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唤我一声谷妈妈便是,”谷妈妈说话间拦住了颜霁,“你这手?”
颜霁低头去看,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原来已经破了皮,见了血丝,想来是刚才摔倒磕着了。
“没事,您先看看这些罗帕如何?”颜霁敛起衣衫,隔着布料将小包袱举了起来。
谷妈妈瞧见这么懂事的小娘子,心中不免怜惜,又难得这罗帕绣工不差,“你这多少条?我都收了。”
“真的?太谢谢您了!”颜霁欣喜不已。
谷妈妈见小娘子如此欢喜,欢喜雀跃间亦有些长主少时的神色,不免被触动,干脆交代,“宝珞,去我那匣子里去取一吊钱来。”
“这么几条,哪值得一吊钱?怕不是缎面丝面的?”小娘子嘟嘟囔囔,极不情愿。
颜霁这时也冷静下来,她也知一吊钱太多了,“我阿母只绣了二十条,您给六百文就够了,多了您老怎么好?”
“不用听那小妮子的话,有我在还轮不到她做主,”谷妈妈又道,“你这手可瞧着厉害得紧,进来敷点药吧。”
“不了,过几天就好了,”颜霁太感激她的好意,却也不愿过多麻烦她。
沈易便是前例。
想起她那被困荥阳,仍费劲心力将她送到此处养老的长主,谷妈妈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愈发怜爱,“这么拖下去可得几天了,瞧着你这手水嫩嫩的,我这儿的药用了三两天便好,你且来试试。”
颜霁推拒不得,被和善的谷妈妈拉进了店内,一扇芙蓉纹窗隔开了店铺内外,细碎的日光透过檀色的帏帐筛进内间,推过半开的木门,进到后院,还未踏足,正巧撞上拿着银钱回来的宝珞。
“谷妈妈,您怎么将她领进来了?”
“她手上有伤,你去将娘子赐得金创药拿来,”谷妈妈将那银钱伸手接过,递了过来,“先收着。”
宝珞站在原地不肯动身,“那是娘子特意给您留的,您贴了体己买她这几条没用的破罗帕便罢了,又何必舍了娘子的心意?”
颜霁后知后觉,忙起身,“谷妈妈,晚娘感念您的恩德,您菩萨心肠我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瞧着您这铺子开得不小,哪里缺几条罗帕?更不能让您为我动了自己的体己钱,我阿母这几条罗帕去哪里都能换钱,多谢您的好意,也多谢宝珞娘子明情,使我不犯此错。”
谷妈妈见此女神情坚定,愈发像她那被困在荥阳的长主,一时竟说不出旁的话来。
颜霁朝她一拜,“家中阿母还等着我归家,我便多不逗留了。”
待谷妈妈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在余晖中瞧着她的影子,对身旁的宝珞说道,“这项小娘子可像娘子?”
“您说咱们长主?”宝珞惊讶道,“我没瞧着像,她一身粗衣,相貌平平,笨手粗脚的,哪里像咱们长主了?”
谷妈妈摇了摇头,“不是相貌,而是气度,单这一份心性,便不似寻常小家之女,反倒像贵家之女。”
宝珞极不认同,“她一个小叫花子,不是妈妈您可怜她,谁会多与她说一句?”
谷妈妈不再多言,仰头望天,不禁叹气道,“不知长主那里如何了?”
-“长主,河东颍公来拜。”
此间静谧无比,仆人紧紧盯着地面,目之所及,唯有一片淡雅的月色秋罗帷帐,帐间悬挂的流云纹垂至地面,玉香盒内置着梅花瓣瓣,散发着淡淡幽香,沁人心脾。
“召。”
听此令,仆人轻步退下。
间内恍若无人,唯有沙沙落纸声。
过得片刻,玉指轻放,青玉珐琅笔落在笔架上,面前呈出一幅雾气弥漫,群峰隐现,溪水曲环,舟船停泊的渔乐图。
端坐在桌前的女子往后一靠,“如何?”
“长主画的自是好的。”
“你也学会宝珞那一套了?”
“婢子可学不会。”
立在一侧的宝玦失笑,挥手,自有仆人执着漱盂、巾帕奉上。
裴沅重新直起身子,盥了手,又接过宝玦捧来的茶,目光从画上缓缓移至窗前,通过那扇冰裂花格窗,望向了庭院内斑驳的花影间。
宝玦深知长主忧思,不得开解。
“长主,可要更衣?”
裴沅放下茶盏,望向庭院内来人,“无碍。”
话毕,仆人来报。
“长主,颍公至。”
裴沅微微颔首,宝玦抚手,两侧的月色秋罗帷帐缓缓落下,将人隔立在外间。
“阿姊。”
裴泓不想会被拒之门外。
“颍公何以唤之?又因何来拜?本应是我郑门下妇裴氏前去贺颍公登位之喜,不想劳您屈尊来此。”
裴泓被嘲讽的有些气恼,却还谨记阿母临行前的交代,只得忍下,“阿姊何必如此?我已同郑公言定,阿姊你贵为我河东裴氏长主,原是他荥阳郑氏亲娶,岂能贬你?”
裴沅毫不在意,“无需他贬斥,我已上表自请下堂,隔日便回东岩,你更不必多言,回你的冀州作家主去罢。”
说罢,起身便去。
两侧仆人随即挽起月色秋罗帷帐,只见紫绡翠纹的裙裾从眼前经过,所行之处,散着淡淡幽香沁入心脾,仆人不敢动作,却愈发恭敬。
外间的裴泓已然气急,顾不得外庭众人,便要闯进内间,却被人拦下。
“阿姊为何要回东岩?莫不是我作家主你不如意?你心中只当那裴济你兄弟不成?”
行至一半的裴沅顿足,长叹一声。
“不知你还可记得阿父临终前的遗言?”
“亲正人,行正事,闻正言,勿为小人所诱,勿为邪说所惑,兄弟宜亲,贤臣宜保,绵延宗族裴氏之庆也。”
裴沅言语坚定温和,眸中却不见光彩,薄唇轻启,“你为登大位,与伯渡生死相争,不记前言,损裴氏百年基业,我愧对阿父,从此与你不再相见。”
裴泓微微颤抖,如同山峰崩塌般嘶吼,“阿姊,他已经死了,河东裴氏绵延千百里,尽在我一人,你还要与我如此?”
裴沅微微摇头,嘴角带着一抹苦笑,不再劝说,“临别前,我再赠你一言:卢氏此人,不可尽信。”
“裴沅!”裴泓愈发恼怒,推开仆人,撕开碍事的秋罗帷帐,一把扔开,看着背对他的裴沅,厉声吼道,“阿母果然言中了,你从始至终都只当那裴济是你的兄弟,如今连我和阿母都不认了。”
裴沅却不再多言,向内行去,发髻间插着的步摇,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摇曳,嘴角微微含笑,通身皆是一丝不染的淡雅,映衬着她端庄而高贵的气质。
留在原地的裴泓气极,不住的斥道,“除名!除名!自今日起,你从我裴氏除名!”
颜霁沿着飞浦桥,又过弦歌街,凡是那衣料铺子,都进去问询一遍。
“请问,您这儿可收绣好的罗帕?”
听那小娘子的话,想是那康妈妈偷瞒着主人家做的这偷买手帕的勾当,如今被主人家查明,撵回家去了。
如此一来,娄氏这绣手帕挣钱的营生便是断了路。
颜霁不觉失望,反而松快许多。
娄氏的哮症本就时好时坏,日日夜夜都捧着那绣棚不松手,劝她几次都不肯罢手,如此她也能多歇歇了,这旬摘得药草换来的银钱抹去花销,还余下足足一吊钱。
至缴税之日,还有三月,再攒一吊并非难事。
此番逗留,一是为着手帕,既是这手帕已然绣了,能换些银钱最好。二是为能看看情况,几家对比,买些小碎布料。
原是想着与康妈妈相熟,向她讨要些最好不过了。
不知问了几家,走得腰酸背痛,腿脚发麻,总算寻到了一家。
“你这帕子怎么卖?”
“原是四十文一条,这些您若是都收了,给您稍稍便宜些。”
颜霁问了几家,方才知晓康妈妈收的这价格比着旁人家的已是压了许多价。想来,娄氏也心知肚明,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四十文?”主人家摇了摇头,“太贵了,小娘子你便宜些。”
颜霁故意说这么高,原本就给了对方还价的余地。
“这二十条您若是都要了,我一条便宜您两文,如何?”
主人家放下手帕,仍是摇头,“还是太贵。”
颜霁哪里不明白这一套砍价还价的流程,便也接道,“您看看这绣活,多细多密的针脚,您往出卖倒手也得赚一半不是?”
这主人家见她如此老道,也不是个新手,便也不磨蹭,干脆的很,“你再便宜点,我都要了。”
颜霁心知这便稳了,“既是您诚心买,一条再给您便宜两文,这可是最低价了。”
“再便宜一文,”主人家继续下压,“也好歹给我凑个整。”
二十文本不是小数目,足够她买一斗米了,但比着原定的三十文一条也算不亏,心一横,答应了下来。
“成!”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颜霁数清楚钱,主人家验好货。
“这些碎布头子您可还有用?若是没用,您送我可好?我瞧着您也是要扔的,我捡了省得您再跑一趟了。”
她早盯上了这破篓子里的碎步,颜色繁杂,大小不一,做不了旁的,挑挑拣拣应该还能做几条月事布。
“拿去罢,拿去罢,”这主人家自觉也占了便宜,听着几句客气话,便也松了口。
“多谢阿姊,你真是个好心人!”
“唤什么阿姊?瞧着你比我家大女也大不了几岁,唤我一声蒋妈妈便是,日后再有手帕,还拿我这儿来。”
“我知了,多谢蒋妈妈。”
银钱贴身放好,碎布料放在竹篓中,还得再去买些米面。
家中多添了一口人,米面消耗的快了很多,茯生那人无所事事,却吃得极多,顶得上她和娄氏两人的饭量了。
回头得想想,给他找个活做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吃软饭?
“米价又涨了?”
还没踏进粮行,便听得抱怨纷纷。
“你还不知哩,不止是米,面,盐,都涨了。”
“好端端的,涨什么价?”
“谁知道?听说方才城门口又贴告示了,等会儿咱也去看看……”颜霁老老实实排着队,张大了耳朵接收着四面八方的消息。
“我排着队怎么又涨了?”
“多少了?”
“二十五文了。”
此言一出,原本站在门外排队的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哄闹起来。
颜霁抬头去看,前面还有两人,身后不知何时又来了许多人。
“我们好好的排着队,怎么说涨就涨?”
店内称米的伙计两手一摆,“物以稀为贵,您不买请回,自有买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
那人说着就要上前去撕扯,被同行的人拦了下来。
“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不买今儿回去吃什么?少买些过几天再看看情况嘛。”
那伙计高高在上,“到底买不买?”
“买,买,”那人掏了钱,“来两斗。”
颜霁想起方才离去的两人说起的告示,又回想起自己差点撞到的马匹,心里顿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这种种迹象,似乎都昭示着动荡,粮价骤然上升,除去商家的饥饿营销,想来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战争。
“小娘子,你买多少?”
颜霁回过神来,“我也买两斗。”
照惯例,买一斗也够她与娄氏吃两个月了,如今又添一人,以她一人之力,两斗尚且能背得动,也不会在众人间显得太过突兀,省得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
背着沉甸甸的竹篓,颜霁从水泄不通的粮行里挤出来,擦了擦额间的汗,又顺着人群往城门方向走去。
果真,还未出城门,人流已经汇聚在了各个市集口,举目四顾,街道两旁的店肆竟显得空空荡荡,待出了城门,城墙外的围观人群亦是一层又一层。
颜霁没有上前,停在茶摊前,听得来往行人议论纷纷。
“这世道,可不好过咯!”
“上头可想着法子从咱们口袋里掏钱,米面涨价暂且不提,连这小儿女的婚事也管得愈发紧了。”
“可不是?我家那婆姨还说等明年再给小女寻人家相看哩,这下可好了,再不抓紧就成了烫手的山芋了。”
“寻了人家能如何?昨儿还听说冀州调了兵,不知又去哪打仗了?好好的小子,都扔战场了。”
“唉!这些士族争权夺利,倒把咱们往绝路上逼。”
……颜霁想着这些话,心里也打起了鼓。
看来,她的推断没有错。
米面涨价,是一场战争爆发前的最后警示。如今王朝天子无力,士族相互争斗,屯田征兵,赋税徭役日益繁重,底层百姓度日维艰,来往消息不便,如今传播到底层,人尽皆知,想来战争或许已经一触即发。
这样的事,颜霁无力思索,她只能暂且将她与娄氏二人的生计放在首位。
重新背起竹篓,慢慢走到城墙边,站在外围,细细看着那几张告示。
“制女年十五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十七不嫁者,罚五金;二十不嫁者,家人坐之。”
旁的颜霁都没看进心里,只有这一条限婚令,与她切身相关。
原身的年纪正好十七,若是照着前例,只需上缴两吊银钱足矣,原以为再攒一个月便无忧虑,如今这一番告示直接提至五金之多,短短半个月,她去哪里筹这么多来?
颜霁兀自想着,背着竹篓,慢慢走向了项家村方向。
如今她手中的银钱再加上此次进城卖掉帕子换来的,也不够两吊钱,即使再向娄氏借点,也凑不够五金。
他的玉佩应该值不少钱,如果能去当铺抵押,或许可以解此次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方法了。
颜霁迎着慢慢被灰暗侵蚀的晚霞,踏进了这座茅草小院。
趴在娄氏脚边的旺财早早发现了颜霁,立刻甩着小尾巴跑了过来,娄氏放下水瓢,朝她走来。
“怎么买这么多?”
颜霁弯腰,在她的帮助下卸下竹篓,“听人说似乎要打仗了,粮行的米面都涨价了,我想着多买些放起来。”
“怎么没带绣布?”
颜霁坐在凳子上,一时半会儿直不起腰。
“那康妈妈收帕子的事儿似乎瞒着主人家,这次换了人,人家那儿也不缺,我想着正好你能多歇歇,就没再寻了。”
娄氏点点头,面上却欢喜不起来。
颜霁注意到了,搂着她的胳膊腻歪,“有我养着你,还担心啊?我可是累得直不起腰了,肚子早饿瘪了。”
“知了,”娄氏给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去东间躺会儿,阿娘这便给你做饭。”
“好。”
一觉醒来,夜幕低垂,一轮弯月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升起,悬于柳梢之上。
颜霁伸了个懒腰,挪着步子,看了看篱笆内的鸡鸭,进到屋内,还未喝一口水,却又听得坐在床榻边的人闷声咳个不停。
眉头皱了又皱,这个成天吃白饭的人莫不是又病了?
“你怎么了?”
第14章
顺着他的视线,颜霁注意到了自己的衣衫,她双手拽着,细细查看一番,才发现早间跌倒时,膝盖处被撕出了个洞,旁的再无异样。
“这个吗?”
颜霁指着撕裂的洞再问,床榻间的男人却是隐晦的往上看了两眼,随即转了头,垂眸不语。
低头再看,没发现什么奇怪,心里却疑惑。
“阿娘,你看看我身上还有别的洞没?”
颜霁伸开臂膀,大大咧咧扯着腿,站在娄氏面前。
“这是摔着了?”
娄氏一眼发现膝前的烂洞,忙近前看内里的腿,“可是见血没有?”
“没,”颜霁不愿她担心,手上那点子血早被她归家时在后山河边洗干净了,“就是我跑得太快了,没看清路。”
“可别急,下次慢慢的……”娄氏唠唠叨叨的与她说着,将人转过身来,才看见她两腿间渗出的一片血迹。
“傻女子!”
颜霁还不明所以,便被娄氏遮掩着,避开茯生,悄悄进了屋内。
“怎么了?”
直到娄氏将她身上的那层外衫脱下来,颜霁才意识到这具身体来月经了。
不疼不痒,就是那点腰酸难受,她也以为是背着那两斗米走路太多的缘故,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就来月经了。
“好好暖会儿,可不能再跑了……”
娄氏为她仔细掖过被褥,又洗了衣衫,方才坐下,从那竹篓中挑选起来,若有合适的,能缝些月事布来。
颜霁整个人都被窝在被褥里,只露出个头,看着那刚刚洗去血迹的衣衫被搭在屋内,有些不解。
“阿娘,外头风大,吹一夜就干了,搭屋里可是阴湿湿的。”
“这怎么好搭外头?教人瞧见了,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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