留,以冷杉枝点火。
浓烟四起,顺着微弱的山风往四周逸去。
呼吸微微一滞,周缨手上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将一旁备好的木炭倒进炉中,拾起一枝冷杉扇风助燃。
等烟雾散尽,见他并未先行进去,只在一旁看着,周缨便提着泥炉同他一道缓步往内走,边走边交代道:“山间有烟必引怀疑,虽还剩了些干树枝,但你不要用。炭要及时续,我备得多,够用上四五日,不必俭省。”
崔述跟在她身后往内走,走完这道狭长的洞口,拐过拐角,方知别有洞天。里边是一间还算方正宽敞的内室,以石块、木板、干草搭了一张平整的榻,其上被絮一应俱全。
周缨指着放置在另一端的器物同他一一交代:“备了两桶山泉水,用水壶烧开再喝。饼、汤圆、面条都放这筐里了,用绢布挡着灰,饿了用小锅煮。对了,”周缨猛一回头,发觉他似有些心不在焉,顿了下,接道,“上回见你还蛮喜欢这番薯,也拿了几个,烧来吃也方便。”
“你这几日冒雪出门,便是布置这个?”
“嗯。”周缨转身往外走,“我先回去,药已经喝完了,反正你家人也快到了,我就先不替你续了。你先安心捱过这几日,这腿不能再折腾了,否则真要废了。”
“等等。”
周缨回头看他:“怎么?”
“倘若露了破绽,你当如何应对?”
周缨眉头微拧,似在认真思考可能性,尔后应道:“不会。这一片我很熟,应当没有破绽。只要我阿娘不出岔子便无事,放心。”
话音甫落,人已拐进来时的逼仄通道,扶着山壁往外去了。
一路小心掩埋踪迹颇为费时,回到家中时已近晌午,周缨先将出门时刻意困在屋中的黑豆放出去打探情报,再替杜氏做饭。
“阿娘,”饭吃到一半,周缨停筷,认真看向杜氏的双眸,郑重道,“我要说的事,事关我们二人的性命,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进去,但你尽量记住,好不好?”
她握住杜氏枯瘦的手腕,叹道:“等这事结束,我带你离开这里,去更自在的地方,好不好阿娘?”
杜氏不知听没听懂,神色一如既往的不知所措,只是有那么一刹,眼里的浑浊却散了三分,直愣愣地盯着她。
周缨心头一酸:“是我没用,攒了这么几年也没攒够盘缠,不过这回是真的快了。你信我,咱们马上就能离开了。”
周缨握住她的手更为用力,轻抚着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叮嘱道:“午后会有官府的人过来,穿黑红色的皂衣,和早年间来过咱们家里的人一样,但你不要怕,这回并不是来为难咱们的。”
杜氏手上的微颤止住,歪头盯着她,似听得极为认真。
“我不能再一碗药把你药倒了事,你的身子短时间内承受不起这样猛的两剂药。而且咱们身上有旧账,这样容易引起怀疑,所以你务必要记住我说的话。”
周缨闭目,用力握住她的手,强迫她将这话听进去:“阿娘,自从腊月下雪以来,我只有五日前雪停的那日,去镇上帮过一日工,次日送完炭才回来,第三日因你风寒,又去邻镇买过药,顺带买过年货。”
“若再深问,你只管说一概不知,或者不要回答,就像你平常这样就行。”周缨替她搛了一筷子萝卜,舀上一勺蘸水,垂目低低说道,“只要记住,除那三天以外,任何时候都无人出过这间院子,除了大伯母,这些天也不曾有任何人来过咱们家,你也从来没有见过上次厨房里的那人。”
杜氏不知听懂几分,总之没有应她,只低头去嚼那块白萝卜。
周缨失落地叹了一句:“也罢。是我贪心了,竟还想指望你帮我圆谎。”
她本也不强求阿娘能够应答得滴水不漏,若能如此,阿娘也不会这些年都是这般模样。只是阿娘还是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不叮嘱一番,仍怕她一时情急说错话露了馅儿,这番叮嘱实在只为求个心安。
吃完午饭出来,久违的晴阳悬于天际,洒下金灿灿的光,替远处山黛描了一层金边。
后山处传来喧杂的人声,不消说,平山县廨的官差来办差了。
周缨平静地回到厨房收拾完碗筷,打了盆热水端至后院石板上,清洗崔述用过的床单被面。
冬日寒凉,水冷得快,周缨却清洗得极为仔细,慢悠悠地浆洗完,晾至竹竿上,正往作裙上擦手,耳房的前门忽地被撞开。
黑豆疾奔而来,在她脚边急切地转着圈,因奔跑而不住吐舌喘着粗气儿,凝成一片白色的雾气。
周缨在它脑袋上轻拍了下,示意她已经懂了,黑豆便不再焦躁,在灶下寻了块宽敞的地方趴下来,安静地吐着舌。
盏茶功夫过后,篱笆院门被人推开,凌乱的脚步声传进来,大声呼喝着主人出去迎客。
周缨往廊檐下走出去两步,门便被先一步推开,身量魁梧的皂隶冷声宣示来意:“官府办案,速速配合。”
周缨露出诧异的神色:“敢问官爷来这儿办什么案?”
“有逃犯藏于翠竹山中,这是搜查令,叫你家中所有人丁速速出来面官。”
周缨半扭着头去看那纸,难为情道:“官爷为难我了,我大字不识一个。”
话刚说完,一旁一个身量瘦削的皂隶忽然道:“老金,你觉不觉得此地有些眼熟?”
老金仔细回想了半日,一拍脑门儿道:“这不就是杨家坪那寡妇家?当年有人报案说她谋杀亲夫,咱俩来拿过人的。”
◎这女的不对。◎
瘦子愣了片刻,将周缨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将佩刀往地上一竖,恍然大悟道:“就是她家!只不过当时我们是从山脚上来的,走的不是今日这条道,难怪方才没想起来。”
办案之人耳目记忆强于常人,壮汉老金此时再看周缨,已然面色不善,半点不客气地呵斥道:“速去把你娘叫出来。”
周缨身量不及他,步子小些,被他毫不客气地用刀鞘在脊背上顶了一下:“快点。”
黑豆一跃而起,拦在周缨跟前吠叫起来。
老金提脚便往它肚上一踹,一脚将它踢出去三尺远,惊起一阵凄厉仓惶的惨叫。
黑豆爬起来,往后退开一步,目露凶光,盯着这壮汉,又大声吠叫起来。
“你这小畜生,还反了天了不成!”老金拔刀上前。
周缨忙拦在他跟前:“官爷熄怒,不过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小畜生,不值得同它计较。我这里有春日里做的茶饼,自家茶树上采来烘制的,您若不嫌弃,我替您沏上一壶明前茶,好降降火。”
翠竹山名虽秀雅,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巍峨大山,林木茂密,旁的物产不多,独独百年古茶树倒家家都有一两棵,虽被茶商压价卖得贱,挣不了几个钱,但只要走出青水镇,却也勉强算得上平山县的好茶,壮汉闻言气已消了不少。
那瘦子又在一旁劝道:“说得对,喝口茶消气,别多事,不过寻个囚犯,早走完这一趟,早回去交差。”
两人一道办差多年,老金不好不给此人面子,听得如此说,冷声命令周缨:“把这畜生拴起来,若再不安分我就不客气了。速去将茶沏来。”
周缨连连应是,顾不得背上的痛处,弯腰将呲着牙的黑豆抱至檐下,用藤条拴住,低声叮嘱它不可再躁动,随即赶回厨房沏茶。
老金见她态度甚好,手脚也麻利,怒气消了一半,暂且没再为难她。
周缨扶着杜氏缓步走至耳房门口,道:“官爷,这是我娘,家中只有我们二人,怎敢去招惹什么逃犯,还望诸位查明真相,勿要冤我二人。”
“也没冤枉你。”老金端着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对瘦子道,“吕三,你看着人,不许她们走动一步。”说罢点了剩余的皂隶去隔壁房间。
翻箱倒柜之声传过来,杜氏被重物倒地的声音骇到,身子不住哆嗦起来。
吕三将眼眯成一条缝,目露精光:“怎么回事?”
杜氏不知作答,只将头埋低,仍旧哆嗦个不停。
周缨轻拍她脊背示意她安心,回吕三道:“听官爷方才所说,早年我爹失足坠河连尸骨都没打捞到的事,您也是知道的。这事一出,我娘本就伤心过度,后来又坐了一回冤狱,被里头的情形吓到了,回来以后便神智不清,成了今日这模样。”
吕三斥道:“什么冤狱,官府办案,按律拿人,后来查无明证不也放你娘回来了,何曾冤过你娘。”
“是我失言,官爷勿怪。”
“瞧你倒还伶俐,过来。”皂隶抬手唤她。
周缨走至近前,吕三指了指火旁的矮凳:“扶你娘坐。”
“谢官爷。”
“从腊月十七那日到今天,你去过何地,做过何事,一一说来。”
“这么多天,怎么想得起来?”周缨面露难色。
吕三冷笑一声:“你家距离后山最近,最有嫌疑,按律可以将你二人羁押,带回衙署候审,到得官府,想必你便想得起来了。”
周缨闻言怯怯,屈指仔细数了半晌,方道:“先前镇上瓦罐店的江老板说工期紧,请我去帮小工,因还剩些活没做完,一直催得厉害,十六那日雪一停我便去镇上了,一直忙活到第二日才忙完,我还攒了些炭,顺道给老主顾送去便从镇上回来了。回来后累着了,当天就一直没再出去。”
“什么时候,送到谁家?”
“上午,具体时间记不太清,送到镇上那家糕点铺子了,那婶儿经常在我这儿买炭,年关里用得多些,便吩咐我一有炭就送去。”
“其他时候呢?还出去过么?”
周缨点头:“十八那日又去隔壁镇上抓了些药,还买了些年货。”
“十八?这回倒记得这么清楚?”吕三目光渐露凌厉。
“方才不是算过了嘛,雪停了两日,第三日我看天色,觉得这天晴不长久,便想去买些年货,恰巧我娘的寒症又突然犯得厉害,耽误不得,便一大早去杨叔家里借了骡子,去邻镇替我俩各自抓了些药。”
“你怎么了?”
周缨神色赧然:“说来丢人,在镇上看到天色变得快,怕半道下雪赶不回来,心里着急,居然在平地上把脚崴了。”
吕三盯着她的脚腕位置,继续追问:“好得这么快?方才见你行动自如。”
“正好替我娘抓药嘛,也给自个儿抓了几副,内服外敷折腾了好几天,基本上好全了。”
“你娘有寒症?”
“是,冬天常犯,一般不打紧,但那天突然不舒服得厉害。”
吕三转头去问杜氏:“大姐,你身子哪里不舒服?”
周缨心一紧。
杜氏见着生人便怕,不肯回他的话,只哆哆嗦嗦地往周缨背后藏。
吕三无法,只得作罢,又转问周缨:“为何绕远路去邻镇?”
真实答案自然是事发突然,押解崔述的官差排查下来无所获,必然会去最近的镇上投宿,后续才是回县衙搬救兵的事,她那时去本镇自然会同其撞上,还刚好抓那些对症的药,很容易就会被盯上,但她只说:“想顺便置办些年货嘛,那天邻镇赶集,何况邻镇医馆的大夫诊金便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