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史玉皎卸下铠甲银面,着一身三品武将的常服过来,她身量虽纤细劲瘦但掩不住眉目间的英气,全无粉黛之色,对着他们一一见礼:“胡大人。”
“近来无战事,西南安定,”胡见春还礼道:“甚好,甚好啊。”
到了沈持这儿,她说道:“听闻沈大人杏榜高中状元,在下今日才道一声恭贺有些晚了,不如祝沈大人平步青云,他日一举凌鸿鹄吧。”
沈持执礼道:“借史将军吉言,在下前些日子贸然求助,在这里对史将军道一声谢了。”她离他很近,嗅到了她佩戴香囊的气息,淡淡的极为冷清,却不知是什么香。
“小事,沈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史玉皎一笑,看着姜蘅道:“姜道长。”
“吕大人,严大人。”
“……”
来客也都还礼,姜蘅看着史玉皎笑眯眯地道:“史家三娘,一晃多年,贫道今日差点未认出你来。”
史玉皎在家中行三。
“姜道长,”似乎只有在面对长者时,她才流露出几分女郎的婉约,笑起来右脸颊生出一个圆圆的酒窝:“我可是一眼就认出道长你来了呢。”
姜蘅大笑。
史玉皎说道:“各位大人快快请坐。”
或许她还是顾忌自己女儿身叫他们拘束不便,音落,戍军中的一位儒将,怀武将军苏瀚进来与他们作陪,史玉皎并未入座:“这是怀武苏将军。”
苏瀚三十多岁,他出身京城世家,十多年前弃文从戎,如今已是沙场宿将了。
之后,史玉皎再执一礼:“诸位大人、道长稍后请用些军中饭菜,在下就不相陪了。”
“史将军请便。”胡见春施礼道。
史玉皎领着兰翠退出宴客厅。
这时候飘来一股略带酸味辣香沁人的香气,饭菜端过来,是一盆酸汤鱼。随后鸡鸭猪羊肉一盆接一盆上来,烹调都极具黔地特色。
后又上来一坛酒,揭开便闻到醇厚的香气。
每人面前摆着一口粗瓷碗,苏瀚亲自为他们斟酒:“诸位大人能下榻舍下,在下不胜荣幸,快请。”说完他先豪气地一口干了。
沈持端着一大碗酒,有点作难。
他心道:这要一口闷下去, 会不会喝醉。
邱长风坐在他边上,抿了一口说道:“黔州府的酒天下一绝,好喝。”黔地虽多瘴气, 但酿的酒却最是醇香独特,其他地方不能与之相比。
他不是不一口干, 而是不舍得喝,留着慢慢品。
沈持低头饮下一口, 让酒液在口中停留,细细抿品, 再缓缓咽下。嗯, 甘醇香糅合于一处直让人欲罢不能……
沈持吃了大半碗酸汤鱼, 也不知被酸到了还是辣到了,非得就一口酒才能压下去, 于是他不自不觉贪杯了。
酒碗快见底时, 他已然微醺。
沈持觉得自己开始犯困,他忖了片刻, 脑海中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 转也转不动, 于是干脆不去想。
吃了饭后,他们挪了个地儿,换到垂花厅的暖阁中,面前的酒已换作清茶。
沈持呷着茶。
苏瀚手里拿着一把弩, 与吕居正在探讨:“军器监发放的这一批弩, 望山跟前一批不同, 但军中试过后觉得并不趁手,请吕大人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当朝的弩由臂、弓、机组成,最重要的部分是“机”, 就是后世所说的机械连轴转动装置,一般为铜制,装在匣内,前方有挂弦的“牙”——白话就是挂钩,“牙”后连有“望山”——后世说的用于瞄准的准星,“望山”上刻有刻度,相当于后世枪械上的表尺,这是用来按目标距离调整弩箭射出去的角度,提高命中率的。
“苏大人,”吕居看着这张弩的望山,皱起眉头说道:“咦,这不是按照史将军早先提的问题改进的吗?”
这已经是改良后弩机的望山的刻度了。
“正因为如此,”苏瀚说道:“才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吕居拿起那弩,反复看来看去。
“吕大人不妨随在下去校场演试一番,”这时史玉皎来了,她又带上了狻猊银面,拿起那张弩说道:“看看偏差究竟出在哪里。”
吕居说道:“也好。”
史玉皎又同在座的行礼:“诸位喝茶。”她待人接物礼仪周全,滴水不漏。
吕居起身离席才要跟她去校场,冷不丁听沈持轻声说道:“此事在下略懂一二。”
史玉皎听见骤然刹住脚步,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沈持:“沈大人方才可是说,懂弩机之事?”
吕居:“……”
军器监不知召集多少工匠,都无法将弩机改得尽人意,关键问题就出在这个望山的刻度上,他一个读书人,哪里会懂。
其余人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沈持:“……”
毕竟这人往日里最是话少,轻易不肯开口,抽冷子来一句,还真叫人一下子发懵。难不成四书五经里头还教他这个。
邱长风摇了摇他:“沈富贵,你是不是喝多了?”
沈持摇头晃脑跟幼年在书院背书时似的:“史将军,在下知道,弩发射弓箭出去的轨迹近似于抛物曲线,而望山和牙是瞄准直线……使瞄准直线在一定距离上与弓箭的抛物曲线相交,抛物曲线无法调节,全靠调节望山……以射中远近不同的敌军……”
众人:“……”除了吕居,其他人尽管听不太懂,但怎么感觉沈持似乎真懂弩的机关,不是在满口胡诌。
史玉皎再拱手:“有劳沈大人一同去校场试演。”
余下的人也都说要去观看,于是一道往校场去。
沈持起身后脚步虚浮,他脑子里此时在飞速拆分那张弩,把弩机拎了出来,嗖,嗖,嗖往外发射箭羽……
想得正入神时,忽然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托了下自己的手臂:“沈大人小心。”
那只手扶了下他收回去的迅如闪电,沈持只能靠细微的独特的香气判断是史玉皎,垂眼一看,他险些绊上脚下的一块石头摔倒失态,心中一惊,忽然酒醒大半,复盘前面之事,心中二次大惊:那弩,他上辈子也只在课堂上见过,见的是图片,连实物都不曾摸过、拆过,纵然知道其机械原理不过是纸上谈兵……他到底是怎么敢说自己懂的。
幸好,幸好他只说“略懂一二”,没夸海口吹大牛,否则……不敢想。沈持不知自己今日为何会这般失言,他在心中将“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①”默背数遍,三省其身。
来到校场上后,此时夕阳西斜,彩霞满天。
史玉皎一声令下,兵士立刻举着数十个远近距离各不同的草人跑来,用于试演。
吕居请史玉皎用不同刻度的望山发射箭簇,以观弩机的成效。
沈持在一旁看着,不言不语。
史玉皎连发十几箭簇,箭箭虚发,末了他对吕居说道:“吕大人请看,这弩箭射出来,总是差一点点无法命中对方。”
她明明瞄准了的,可无论远近都有半分偏差。这命中率真上了战场无法设想后果。
吕居一时找不出问题所在,只好道:“下官回京后将此事告知军器监,想法子再行改进。”
史玉皎谢过他,转而问沈持:“沈大人可看出门道了?”
像是出于礼貌随口一问。
沈持当然看出了问题,就是射不中目标——将军的瞄准与发射出来的箭簇轨迹无法相交,至于怎么回事,他不清楚:“史将军可否将这弩让在下拿回去看看?”
“在下闲暇之时慢慢琢磨,或许能看出问题来,”他说道:“不过在下才疏学浅,或许也是枉费功夫。”
史玉皎把手上的弩递了过来,这弩不重,仅三斤多一些,是张六弦一弓的小弩,制作很精巧:“沈大人请拿去。”
沈持接过来:“多谢史将军信任。”
史玉皎微微笑了下,半弯的眸子如潭水般清澈:“不急,沈大人可当玩意儿慢慢细究。”
从校场出来,天空忽然黑云翻墨,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胡见春说道:“今日多谢史将军、苏将军款待,看样子有雨,下官等人这便告辞了。”
史玉皎点点头不再留客,将人送到军营外。
还是由她的副将兰翠带人驾马车送他们回樊武县驿站,到了,天也将将黑了。
兰翠临走之前笑着对沈持说道:“沈大人,那是史将军的弩,你仔细保管。”
“兰将军放心吧。”沈持往外送了送她:“天黑了,路上当心。”
兰翠一笑别过他。
沈持返回驿站,邱长风瞧着他从史玉皎那里“顺”回来的弩,道:“富贵你夜里早点睡啊,别光顾着给史将军办事献殷勤,忘了咱们是来寻朱砂矿的,明日还要去铜仁县堪地形呢,那才是正经事。”
沈持被他说得脸微热,急忙将那小弩藏在身后:“道长说什么呢,我没听见。”
邱长风抛给他一个白眼。
沈持进屋后又觉得泛起些醉意,忙打水沐浴后就寝,一晚无梦安睡至天明。
次日一早醒来神清气爽,用过朝食后带着赵蟾桂,与姜、邱两位道长去了铜仁县。
铜仁县不同于樊武、安远两县,一地有矿局,另一地有戍军,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有产业有人口大街小巷有挨挨挤挤的烟火,这里人口少,但县域内山高林密,少见集市与商业,一些百姓之家修建不起房子,全家老小像当初王阳明被贬谪到这里时一样,找个岩洞栖身其中,非常贫苦。
矿多在山中,堪矿要绕着山转,经过山麓下的小树林子,里面全是枯枝烂叶,还有动物死后腐烂的尸首,沈持说道:“道长,这林中瘴气太重,我头晕得厉害。”
不能再往里走了。
邱长风:“贫道也胸闷,想这林中往日少有人来往。”
他们来之前服了丸药,但依旧挡不住一片小树林子的瘴气。
姜蘅见状领着他们出来,边走边遗憾地说:“贫道方才似乎望见一处朱砂矿的气。”
沈持听了忽地提起精神:“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可惜林子太密,”姜蘅慢吞吞地道:“看得不甚清楚。”那一缕他们要望的气一晃而过,但以他的直觉,这里似乎有戏。
沈持的心又低落下去:“……”
来到大路上,他们席地而坐,姜蘅说道:“沈大人和邱师弟暂在此处歇息,贫道还要再堪一回。”
他沿着路绕着山行走,仔细看去。
一个时辰之后才又折回。
“沈大人,”姜蘅斟酌了下,终是说道:“这里,当有朱砂矿。”他又捕捉到了那一缕朱砂矿的气。
这回,他瞧清楚了。
沈持说的一点儿不差,铜仁县境内的山脉和樊武县一样,都是同一道大万山山脉。
沈持从地上站起来:“姜道长,真的?”
纵然他明确知道铜仁县的山中有朱砂矿,但此刻从姜蘅口中听来,还是心头一震。双手捏得指关节噼啪作响。
邱长风一甩手中的拂尘:“师兄,真的?”
姜蘅叹口气:“许是师祖老人家保佑,贫道真的望见了与大万山矿局同样的气。”错不了。
赵蟾桂立刻牵了马来:“大人,二位道长,还等什么,咱们快回去告诉胡大人他们呀!”
他比沈持还亢奋, 恨不得立刻飞回樊武县驿站,将堪到朱砂矿的消息告诉胡见春等人。
让他们听听,看, 我家大人说铜仁县有朱砂矿就有,厉害吧。
姜蘅缓甩拂尘慢捋长须, 笑道:“小哥儿不要急,不要急, ”他瞧了眼沈持:“须得工部先将此事奏明圣上,再给黔州府、铜仁县两地的知府、县令发文, 发动人工清理山麓, 之后, 贫道才能详堪矿洞位置,方能挖矿。”
眼下只是粗粗堪明铜仁县的山中有朱砂矿, 至于从哪里打洞下铁锹, 还要会同工部的官吏们一道再行细堪。
当然,在挥铁锹之前, 要上报皇帝, 请朝廷发公文知会黔州府上下官吏。
甚至, 朝廷还要给驻安远县的戍军传信,必要时,少不得请将士们协助帮忙。
工部开矿是项巨大而繁琐的工事,常常要调集各方共同协作。
沈持:“姜道长说得极是, 咱们先回去告诉胡大人他们吧。”
他们赶回樊武县驿站。
驿站之中, 胡见春正在给家中写信,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写一行停下笔叹一口气,眉间尽是愁绪, 一日日探不到朱砂矿,这是何等的煎熬。
听见门外马嘶鸣,他搁下笔,负手踱步出来:“回来啦?”
他都没问有没有堪到矿,似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回来了。”沈持回话的时候尾音上扬,眉梢带着淡淡的笑意。
胡见春:“……”这少年人路上遇到女郎跟他搭讪了吗?瞧这一脸喜气。
又见姜蘅回来也是带着笑的,他师弟邱长风没摆臭脸,胡见春微微一怔:“沈大人,姜道长,可是……”
“胡大人哟,”姜蘅说道:“你今晚有的忙了。”
胡见春的手抖了下:“可是堪到朱砂矿了?”
姜蘅:“据贫道所堪,铜仁县的山中十有八~九是有矿的。”
胡见春搓搓手,在庭院中转了两圈:“哎呀,这真是天大的惊喜,本官……本官这就去写折子……”
说完,他几乎是飞奔进房里的。
当夜,一封奏折从樊武驿站送出,八百里加急驰往京城皇帝萧敏的上书房。
等待批复的日子,沈持拿出史玉皎的那把小弩,将弩机拆开捣鼓来捣鼓去。
吕居瞧见了,也同他一道来演算,二人在驿站的后院扎起草垛,一次次演试,记录下一个又一个数据。
“想不到沈大人竟如此精通算学,”吕居对沈持的“专业”水准十分意外:“真叫下官佩服不已。”
沈持:“吕大人自谦了,”他说道:“在下年幼时好涉猎群书,看算学书不求甚解,如今不过半瓶子水罢了。”
二人说话时已是七月初盛夏时节,然黔地翠竹婆娑,山风拂面几度清凉,丝毫不觉暑热。
这日午后,太监丁逢带着一封公文从京城来到樊武驿站,他手里拿的是朝廷敕工部主持在铜仁县开朱砂矿的公文。连同公文一起的,还有皇帝萧敏托他捎给沈持的一句话——“沈爱卿,朕心甚慰。”
“陛下很是看重沈大人,”他把话带到后对沈持说道:“沈大人来日前程大好啊。”
沈持:“陛下隆恩,臣虽万死不能报其一,只求不负陛下所托,竭力而为。”
丁逢笑道:“老奴这就回京复命了,沈大人多保重。”
沈持将他送出驿站:“公公一路顺风。”
送走丁逢,沈持展开公文看了看,上面写着由工部侍郎朱文济前往主持这次开矿事宜,工部员外郎胡见春,翰林院修撰沈持,户部员外郎俞驯——他是来出钱的,三人倾力辅佐,另有若干名工、户部工事、钦天监博士苗芹等人协力……林林总总共派遣二三十名官吏参与,新委派的官吏已从京城出发来黔,不日即将抵达铜仁县。
黔州府下辖各县、驻安远县的戍军也于同日收到朝廷公文,命他们听候工部调遣,紧要时出人出力,以保朝廷顺利开矿。
胡见春拿到公文后一拍书案:“好,沈大人,严大人,吕大人,咱们立功的机会来了。”
办好这次的差事,日后回京升官便有望了。
众人脸上面露喜色。
姜蘅却笑着泼了一盆冷水:“胡大人,沈大人,铜仁县人口稀少,万一到时候征不到劳工该如何是好?
就那点儿人,想要征徭役只怕艰难。
“姜道长,”胡见春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本官这就给黔州知府焦大人写信,请焦大人在府内征发劳工。”
“嗯,先派一批人将铜仁县山麓密林中清理一番,”姜蘅点头说道:“贫道也好带着师弟进山再度堪明朱砂矿脉的具体所在。”
吕、严二人说只能这样了。
沈持沉思道:“我有个法子迅速清理山麓。”
众人问道:“沈大人说来听听?”
沈持瞧了一眼赵蟾桂,说道:“赵大哥,你明日带着几个人到铜仁县的密林中撒一些碎银子,过几日再找人扮成打猎的,从林中钻出来高呼捡到银子了,”他边想边说:“另叫人编个故事散布出去,就说前朝的时候有一队运输银子的车辆迷失在林子里,大抵是那些银子被冲刷出来了。”
“大人,”赵蟾桂一下子听懂了沈持的用心:“那这样,附近百姓很快会来这里山上寻找,肯定会将山翻遍的吧?”
将山林翻遍。
“县中百姓常年生活在这里,他们比咱们进去容易,一旦进去寻找银子的人多了,他们会自发清理山上的枯枝和淤泥,这样,要不了多久,整个山就暴露出来了?”
诱民以利,顺带也将撒在林中的碎银子当作给他们的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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