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到的时候,只远远见到众多火把闪烁,在微弱灯辉之间,呈现出一个被甲士围得水泄不通,不让出入的清冷府邸。
赵允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即转道,满头大汗的跑去了相国府,将此事告知。
赵国刑牢。
赵翦被关在其父裕昌君赵绪的隔间。
见到他也被关了进来,赵绪按奈不住,紧张地问:“翦儿,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对你动粗?”
赵翦却是没有回答他的关心,神色异常冷静,反问道:“父亲,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小叔父遇刺当真与您有关?”
“连我儿也不信我,”赵绪苦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翦乃赵王长孙,自小深受郜太后的喜爱,时常将他接入宫中长住。因与赵寿年纪相仿,读书玩乐都在一块,感情甚笃。
两人虽为叔侄,但却亲若兄弟。
今日一事,受害者是自己最为近亲的小叔父,施害者却疑似自己的父亲。赵翦只觉得脑中凌乱,不可理解。
此时亲耳听到赵绪否认,赵翦躁动不安的心,才趋渐平稳,“那为何,为何小叔父身中的利箭,出自我们裕昌府?”
赵绪长叹息:“王权之下,众人觊觎,你不害人,人会害你。”
“父亲是说,有人为了储君之位,蓄意嫁祸?”
赵绪默然点点头,随后分析给他听:“自嫡兄早夭,君父未曾再立太子,他生平最爱寿儿,太子之位多半落在寿儿手中,可偏偏相国以周礼劝谏,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竟让我也分去一半机会。此计嫁祸我除去寿儿,可谓一石二鸟,狠毒至极。”
听罢,赵翦紧紧皱眉。他生长在富丽堂皇的环境下,未曾经历过什么风波,这等事更是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而今身处囹圄,面对从未有过的形势,年仅十五岁的他,没有感到害怕,他只觉得今夜,雨天生凉。
人心难防,使他心凉。
他见父亲愁眉不展,便宽慰道:“父亲莫愁,幸而苍天眷顾,小叔父无性命之忧。”
“无事便好,便好,”赵绪听后喃喃道,“如此,她才不会伤心……”
赵宫之内。
赵国最为艳丽动人的美人——珵环夫人,看着九死一生救回来的儿子,心如刀割。
自赵寿被送回宫,她便一直守在在昏睡的赵寿榻旁,看着太医剪开他伤处被鲜血染红的衣裳,为他拔出箭头。
昏迷不醒的赵寿,苍白的容色,胸膛处模糊的血肉,都没有令这位年逾三十的绝世美姬崩溃。
直至太医拔出深埋在赵寿胸膛的断箭,一道鲜血随之喷洒在她的裙裾上,昏迷的人发出呓语,这位母亲才忍不住泪水决堤,放声大哭:“寿儿,我苦命的寿儿,娘不要那火狐裘,娘只要你平安无事能醒来……”
每年的春猎秋狩,赵寿都会给她猎回一头火狐,剥下狐狸皮,用来给她做一身狐裘。
殿中宫人闻她哭泣,皆被感染悲从心起,啜泣起来,劝夫人保重身子。
哭罢,珵环夫人从血污之中握起这枚带着爱子血肉的断箭,就派人立刻呈了出去交给赵王。
此时见赵王过来,她复低低垂泪,对着赵王哭诉:“什么人这么狠的心,要害吾儿……王上,王上定要为吾儿做主,追查幕后主使,给我们寿儿一个公道啊。”
美人之所以是美人,即便泣泪也是梨花带雨,如月光之下的鲛人泣珠,一颦一动都是绝色。更遑论她生的一幅好嗓子,说话时清幽婉转如莺啼。
此时带着哭腔的幽咽之声,不若平日娇柔,反倒平添几分动人的可怜。
见她哭,赵王极为心疼地揽过珵环夫人,轻柔给她擦泪:“美人莫哭,寿儿吉人天相,不会有事。至于那逆子……”赵王想到了什么,重重冷哼一声,“寡人决不轻饶!”
赵王最宠珵环夫人,爱屋及乌,诸子之中,也最疼爱幼子赵寿。
今日射入赵寿胸膛的箭,又是出自这个不讨自己喜欢的长子,兄弟相残,简直更令他想废了赵绪。
“逆子?”珵环夫人捕捉到关键所在,神色激昂地问,“王上所言是何意?是谁,谁要害寿儿?”
“寡人的好大儿。”赵王咬牙切齿道。
“裕昌君?是他,他怎能……怎能如此狠心,他可是寿儿的大哥啊。”
“寡人看他是活地不耐烦了,怕是早在十七年前就想反了天!”
十七年前……
听到这四个字,珵环夫人阖上眼眸,泪流满面,柔弱无力道:“他许是怨我,恨我……才迁怒到寿儿身上。”
“他敢!”赵王冷声一喝,“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逆子,不配做寡人的儿子。”
他好生哄劝了珵环夫人几句,终是怒容满面的拂袖离开,摆驾政殿。
赵王进去后没多久,又一道谕令从王殿传出。
身受传令之任的老年内侍,惶惶然地走出来。前往刑牢前,他安排了一个心腹悄悄出宫,火速带话往相国府而去。
老年内侍捧着王召帛书,踏上刑牢的方向,望着大夜弥天的雨势,心中哀叹:
“裕昌君啊裕昌君,为今能救你的,便只有相国了。”
赵允前脚刚出相国府,宫中小内侍紧随其后就过来了。
古稀之年的相国赵师,匆匆换好官服,正欲入宫。听得来报的消息,心下大惊,当即冒雨快马加鞭赶往宫中,面见赵王。
赵王似乎知道自己这个叔叔所为何来,打发内侍出去:以夜深已睡为由,闭门不见。
一把年纪的赵师跪在殿外,陆续又来了几位年长位高的重臣,整整齐齐一同跪在殿前。
诸人不断振声高呼:“启禀我王,臣有要事上奏。”
他们重重叩首,锵然道:“如王不见臣,臣等愿长跪不起。”
殿外小内侍匆匆入内传话,只得到赵王一句嗤笑:“竟还敢要挟寡人,那便随他们心意,爱跪多久,就跪多久。”
赵师带头开口:“公子寿遇刺一案,事出蹊跷……裕昌君仁义忠厚,谨小慎微,万万不会行此谋害兄弟之事,恳请我王明察。”
“废君之事,事关重大……望我王三思!”
赵王居于殿内,面色依旧阴沉。
殿门之外就是赵师等人铿锵有力的求情声,和着淋淋雨声,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耳中。
“不愧是两朝辅臣,手眼通天直达王庭。”赵王冷笑了一下,赵师竟这么快就知道他下的那道废除赵绪君爵的谕令。
猜疑之心但起,赵王气得不轻。
犹如一只盛怒的猛虎,铁定心要废除赵绪的封君爵位,将他贬为庶人,赵王耳中再也听不进任何规劝。
特别是这位扶持了他半生,当年力挽狂澜将他送上王位的王叔。
此时此刻,他为赵绪求情的样子,像极了当年也是如此力挺,庇护他的时候。
越是这样,偏偏越令赵王不悦。
他年少为王,前半生都活在赵师的监督之下,克己守制,摈弃喜乐,做个他眼中的好君王。殊不知,三四十载为王之路,他早已积压了无数对那群辅弼之臣的厌恶,怨怼与憎恨。
连带他们的所有谏言和选择,都让他无比讨厌。
他们越想立赵绪,他便对这个长子更多一分不喜。他们越为他求情,他便越想废掉赵绪。
君权之侧,容不得多余的人,来左右一个王的抉择。
相比之下,他更为倚重那个由他一手扶植出来的假相:唯王命是从,那才是一个臣子该有的样子。
赵王漠然下令:“来人,相国年事已高,经不得雨夜寒气,着人即刻送他回府!派太医前去,不养好身体,任何人不得打扰相国。”
殿门外的赵师,听得内侍传来的这则口谕,心凉了半截。
为人臣者,深谙王心。
更遑论,这位君王是他呕心沥血,耗费半生辅佐出来的。
他本无病,赵王却偏偏以让他养好身体为由,不让任何人登门。他敏锐的感知到,赵王这是变相的将他软禁,切断他与他人互通消息,警戒他不得再掺和此事。
都是朝堂之上的人精,众人也都明白,说来说去,赵王或许并不想查明事实真相,他并不关心到底是不是赵绪做的,他只是想借此乘机废掉长子,好名正言顺改立幼子。
赵师被强行送出宫一事,让其余大臣心生不满,跪在殿前直言不讳。有心直口快者,议论赵王有失君道,废长立幼,不符周礼,不合祖制。
很快,忍无可忍的赵王又下了一道令:“将外头求情的人一一记下,通通罚俸三月,再有异议者,按刺客同党之罪,革职流放处理。”
刑牢之内,赵绪父子被除去外衣簪冠,刚刚历经过一次鞭刑。
粗粝的鞭绳劈破衣物,打得肉身皮开肉绽,也未使他们屈打成招,认下罪状。
老内侍入内传令时,受刑昏迷的父子二人,呈大字型被捆绑在刑架上,被典狱用一桶冷水泼醒。
水浸透血衣,沾上血水,渗入伤口之中,引得四肢百骸都生出剧烈的刺痛。
赵翦不由抖了一下,嘴里溢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只见他眼睫一颤,艰难地睁开眼眸,就担忧的转头看向旁边之人。
旁边的赵绪,唇上毫无血色,呼吸微弱,依旧昏迷。
赵翦口中不断地喊着“父亲”,企图唤醒他。良久,赵绪终于缓缓转醒,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模糊应了一声。
老内侍见此惨状,斥责了一句狱卒,“接王诏者,需衣冠整洁。”才将他们二人解绑,送回牢房。
赵绪接到赵王废君的旨意,脸色一片青灰,颓然跌坐在地。万念俱灰之下,他竟挣脱赵翦的搀扶,一头向墙上撞去,想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见状,赵翦奋力扑上前去,抱住父亲的腰身,将他拖离墙壁,苦苦哀求他万万不可如此,“若父亲一死了之,他日太史官笔下,只会留下裕昌君行刺幼弟失败,被夺君爵,自尽谢罪的污名。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仅凭三千甲士东山再起,今日你我父子身陷牢狱之灾,更不能就此认命,自裁于此!我们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有机会洗去冤屈啊。再者,王上并未下诏要处死我们,还望父亲冷静。”
赵翦急中生智的一番话,让赵绪感到一丝慰藉,心生一线希望。他抬起泪眼认真凝视眼前的儿子:
见年仅十五的赵翦,五官尚有些少年的青涩,虽历经刑罚,面色有些憔悴,但他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不屈不服,隐隐透着一股可贵的沉着与冷静。
不愧是郜太后一手养大的公孙,眉宇间气度初显。
明明是三分与自己相像的面容,却比自己更像一个王公之子。
像他,也不像他。
从赵翦清亮的眼睛里,赵绪看到失魂落魄、神情萎靡的自己,面对如此浩劫,他竟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如。
赵绪闭上眼睛,缓缓颔首,“翦儿说的对,是为父思虑不周,不该冲动行事。”
老内侍目睹一切,瞅了瞅四下,趁无人之际,以手挡在唇侧,悄声道:“请大公子、公孙保重,老奴已遣人通知了相国,相信相国会有办法的。”
赵翦安抚好赵绪,转身走到监栏前,对着老内侍一拱手:“多谢阿翁相告,大恩大德,翦没齿难忘。”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公孙折煞老奴了。”老内侍连忙朝旁边夸了一步,避开这一礼。
“翦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阿翁,将此事于明日告知于郜太后?”
赵翦自幼受曾祖母郜太后养育之恩,长于王庭,宫中各地都是他的玩乐之处。因他性子明朗谦和,对宫人从不斥责,各宫掌事也都对这位公孙敬之爱之。
现今,面对他这个请求,老内侍果断点头应下,“老奴明白了。”
朝堂之上,相国说话好使;后宫之中,说话最有分量的,除了赵王宠妃——珵环夫人,当属赵王生母——郜太后。
郜太后虽不干涉朝政,但此事牵连她最喜欢的金孙赵翦,她若知晓,必定会想法子从中周旋,大事化小,息事宁人。
若能借助太后的势力彻查此事,还赵绪赵翦一个清白,那便更是再好不过。
得到肯定答复,赵翦再次强调务必是明日告知,不得深夜叨扰太后歇息。
郜太后年事已高,夜间觉少,为人子孙,纵有天大的冤情,他也不愿因此惊扰到疼爱他的曾祖母。
是夜漫漫。然而,很多人彻夜无眠。
但这不包括姬禾。
她一觉睡到天亮,醒时外头还在下雨。
稚辛伺候她梳洗膳食后,姬禾习惯性去隔壁屋子找范奚,可她只见到一个收拾得干净整洁的空屋。
范奚不在。
大早上不见人影,还能把屋子收拾的井然有序,也不知他起的是有多早。
范奚不习惯由人伺候,事事躬亲。这是来赵路上,姬禾才发现的。
起初,她当他是为了保密她的身份,一路同行,才不让仆从近身伺候。但一路之上,他还能妥当的料理她的衣食住行,这让姬禾尤为感佩。
姬禾下了楼,问随行出使赵国、驻守在楼下的鲁国侍卫,“范大夫去了何处?”
侍卫目不斜视,答道:“范大夫拜访景相去了。”
拜访景睦。
姬禾狐疑地转了转眼珠。
出使赵国一事,已近尾声,按理不日他们就该启程回鲁。这个时候,范奚拜访景睦,所谓何事?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那日景睦送来的四个男宠,不由胡思乱想一通。
越想姬禾越不安,她索性也前往景睦府上,去找范奚。
碍于稚辛始终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于是姬禾也让稚辛做男子装扮,与她一同前往。
景睦府上。
范奚一大早过来,为的不是什么私事,乃是裕昌君被废一事。
天一亮,这则消息就从王宫流出。
后宫妃嫔,文武百官,市井之中,都惊闻此事。
景睦听得后,暗自开怀了一阵。
毕竟他可是顺应王心,将宝压在受宠的公子寿身上。如今赵绪倒台,眼看赵寿将不费吹灰之力,顺利得到太子之位,如何不教他欣喜。
然而登门的范奚,却立劝他去赵王跟前,为赵绪求情。
景睦见范奚来府,还以为他是受了自己送人的恩惠,特来与自己联络情谊之故,因而一大早就命人烹羊宰牛,设宴款待。
不料酒过三巡,却见范奚打的是这个主意。
“范大夫,何出此言?”景睦敛了笑,重重搁下酒樽,“我将范大夫引以为吾友,即是我友,也不妨向你坦言,想必你也知晓我赵庭朝局,裕昌君向来不为我王所喜,而今他触王之逆鳞,犯下此等重罪,连赵相国等重臣求情都无用,我德薄能浅,区区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劝得王上收回成命?”
“景相过谦了,”范奚坐于案前,朝主座上的景睦拱手,“论辅佐时间,的确是赵相国等人名利前茅,若论得王心者,非景相莫属。”
景睦哈哈笑了声,手抚长须问:“何以见得?”
“譬如出使鲁国一事,足见君才是赵国之内,深受贵国王上倚重之人。”
“依君之见,我为裕昌君求情,有何裨益?”景睦忽然想听一听,这位名誉列国的年轻才俊的见地。
范奚道:“裨益何其多。”
“愿闻其详。”景睦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裕昌君身为赵王长子,十六年前与楚国贵女联姻,其身负与楚结交之重责,若他被废,裕昌夫人岂不是也受其牵连成为庶人?楚国贵女成为一介庶人,无异于在打楚国的脸面。废君之事若传到楚国,赵楚之间难免生出嫌隙,轻则恐有失和交恶之危机;重则引起两国交战,也未可知。君若说服赵王,则能化去赵楚之危机,护赵国盛世之太平。君之功绩,则高如山岳,此乃一益。”
范奚这番话,令景睦不由自主的沉重思考。
虽然他有些贪财腐败,媚主求荣,但也不是全然不顾家国大义的低端鼠辈。
虽然他也很想替赵寿,就此将赵绪拉下泥潭,再无翻身的可能。
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以赵国现下的国力,若赵楚终有一战,极大可能是两败俱伤;届时赵国不复雄厚实力,还易遭到周边对赵虎视眈眈的列国趁火打劫。若国之不存,他这个一国副相,又能讨得了什么好下场。
因小失大,非智者所为。
景睦不禁对范奚刮目相看,他正襟危坐,缓缓颔首,朝范奚拱手道:“君言之有理;听君之言,似乎还有其他裨益,请君继续。”
“我与君为友,范某便直说了。”范奚继续说道:“公子寿遭此劫难,明为失,实为得;伤,为失,因伤更受到赵王的重视,为得。若君能说通公子寿一齐为裕昌君求情,一来表明兄友弟恭,二来体现他的仁义。当今天下,‘仁义’向来备受推崇,实乃明君必备之德。听闻公子寿之所以深受赵王喜爱,也是因其素来贤德。贤德加上仁义,他在储君之选上,则多了一分赢的层面。于赵王、于公子寿、于君,也是一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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