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范奚也向鲁王谏言了这个,姬禾倒是毫无意外,她能想到的,他自然早就想到了。她只是怕鲁王借此驳回她的请求,于是另辟蹊径,低垂着头示弱巧言:
“君父容禀,儿臣手背平白多了火焰图腾,皆拜那赵王所赐,儿臣近来常于梦中疼醒,惶惶然郁结在心,故而想看看赵王是个什么虎豹才狼般的君主,才险些迫儿臣入赵,好一解心结……”
说着,她竟哽咽起来。
这次不是佯装,却是真情流露。
那日刺图之后,她做了一夜的噩梦,梦境里一会是滔天烈火夹杂着妇孺的凄厉哭喊;一会是战场之上兵戈征伐,血肉模糊的残骸断肢和破碎的甲胄……一会儿是只剩残垣断壁的城墙。
人后看不见的地方,她也会害怕,害怕因她得罪赵国,害怕因此给鲁国带来战燹。这些害怕,在夜晚汇聚成噩梦,无止境地侵入她的睡眠,让她满头大汗得惊醒,再也睡不着。
鲁王见她拱手而跪,目光落在她左手背的那枚鲜红烈焰上,一时有些心疼和愧疚。他答应过先王后,要善待珍重她,六年来,他怕磕着碰着,尽心尽力培养的宝贝女儿,如今因避强国,却要受此刺图的疼痛和折辱。
他起身拉起姬禾的手,轻轻抚盖住那处刺眼的火焰,拍了拍她的手,“心病还需心药医,寡人允许你去,但你要切记,此行凡事需听范大夫的话。”
“儿臣谨遵君父之命。”姬禾一扫方才的阴郁,展颜向鲁王一笑,“只是明日便启程,范大夫那边,还望君父说道说道。”
“寡人这便给他下道加急密令。”
有了鲁王的命令,她就有了狐假虎威的底气。
君命不可违,范奚总不能拒绝带上她。
姬禾守着鲁王传令下去后,才满意的回去。
传令官火急火燎的穿越宫道,出了王宫。他到达范府的时候,范奚还在灯下整理各路细作传回的消息。
听完鲁王口谕,他虽心有疑惑,但仍受命。
送走传令官后,他摸了摸右手虎口处还未脱痂的牙印,望着夜幕中的皎皎明月,微微一叹。
第二日,范奚早早入宫。
主政殿前,百人随行的队列,站成长长两排,手中斧钺戈戢在阳光之下,亮出夺目的光辉。
范奚于道中经过,注意到队末,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甲士,宽大甲胄松松垮垮罩在其身,头盔也是显得大了很多,手执比其高出半个身高的长长矛戈,待他经过之时,朝他挤眉弄眼。
这几乎要被宽大甲胄淹没的小人儿,自然是乔装成兵士,混在列队之中的姬禾。
她为了不教景睦认出,煞有其事地在脸上涂抹了锅底灰,整个人灰头土脸,面目全非,实在难以令人联想到她会是令列国求娶的尊贵王姬。
见范奚目不斜视地从她身前经过,想来是没认出自己,姬禾觉得自己的伪装还挺成功。
范奚入殿之后良久,赵使景睦才姗姗来迟拜别鲁王。
一番道别言说后,范奚引着景睦出殿,亲自送他登上第一架轺车后,才转身向第二架轺车走去。
姬禾的目光一直随着他的身影,见他登车前,对车旁的车夫说了句什么。
不一会儿,那车夫便走到她的身前,对她说,范大夫命她随车而行。
他竟然认出她来了!
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姬禾都想要欢快地跑过去了。
她执着重戈,走得有些吃力,到车前时,颊边沁出了几滴豆大的汗水,混合脸上的灰,竟糊成了个大花脸,当然而事人毫不知情,一脸肃穆,笔直的站着。
倒是范奚叫她上车来,却见她一脸污黑,终是忍着。
待队伍缓缓驶出宫城,远离百官的视线之后,范奚用衣袖给她擦了擦脸上污痕,问:“公女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甲士日日操练,历风霜雪雨,哪有我这样白净的模样,不涂黑来,多么格格不入。师傅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甲士身强体健,各个身形高大,哪有如你这般瘦小的。”
“这倒是,”姬禾笑了笑,“方才还自以为伪装成功,没想到是画蛇添足,教师傅看笑话了。”
“公女,为何要随臣去赵国?”
昨夜鲁王的密令,只是言及要他照看一同出使赵国的姬禾,并没有说让她去的原因。
他想起这些天来,她的种种行径,只怕她是冲着他才去的。
如此想了一夜,范奚辗转难眠。
此刻他问出,生怕又听到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姬禾当然不会说出心里所想的真实原因,她注视着范奚的眼睛,将昨夜和鲁王说的原因,告诉了他。
范奚听罢,并没有觉得安心。
虽然她不是想要跟着他才去的赵国,可是她能因赵国求亲一事,寝食不安,郁结在心;若是当时,她真的被他送去赵国,那给她带来的后果岂不是比如今更为严重。
他觉得自己真是枉为人臣,枉为人师。
“竟是如此,臣明白了,”范奚看着她的眼睛,温声安慰道,“已经过去了,公女莫要怕。”
“好。”姬禾点了点头,脑袋一点,头盔便歪了,她连忙一手扶正头盔,模样甚是滑稽。
范奚伸手摘下她的头盔,“甲胄头盔颇重,待到下个驿站,公女可换身轻便的衣裳。”
“啊,我没带其他衣物。”
“无妨,臣昨夜给公女备好带着了。”
“师傅心思缜密,竟连这都算到了。”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范奚接话道。
他知道她素来不拘小节,此番跟着他远行,一不带宫人侍女,二来路途遥远,但她生来娇贵,这才给她准备了诸多衣物药物,连带她平日爱吃的小食都捎上了,远比自己的东西还多。
出使列队行出国都,一路向西北而去。
姬禾第一次离开鲁国,心中充满了好奇。
这一支入赵的队伍,西行借道魏国,进入三晋大地,再向正北直行,在十一天的下午,方抵达赵都邯郸。
进入邯郸城门,景睦的轺车直行在前方带路,为范奚等一行人,引路至下榻的诸侯馆。
范奚下车后,车内又钻出个模样奇丑的少年,一对眉毛粗黑如炭,满脸芝麻似的黑痣,若不是一双眼睛生的灵动清澈,那张脸简直长得令人不忍直视。他正低着头乖乖地站在范奚身后。
景睦见此,露出个了然又暧昧的笑。
一路同行,在第一个驿站时候,他才发现范奚此行还带着个未及弱冠的瘦弱少年,与他同车同吃同宿。
范奚说这是随侍的书童,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能看出他与那少年关系匪浅,绝非寻常主仆。谁家主人会对一个家仆关怀备至,极尽温柔。
在途径魏都大梁的时候,景睦这才惶然大悟: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这么好,好的好似魏王宠龙阳君一样。想来这个鲁国上大夫,也有此等豢养娈童的龙阳之好。
只是他不理解,范大夫这样一个如玉似的人,嗜好竟如此清奇,对着那样一个长相的人也能下得去手。
安置好范奚后,景睦盘算着等会儿找几个美丑不一的娇柔少年,做个顺水人情,送来诸侯馆给范奚,一来尽地主之谊;二来,借此笼络这个他国能臣,好扩大自己的外交人脉,巩固其在赵国的地位。
待景睦一走,姬禾就迫不及待去了屋中,拆下缠绕在手掌上遮盖火纹的布条,打水洗干净了脸上的伪装,除去外衣,倒头就睡在榻上。
头一次远行,日夜兼程赶路,于她而言,这种差事颇为辛劳。这些天,她没一天睡得踏实。
此刻,姬禾舒舒服服的躺着,沾枕即眠,再无余力去想别的。
姬禾睡得昏天暗地,醒时已是夜间时分,腹中饥饿而醒。
屋中未点灯,一片漆黑,借着窗外朦胧月光,姬禾穿衣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见隔壁屋内亮着灯,她敲了敲门,想找范奚觅食。
不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玉面小郎君,见到她生的煞是好看,蹙了蹙眉。
姬禾见此,以为自己睡糊涂走错了屋子,忙后退一步,歉声道:“夜中没看清,走错屋子,叨扰阁下,还请见谅。”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那少年听此,脸色略和缓了些,正要关门,屋内传来一道声音:“进来。”
姬禾疑惑地转过身,这声音是范奚的,可见她没走错,那开门的又是谁?
她好奇地走过去,跨进屋门之际,那少年还倔强的杵在门口,挡住她的路。
“这位兄台,烦请让让。”姬禾笑道。
少年漠然地轻哼一声,侧身让她进来,然后重重的关上了门。
进去后,姬禾才发现屋中还有三个与方才那人年岁相当的少年,媸妍美丑,各具特色,个个媚态无骨,面带娇羞地般站在屋中。
她不知这是个什么情况,但他们脸上这种神情,像极了昔日后宫之中,那些天天期盼君父垂怜宠幸的宫女。
见她进来,范奚坐在案前,搁下手中书简,抬头问她晚膳想吃什么。
大约是有外人在,他没有称呼她公女,因而姬禾也没喊他师傅,姬禾径直走到他的身旁坐下,自然而然地接话:“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范奚颔首,吩咐人去端来饭菜。
这一举措,令屋中四人瞪大了眼睛,个个眼神略带敌意的盯着姬禾。
姬禾看着屋中四个同她大眼瞪小眼的陌生少年,问身旁的范奚:“他们是谁?”
“景相好客,这四位是他特意派来照顾人的。”范奚面不改色。
景睦送来的。
姬禾捕捉到这个信息,第一想法就是来者不善。
送人来,不是监视,就是讨好,又或者二者兼具。
她将他们的身段容貌,神情反应结合,思索了一下,蓦然串联起一个猜测。
途径魏国,姬禾听闻魏王好男风,才知这世上的男人,不是每一个都爱女人;才知有种人,叫做男宠。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想笑。
也就理解了为何他们见到她,会有一种敌意。
只怕是景睦将自己当成了范奚的男宠,以为他有龙阳之好,故而“投其所好”,送来了这四个人。
想通这一遭,姬禾双手捧脸撑在案上,笑得不能自已。
范奚不知她在笑什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姬禾忍俊,倾前身子,轻声对着范奚揶揄,“师傅好福气,堂下男色娇娆,不知师傅喜欢哪一个?”
“休要胡言。”这番戏谑的话,令范奚沉下脸来。
他自然知道景睦送人来的用意,只是他初入赵国,行事还需景睦助益,断不能直接拒绝景睦的“一番心意”。这才将人留了下来,只晾着他们,望他们能够知难而退,自行离去。
也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会让景睦以为他好男风,着实让他头疼。
现下竟连姬禾也因此取笑他,实在令人难堪。
姬禾收起了不着调,悄声问范奚:“师傅既然不喜欢他们,我有办法可让他们知难而退。”
范奚看了她一眼,“你且说来。”
姬禾附耳对他悄声说了几句话,范奚皱了皱眉,脸上慢慢起了一团为不可察的红色疑云。
屋中四名少年,见他们二人如此亲近的样子,满眼不快。
他们被景睦送来之前,就听说了鲁国贵使身旁有个其貌不扬的小男宠。
在姬禾进来时,他们看清她的容貌,心底一万个不理解,这样的脸蛋儿居然能叫其貌不扬?
再到听到范奚对她如此呵护的语气,现在两人又当着他们的面眉来眼去,卿卿我我。连吃个饭,都要喂来喂去,对比他对他们无动于衷、视而不见的态度,真是教他们妒从心底起。
姬禾夹了一筷子菜,笑吟吟送到范奚唇边。
范奚坐的僵直,犹豫而艰难的张口,含下这一筷子菜,连是何滋味都尝不出来。
四名少年,如他一般,终是食之无味,起身告退。
眼见他们终于主动离开,坐如针毡的范奚,深深吁气,“好了,他们走了。”
姬禾的办法,不过是两人做戏,坐实了她这个深受宠爱的“男宠”的误会,让那四个人明白自己与她的差距,是不可能取代她在范奚心中的地位。
姬禾轻轻倚靠在范奚的肩头,还沉浸在“情意绵绵”之中。
范奚见她无动于衷,连忙起身,退地离姬禾远远的。
没了倚靠,姬禾坐直了身子,神态自若地问:“师傅饭尚未吃完,何故起身?”
范奚拱手一揖,道:“臣吃好了,公女慢用。”
“我也吃好了。”姬禾搁下竹箸,朝他走去,见到他额边紧张到沁出的细汗。
她忽而就心情很好,体贴开口:“师傅不要放在心上,方才所有,皆是权宜之计。”
“自然,臣多谢公女相助。”
“为师傅解忧,是学生的本分。”她认真说道,便潇洒地离开此间。
那一夜,四位男宠忿恨离屋。
但他们并没有离开诸侯馆,第二天雷打不动,依旧恪尽职守地候在范奚屋外。
姬禾晨起,打开屋门便见到隔壁门外,如守卫般站着的四个人。她倒是有些佩服他们的毅力和职业态度,这行径比之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别人的眼线放在此处,监视他们的一言一行,总归是令人不适。她得想个法子,能将他们打发走一时是一时。
姬禾想了想,走过去,笑吟吟地同他们打招呼,又友好的向他们透露范奚的“喜好”,悄悄告诉他们:“范大夫喜欢出口成章的文气男子。”
四名男宠对视一眼,将信将疑地问她:“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她状若羞赧又难为情的细声启齿,“实不相瞒,范大夫他正是如狼似虎的健壮之年,夜间需求繁多,我身虚体弱,承宠于我反成要害……如今有你们来分宠,我也能轻快些……”
昔日宫中有宫人私藏禁物,她无意中看到过一幅春宫图,对那些床帏之事略知一二,此刻信口拈来,说的有声有色。
这遮遮掩掩的话,他们这种内行人,一听便懂,结合范奚挺拔高大的身形与眼前姬禾娇小的身材,他们当下便深信不疑。昨日开门的那名俊俏少年,红着脸问:“不知可否说明白些,何为文气?”
“《诗经》《周礼》《易经》《中庸》《论语》《孟子》《春秋》《老子》《庄子》……”姬禾随口报了长长一串书名,“将这些熟读百变,腹有诗书,人也就会文气了,自然就会受到范大夫的青睐。”
他们四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否再慢些说一遍,我们记不住。”
姬禾又慢慢告诉了他们一遍,他们跟着念书名,脸上泛起对这些书所向往的神情。
而后他们四人对她一揖,自行散去寻找书籍观阅。
她这才确定他们虽出身不堪,但心思不坏,许是近墨者黑,自小遭受调/教才成了如今这样。
未及冠的年岁,只比她大一二岁的少年们,不知为何沦为供人玩乐的男宠。
她望着他们,微微叹息。
此后两天,诸侯馆内都不见那四名少年的身影。
范奚落得清静,每日在馆内足不出户,静待赵王传召他的旨意。
姬禾观他按兵不动,也不好说自己想出去走走。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轻举妄动,是绝不会有好处的。
在第四日一大早,诸侯馆内才迎来赵王宣范奚觐见的喻令。
依旧扮丑乔装成侍从的姬禾,跟随范奚入宫觐见赵王,却在宫门外被公车令【1】拦了下来。
赵国新规矩,外使入宫不得带闲杂人等。况且,时值七月,秋尝【2】在即,宫中戒备比往日更为森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3】
四时之秋的第一个月,都是列国祭祀宗庙的重要时段。
范奚便嘱咐了几句,交代姬禾不要妄动,就在此处等着他出来。
姬禾乖乖巧巧地点头应好,负手站在门外,目送着一手持节杖,一手捧国书的的范奚,身着鲁国官服,腰杆笔挺,一步一步走进那个巍峨陌生的赵国王宫。
此行姬禾进不得宫,见不到那个险些将她娶了的赵王,一时之间,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遗憾。
赵王年轻时也是文治武功的雄才之主,年老了不知为何反而偏听奸佞,纵情声色,广纳后宫,实在令人唏嘘。
古语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姬禾千里迢迢来此,竟连彼方的音容样貌都不得而知。
她在外头站了许久,无聊的在心中数起了城墙上的砖块。
这个时间段,奉诏进宫上朝的赵国朝臣,皆已早到。
整个城门再没有官员进出,宫城前只有一些入宫人员的车马和侍从,安静停在外侧,与她一样无聊的干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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