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假话,药材贵重,附近百姓小病小痛都是以土方或者自个儿上山采药对付,实在厉害了必须看诊也都更喜去偏实惠的医馆抓药,吕三一时找不到破绽,接着寻根究底:“你说的杨叔是谁?”
“五里坪,杨成。”
吕三扬声唤一人去对质,又叫一个矮小如猴的皂隶过来:“验验药罐。”
那矮猴当即蹲身,将那只破了耳的瓦罐掀倒,取刀具在壁上刮了一层已干涸的药渍下来,去后院验了半日,来回道:“是风寒药和外伤药的成分,已辨明全部药材,晚些再去药铺核验。”
吕三颔首,吩咐矮猴将这间耳房一并搜查一遍。
此人心思缜密,层层剥茧,若非一早想得周全,周缨也不敢确定自个儿是否会露馅儿,当下只能沉着心,悄悄关注着他们一行人的动向。
吕三则沉沉地看着她,半刻后,老金进来同他道:“没查出什么。”
“墙壁地道都排查过了?”
“查了,连鸡圈都查了,没有异常。”
吕三起身往后院去,看着尚在滴水的床单被褥,笑了一笑,叫人把周缨带过去:“今日洗这些?”
周缨不解:“连着下了这么久的雪,好不容易出回太阳,洗洗预备过年,有何不可?”
吕三吩咐其他人看着她,自个儿往卧室内走去,将两间屋子一应床单掀开,仔细查探一遍,并未发现任何血迹或其他可疑之处,只得作罢。
他返回后院,又细细端量了周缨一眼,再次盘问道:“你家里可有地窖?”
本地寻常人家都会有个小地窖,用以存放番薯,当下用来藏人也是个极佳之所,若此问有异,便可断定此女有问题。但周缨没有任何迟疑,径直道:“有,但离主屋有些距离,官爷若要去,我带你们过去。”
吕三愣了一愣,摆手叫人带她过去。
周缨被两个皂隶制住双臂,强行押着从耳房出去,杜氏见状慌乱起来,周缨刚要出言安慰,膝弯便被撞了一下,方知此人是故意如此,只得住了声。
等人走远,吕三在惶惶不安的杜氏身侧坐下,拿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笑着同她套近乎:“大姐,你女儿这几日一直在家里守着你,没有出去过?”
杜氏满脸仓惶,不肯出声。
“大姐,你当真不记得我了?我在县衙当差,当年你毒杀杨泰,我奉命来缉拿你归案,就在这间屋子,我亲自给你上的镣铐,那会儿你那女儿,”吕三伸手在腰际比了比,笑得瘆人,“大概才这么高点,哭着喊娘,非拦着我们不让走,还是我踹了她一脚,将她踹得爬不起来,才把你押走了。”
杜氏长年轻颤不止的身子停了一瞬。
这变化叫吕三捕捉到,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继续威逼:“你若不说实话,你那女儿也得跟你当日一样,去牢狱里走一遭。那地方你待过,滋味你这辈子肯定忘不了,装也装不了。”
杜氏忽地探手拽住了他的袍袖。
吕三神色为之一动:“你果然记得。好好想清楚,要不要说实话。”
杜氏眸中的光亮又暗淡下去,只重复地唤“杳杳”。
失望不已,但吕三仍未放弃,留她一人在灶下,出门在廊下站了一站。
老金道:“你方才还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上小年休沐了,咱就这点人手,还得赶紧去把周围人家全部搜检一遍。说句不中听的,寻不寻得到人有什么要紧,负责押解的又不是咱们,追不追究的也不干咱们的事,交完差安生过年才是正事。”
吕三看向被押着往回走的周缨,只说:“这女的不对。”
“有破绽?”
“没有。”吕三凝神,缓缓摇头,“但我直觉不对。”
“行了,何必多事?”老金劝他,“两个女人而已,小的弱,老的疯,就算真碰上了,怎么救?”
“倘若他命大没受伤,只需搭把手就能救下呢?”
“怎么可能,那陡崖,不死也残。”
吕三摇头,闭目想了一想,说:“容我再试一回。”
周缨被押回近前,吕三叫人堵了她嘴,将耳房门从外锁上,唤来那矮猴:“她的声音都记住了?”
矮猴点头。
“问里面那人。”
周缨登时意识到不妙,方要挣扎,已被大力制住,紧贴在壁,动弹不得。
那矮猴低低清了清嗓,冲门内唤道:“娘。”
声音竟和周缨有七八分相像。
杜氏正惶惑不安间,听到熟悉的声音,蹒跚往这边赶来,却被反锁的门阻住去向,只得停在门后,听这声音继续道:“咱们家里那人突然找不到了,你看见过没有?”
门内传来极轻的低语声。
吕三抬手示意所有人噤声,将耳朵贴在门上,尽力听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能辨清,只得指使矮猴接着使诈。
“娘,这些人非要抓我去县衙,说找不到人就要将我投进大牢,你有没有看见过他?要是能找到他,我就没事了。”
里面沉默了半刻,杜氏含糊不清的声音传出来:“那混账早死了,就、就摔、摔在沙河里。”里头嘶哑得近乎诡异的声音传出来,“摔死的。”
矮猴毛骨悚然,压低声音同吕三道:“这是真疯了,就算真能诈出来,疯子说的话又怎么能信。”
“你错了。”吕三瞥周缨一眼,“疯子说的话,比清醒的人说的可靠。”
“可这也没问出来什么。”老金在一旁接话道,“这村里这么多户人家,咱可还得挨家挨户地搜呢,明日必得结了这差事好过年,别再耽搁了。”
两人既资历相当,互相都得给个薄面,吕三不好擅专,摆手叫人放开周缨,率队撤出小院。
周缨目送这一行人撤往后山,揪着的心缓缓坠回原地,爬起来打开门锁,将杜氏拥入怀中,轻抚脊背替她顺气:“阿娘,莫怕,我在。”
杜氏仍旧是那副不大清醒的模样,方才所言大抵也并非突然神智清明巧妙避开陷阱,而是巧合使然。
周缨将她安置在灶后烤火,绕到西侧将受惊四处扑扇翅膀的鸡赶回竹篱围成的圈中,喂完食后,高亢的“咯咯”声终于停歇下来,吵闹的小院恢复了寂静。
安抚好黑豆后,周缨进到杜氏房间,将被翻乱的房间仔细收拾干净,铺床时更是将床褥一点点地整理平整,极为尽心。
手指无意间触到棉絮中间的一小块硬块,周缨在榻沿坐下来,欲将坏棉拆掉重新缝制一遍。
方将线理清,慢慢拆了半圈,她便顿住了动作,那处极小的硬块并非预想中的坏棉,而是一张折叠数次的泛黄纸张。
犹疑片刻,周缨将那张薄脆的纸张摊开来,借着室内昏暗的光细看了一遍,上头写着几个小字,笔迹隽秀,但她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那晚崔述问她是否想学,她回的那一句“学来做什么”虽是半真半假,但今日悔恨自己不识字却是极真。
思及此处,周缨抿唇将这纸叠好放入怀中,顺着原本的针脚将棉絮重新缝好。
等收拾好床榻,她引杜氏回房休息,将炭添得更旺。
杜氏歪着头看她,她温声安慰:“放心,咱们没事了。”
将杜氏安顿下来,周缨退出门,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房间,天擦黑时,听得外头传来对话声。
林婶笑着同大伯母徐氏打招呼:“你怎么也来了?来看阿缨?”
“可不是么?”徐氏赔着笑脸,“邻镇有户人家喜欢我们丫头得不得了,这才几日间便来过两次了,想讨我们丫头去做他家儿媳。人家这般诚心,我少不得要来跑一趟了。”
“哪户人家?”
徐氏遮掩道:“家里殷实的,附近数一数二的人家,也看重丫头,托媒人来提了两次了。”
“那是好事啊。”
徐氏叹道:“可不是么?可惜咱们丫头年纪还小,不懂事得很,半点看不上,上回我过来,直接拒了不说,还迁怒于我。”
“阿缨兴许是想多陪陪她娘,不过这事确实也耽误不得,晚些我帮你劝劝。”
徐氏这才乐起来:“你怎么今日也来了?”
“阿缨这丫头实在太讲礼数,前几日借了我家骡子使,便买了些肉来……”话到此处,林氏意识到旁人倒无碍,独独此人面前不能说这事,忙止了话头,“刚官府盘问到我们家去了,我才知道这山里居然有逃犯,她们娘儿俩独门独户的,我不放心,赶来看看。”
然而徐氏已经听明白了,这小贱蹄子居然给外人买肉反而对她恶言相向,遂冷嗤一声:“这丫头主意大着呢,能有什么事。”
周缨立在窗下听完二人的对话,开门出来,徐氏瞬间收了夹枪带棒的措辞,换上一副讨好的笑:“丫头,上回伯母同你说过的事,今日天刚晴,人就又请了媒人来说合。对方接连来两次,聘礼也给得足,这般有诚意,往后必然好好待你的。你说你这丫头,不要不识好歹,再仔细考虑考虑。”
林氏这才听出几分不对劲来,再去看周缨凝了寒霜的面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赶紧问道:“阿缨,你大伯母说的是哪户人家?我帮你参谋参谋。”
“还能是哪家?”周缨提手去拿靠在墙边的扫帚,“邻镇赵铁匠的三儿子。”
林氏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抬手指着徐氏便斥道:“你好歹是做伯母的,怎么能把自家侄女儿往火坑里推?”
没想到外人居然也敢这般指摘她,徐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提高声音反呛道:“你睁眼说瞎话个什么,赵家在咱们十里八乡算是多么富足的人家,我这是为她寻个好前程,她一个小孩儿不懂事也就罢了,你这老大不小的了,怎么也跟着犯浑?”
“我看你是连‘羞耻’二字都不知怎么念了!黄白之物看得比命还重,自家侄女儿却视如死物。”林氏痛心疾首,“你年轻时也是谁见着都要夸一句贤良的人,老来怎么变成这副见钱眼开的孬种模样?”
徐氏被人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一转头看见周缨闲倚在墙壁上看她笑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敢骂家中有男人撑腰的林氏,便一跺脚骂周缨:“你这小蹄子,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说罢瞥见黑豆又在一旁虎视眈眈,吓得屁滚尿流地疾步逃了。
林氏这才拉过周缨的手,轻轻拍了拍:“你这伯母是个老糊涂的东西,这副嘴脸着实可恶,但愿你伯父明些事理,不要胡乱为了几个臭钱就干出卖侄女儿的勾当来。”
周缨垂目,淡声道:“我娘还在,我的亲事还由不得他们做主。”
“可你娘,”林氏话说到一半,叹道,“罢了,往后再说。若这俩人当真财迷心窍,我和你成叔必然护着你,请族老替你做主,阿缨不怕啊。”
周缨鼻尖一酸,请她去耳房坐:“婶婶怎么来了?”
“衙役搜到我家去了,我本想着那逃犯从后山上摔下来,应当不死也残,没什么大事。”林氏顿了一顿,“但有个捕快不知为何问了许多关于你们娘儿俩的事,我心里发慌,便想着过来看看。”
周缨笑笑,不甚在意地说:“我家离那儿最近嘛,怀疑我也是应当的。只是一个大男人,我家中这样,怎么好收留他的。查不到证据,官府也没有随便抓人的道理,婶婶放心。”
“那便好。不过也不知人到底是不是真摔进河里了,要是只是暂时藏起来了,你家偏僻些,万一遇上歹徒,实在也……这样,我叫你成叔过来守上两日,等确认没事了再回家。”
周缨连连阻拦:“官府都说是十七那日的事了,这么冷的天儿,若真侥幸没摔死,在山里也早就活活冻死了。说句不怕您多心的话,我家就我和我娘两人,成叔过来也不合适,容易惹闲话。”
“也是。瞧我这脑子,做起事来顾头不顾尾,那便罢了,你自己当心,万一有事记得来找我和你成叔。”听她应下,林氏又问,“你娘好全了么?我瞧瞧她去。”
周缨将她往杜氏房间引:“寒症好全了,其他的,也就是平常那样了。”
叙话几轮,周缨留林氏吃晚饭,林氏不肯,她也不强留,将人送出院门外,回来着手做晚饭。
等吃过饭安顿杜氏睡下,周缨也不急着动作,在檐下听了半宿的风声,回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第二日早间便背上背篓去后山照看茶树,顺带捡柴。
吕三派人暗中蹲守了一整日,都没见着异常,反叫她折腾得怨声载道,迫不得已鸣金收兵。
等将近入夜时分,在沙河岸边搜寻的衙役也无功而返,此事便定性为囚犯失足坠河失踪,暂且告一段落了。
周缨依旧谨慎,耐心再等待了两日,到小年那日官府张贴告示闭门休沐,确认再无风险,将近入夜时分,才沿着山道进入侧柏林。
她进到洞穴中时,崔述正坐在榻边倒水,预备盥洗休息,瞧见她来,愣了一下方说:“遮掩过去了?”
周缨颔首:“应当没事了。官府今日闭门,一直到上元日过后才会重新理事,你家人可以趁机带你离开,便算彻底安全了。”说完又纳闷儿道,“但你家人怎么还没跟来,难道官府闹出这么大阵仗,你家人却还在睡梦中不成?”
心中沉甸甸的巨石彻底坠下,她此刻脸上神色放松,暗室似也添了两分柔和。
崔述拧干手中巾帕递给她,唇边无意间也带了丝浅淡的笑意:“擦擦吧。”
“哪里脏?”周缨接过帕子,却不知何意,只好等他指示。
崔述抬手指了指自个儿的右脸颊,周缨与他相向而立,顺势往自个儿左脸擦去,他不由一笑,指向她的右颊。
周缨失笑,抬手去擦方才在林间穿梭时染上的脏污。
箭矢破空之声在此刻传来,崔述猝然抬眼,一支自弯道处射出的弩箭疾刺而来,正正对向周缨的后背。
深夜幽穴,阒寂无声,唯有气流被骤然撕开一道狭长的口子,四散涌动避逃。
此箭快若流星,周缨不及作出反应,正自仓皇间,左腕陡然被人扣住,旋即一股大力将她拽偏,身子斜摔出去的瞬间,箭身擦着她的脸颊快速掠过,径直没入床榻上方的石壁中。
周缨扶着山壁稳住身子,惊魂甫定地看向暗处的石壁,其上箭尾犹在嗡嗡颤鸣。
周缨犹觉身子发软,深吸口气,向崔述投以感激的一瞥。
方才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腿上的伤,剧痛令崔述额间冷汗涔涔。留意到她投过来的目光,崔述忍疼向她颔首,示意她安心,随即转头看向来人。
一击不中,以黑布遮面的来人再次平举右臂,缚在小臂上的弩机蓄势待发。动作不疾不徐,鹰眼中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道全。”
崔述准确无误地叫出来人的名字。
羽箭即将离弦,却在此刻不易觉察地轻颤了一下。
崔述了然,极轻地叹了一声:“致仁就这般容不得我,设法逐我出京尚不够,非要我身首异处才能彻底放心?”
周缨闻言往这边看来,因听不懂他话中纠葛,目露探询之色。
不速之客取下面巾,向崔述谦卑颔首。
被道破身份后,道全目中杀气尽敛,甚至带着些许平和与恭敬,然而左手仍旧平举持高,箭矢一分不偏地对准崔述胸膛。
“小的不过奉命行事,并不知崔三郎与我家主人有何渊源,故不能回答此问,还请见谅。”
“也罢。”崔述淡淡苦笑,斜觑周缨一眼,而后目光凝在前方泛着冷光的箭镞上,平声道,“不得取无辜之人性命。”
“方才不过因欲先发制人而误判形势,崔三郎放心,此言道全谨记,定不敢擅作主张多造杀孽。”
方才如此笃定出言,也是清楚他家主人的性子,知他不会平白无故滥杀无辜,闻得此言,崔述放下心来,微阖双眼,等待弦响。
方才受崔述之恩,被他从鬼门关拉回,周缨见他竟安然赴死,下意识地往前急奔一步,欲要阻拦,忽地瞥见他微微抬起的左手,又生生顿住了动作。
“哧”的一声,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幽室静谧,仅有一盏油灯用以照明,盛着灯油的灯碟被箭风带翻,室内倏然陷入黑暗,仅炭盆里残存的火星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借着这晦暗的光线,周缨恍惚间看见崔述所在的方向仍有一团雾影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处,那身影虽因痛楚而微屈,但并未脱力坠倒,再回头看去,拐角处的不速之客已猝然栽倒在地,才缓缓回过味来,原来并不是他用以防身的暗器所致,而是救兵到了。
她站直身子,看向沿着窄道进到拐角处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