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焦砚甚至在心中有些埋怨沈持多事, 怎样安置黔山、安仁两县百姓是他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插嘴,脸色很快沉了下来。
工部侍郎朱文济虽不形于色, 但他却说道:“烦请沈大人代工部拟一套黔、安二县百姓的迁出法子,协同焦大人一道妥善安置好那里的百姓吧。”
他心道:如何安置府内百姓, 原是黔州府自己的事,无论焦砚爱民如子还是照章敷衍, 皆与工部无关,这种事情劳心劳力还捞不到功劳, 沈持啊沈持, 你既然不识趣, 那本官便索性为你揽下这事儿,到时候栽了跟头那也是你自找的。
沈持当然知道他不该多言, 但他对此事并不后悔, 一拱手淡然道:“下官遵命。”
堪完山回到驿站的次日,清晨, 沈持才吃过朝食, 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是黔山县县令赵息,另一位是安仁县县令吴崇,他二人手里捧着县中户数的花名册,说道:“焦大人让下官将县中人口户数清点后送给沈大人, 请过目。”
沈持眸色微沉:“有劳二位大人了。”
看来焦砚是将此事彻底甩给他了。
夜晚, 沈持拿着两县的户籍名册翻看起来, 这两县加起来一共有小十来万人口,八千来户,多数人家世代居住于此, 繁衍生息,从爷到父,又到子子孙孙。
真会像黔州知府焦砚所说的那般,发一纸告示给些补偿银子他们便会全都迁走吗。
沈持不大相信。
放下户籍名册,他用手指摁了摁眉心,棘手。
沈持从屋中走出来,晃到邱长风门前时探头一看,道长正在抽签,他赶紧进去说道:“道长在抽签呢?也让我抽一支吧?”
邱长风白了他一眼:“富贵啊,你这会儿抽一定是下下签,贫道今儿没心情给你逆天改命,还是算了吧。”
沈持:“……”
那个先前在禄县的时候有人抽了下下签,一把抓起签筒往人家面前一搁“来,重新抽,贫道今天为你逆天改命”的道长终究是变了。
邱长风收了签筒往藤椅上一瘫:“贫道要睡觉了,沈富贵你出去吧。”
沈持:“……”
一扭头再看邱长风已经打起呼噜,他不再打扰人家,悄悄地退出去随手关上门。
沈持只得回房,又将黔山、安仁两县的户籍人口名册翻了一遍,直至二更末才歇下。
次日,胡见春来找他:“沈大人,今日无事,你我两人到黔山,安远二县走一趟如何?”
沈持今日本就打算到这两县去的,听他主动相陪,欣然说道:“在下正有此意。”不实地去看看黔、安两县的屋舍农田,物价人情,他怎么算出给安置一户需补偿多少两银子,拟出迁出条疏呢。
二人结伴先去黔山县。
如果说平原地带是有山有水,那么这里可以说是皆山皆水,所到之处除了小山丘就是水,时闻渔歌猿啸,但见丛林四处,少见庄稼农人。
大户人家的房屋依山而建,低矮而逼仄,贫苦之户栖身在岩洞中,路过时总有小儿探出头来看稀罕。
县城中有一处集市,售卖当地的果子菜粮,品种不多,个头也小小的。
沈持停下来问明价钱,一一记在心中。
胡见春说道:“这样的物价,一户六口之家一年的嚼用都要不了二两银子。”而在京城,则至少要十两银子才勉强够用。
沈持点点头:“胡大人所言不差。”
之后,二人又打听着去看县城集聚而住的那条街,从头数到尾统共三十来户宅院,不及禄县一条街的人家多。
“想来安仁县也是这样的。”沈持问胡见春:“胡大人可知,近来朝廷在某地建工事不得已要使百姓迁走,给一户人家的补偿是多少?”
八十多年前开大万山朱砂矿时的事太遥远,昨日俞驯话里头的意思,户部是不认的,可见断然不会给十四万两银子用以安置两县百姓。
“哟,”胡见春想了想说道:“往前数十一年前朝廷在长沙府沅陵县开金矿,当时迁走七万户,每户给六两银子,及到了临近的流入地,给每户一男丁三十亩农田,再免除一年的田税和徭役。”
那次朝廷待他们还是很丰厚的。
沈持说道:“黔州府耕田极少,黔、安两县百姓迁出,在临近的县域内无法以耕田为生计,是件难事呀。”
这样,要是参照当年沅陵县的补偿,单给六两银子不给农田嫌少,后续的生活无以为继,要是再添些,添多少合适,以及户部肯不肯给,又是个问题。
“嗯,”胡见春望着眼前一层又一层的山:“难啊。”
二人又去安仁县转了一圈,果然与黔山县相差无几,而后打道回府。
夜晚,沈持沐浴更衣后去见户部员外郎俞驯,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反倒直接问:“沈大人去过黔、安二县了?”
“在下去过了,”沈持也不绕弯子:“敢问俞大人,这次户部打算补偿迁出的两县百姓每户多少两银子?以及田亩,税赋徭役呢?”
俞驯的脸仍旧是黑着的:“参照旧例,每户补六两银子。”他冷声道:“余下如何安排,是黔州府的事了。”
不能全推给户部。
沈持想说黔州府是不会管的,但他没说出来,他道:“在下知道了。”
在俞驯这里,没有可商量的余地。
沈持从他屋中出来,回到自己房里。
赵蟾桂见他心事重重,问道:“大人,咱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沈持勉强笑了笑:“算是吧。”
深夜,他在灯下拟了一份告示,大致是告黔、安两县的百姓,朝廷给每户发放六两银子,让他们在十日之内搬迁到别处去。
至于去往哪里,后续如何安置,沈持沉思良久始终没有落笔。
次日拿给朱文济过目,他道:“沈大人是问过俞大人之后拟的?”
沈持说道:“正是。”
朱文济笑道:“请沈大人告诉焦大人一声,他要是没好的法子,就这么办吧。”
那日后来,沈持捏着这张告示在邱长风屋中坐了许久,两人说着话不知因何不投机了,他被道长甩着拂尘撵出来……
次日,一道骨仙风的道士出现在黔、安两县,他对当地的百姓说,他们不日即将要发一笔小财。
百姓们淳朴,笑了笑没当回事。
哪知三日后。
黔、安两县当地的县衙贴出搬迁告示,每户赏银六两。
告示一张贴出来,一些正因为家中变故,走投无路的人都没多做考虑,立马跑到县衙去问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直接画押拿银子走人,迁出就迁出,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呢。
他们甚至激动地说道:哎呀那道士,不,神仙的话是真的,当真发了一笔财啊。
两县自打支摊子登记要走的户数后就没停歇过,一直到黄昏时分,县丞都看不清楚花名册了,才收工回去。
可是许多人拿了银子之后,却不知道迁到哪里能讨生活,又犯难了。
这时候,那名道士又出现了,他说这笔小财之后还有一笔大财。
百姓们把他围住,问大财怎么发,道士说道:“好办,拿着这钱到铜仁县去。那里会有贵人,带你们发大财。”
“铜仁县?”百姓们之中有人讶然:“不就临着咱们县,穷得叮当响,到那儿去能发什么大财?”
道士呵呵一笑,故弄玄虚:“去了你们就知道啦。”
“前几天神仙告诉咱们发小财,”有人说道:“今日官府不就给发了六两银子嘛,反正要迁走,去哪儿不是去,铜仁县还近呢。”
“那倒是,”更多的人说道:“就去铜仁县吧。”
两县的百姓收拾家当,携带老幼,陆陆续续迁往铜仁县。
告示贴出来的第五日,黔、安两县已经走了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县中空荡荡的,寂寥,冷清。但有一些当地的大户人家守着祖宅大骂:“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你就出六两银子就让我搬迁,我不走,来呀,发大水呀淹死我算了……”
大户人家看重祖籍祖宅,不像那些贫穷没落的人家,说迁走就迁走了。
县衙倒也没对他们用强。
只是不几日后,又来位更有仙气的老道士,他笑呵呵的胡须长长的,说能断人祸福吉凶,说不对不要钱,谁都能来算。
忐忑中的人像是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他摆下摊子没有一会儿,就来了个穿襕衫的读书人,上来就说他被迫迁居的事情,问老道士这里还能不能留下。
“贫道观郎君面色,”老道士说道:“有化龙出头之志,但囿于这地势低洼之处,恐难如意,何不搬到东北方的高处去呢?那里可让郎君日后顺风顺水,是个福地啊……”
读书人抬起头,朝东北方看去,咦那不正是铜仁县吗。
迁往铜仁县, 难道是天意吗?
读书人眼中涌出泪来:“想我章家世代扎根于此地,乍然要迁走,犹如百年老树被断根拔出, 将不知飘零何处,实在是痛心啊。”
他姓章, 身后的章家是黔、安两县最大的宗族。
老道士看着他,微微叹口气:“郎君博览群书, 岂不闻秦‘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①’,汉‘实关中’迁三十万户, 又有明洪武为了填豫州府、济南府, 令山西府百姓每家徙人口前去, 四口之家甚至要迁出三人,黄淮一带至今还流传着‘问我祖先何处来, 山西洪洞大槐树。②’的民谣……纵观历朝历代, 哪里的土地上不是人来人去,何处又不是飘零人之‘吾乡’, 贫道今日多嘴劝一句郎君放宽心思, 顺势而为吧。”
黔地山间的凉爽天气, 章姓读书人的额上竟渗出细密的汗珠,良久,他对老道士深鞠一躬,声音干涩地说道:“多谢老神仙指点。”
说完, 他转身踉跄而去。
老道士望着他的身影, 微眯起眼。
天快黑的时候他收拾起签筒、卦书往回走, 走到半路遇到来接他的一熟人,沈持,这位少年官员近日来面色疲惫, 眼下淡淡的乌青透出无法言说的殚精竭虑,老道士莫名有些心疼,语调温和地说道:“沈大人,贫道尽力了。”
这是他平生头一回摆卦摊子充作算命先生,外带说些鬼话招摇撞骗,真怕师祖在天上气急了扔个雷下来劈他一顿,骂他个狗血淋头。
“谢谢姜道长,”沈持对着他深作一揖,道:“要不是道长肯出手帮忙,在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身微言轻,能做的实在是不多,凡事都要迂回推行,为达目的不得不用些非常手段,起初和邱长风说这件事的时候,邱道长气得道心都差点儿毁了,高高举起拂尘追着他打,但那拂尘不仅最终没落到他身上,二位道长也倾力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戏,步步天衣无缝,这桩事情,大概会在他的心焦与忐忑中平稳办妥。
又过了两日,章姓家族迁出,去往铜仁县安家。
章家一走,许多犹疑不定的大户人家逐渐转了主意,接二连三有人接了县衙发放的六两补偿银子,拾掇家资,举家迁至铜仁县。
到了七月底,两县的县丞再清点户籍名册时,两县已只剩下两三户人家了。不过看着一日比一日空荡的县,已经有人坐不住了,来打听现在县衙还给不给银子,多半是要搬走了。
从告示张贴出来到两县百姓尽数迁出,前后历经小二十天,总算尘埃落定。
与此同时,黔、安两县的百姓一家一家先后来到铜仁县,把巴掌大的县城塞满了人,由于他们手里都攥着补偿银子,眼下暂且生计无忧,因而处处都是孩童吵闹,大人吆喝,吃喝拉撒睡的市井气息,热闹非凡。
沈持时常穿一件常服去铜仁县新迁来的百姓之中转悠,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听一听说书人临时支个摊子,给围过来的人讲诸如吕不韦囤积国君易种秦国的演义等等……悠哉如斯。
回想起半个多月之前,那会儿黔州知府焦砚推诿,将黔、安二县百姓迁出的棘手事甩给他的时候,是何等的一筹莫展,寝不安席,总算过去了。
八月初,秋云入山,秋风起,芦花飞。
这日,沈持坐在驿站中摆弄弩机,有人来报说黔州知府焦砚来了,他起身迎出去。
一番寒暄后,二人在驿站的屋中相对而坐,每人手边放着一杯清茶。
焦砚四十多岁的年纪,须发修理得齐整,面白眼细,他二十多岁考中同进士,之后外放来黔,二十多年间未曾易地,一直从九品县令做到正四品知府,终能执政一方,也算是读书人之中的龙凤。
“沈大人,”他一拱手对沈持说道:“花费大半来月,黔、安两县百姓已全都迁出,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动工开矿啊?”
焦砚故意抬高声调咬着“花费大半来月”这句,有嘲讽,甚至还有不满——为那几户贱民大费周章,生生错过了钦天监博士苗芹选定的开矿吉日,值吗?
早按他说的,贴一张公告出去限时迁走,两县人员爱走不走,爱去哪儿去哪儿,官府一概不过问,不知能省多少事,得以提早多少天开矿。
如此一来,连开矿的吉日都没赶上,工事停滞不前,多叫人窝火。
沈持提起茶杯盖子,他轻刮两下茶水泛起的沫子,说道:“此事下官做不了主,须得问过朱大人,请苗大人再择吉日吉时。”
焦砚故作惊讶:“工部上下不都听沈大人你的吗?朱大人迟迟未说动工,不就在等大人这边发话吗?”
沈持听他阴阳怪气一番也不动怒,只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茶:“在下虽官在微末,但为官者受陛下所托,为朝廷办事,桩桩件件不得不思虑周全,步步为营,半分不敢急功近利生怕辜负君恩,在下想,朱大人没有号令动工开矿,也是出于这般思量,”他放下茶盏,轻声慢语:“焦大人,你难道——不是一样吗?”
这话将焦砚心中的怒火拨了开来,噌地窜成一大片,他搁在茶盏上的手倏然微抖,将茶水振了些出来,泼湿了官袍大袖的边缘,他冷笑一声说道:“沈大人说得好极了,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当周全,当周全啊……”
沈持微一挑眉头,又饮了口清茶。
“告辞。”焦砚拂袖而去。再跟姓沈的同处一室,难保他不生出杀心。
他出门后,赵蟾桂进来收拾残茶,小声问沈持:“焦大人为何这么急着开矿?”
沈持说道:“每年的八月初是吏部考核地方官员的时候,考功司会依据他们的政绩向陛下举荐拔擢人选,调任京城入六部或者去大理寺、京兆府等衙门做京官,我想,焦大人之所以急着开矿,是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他的政绩添上一笔,好在吏部的考核中多几分胜算,早日调往京城,距庙堂近些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黔地贫苦人少一直是本朝的官员贬谪流放地,在这里为政极难捞到拿得出手的像样政绩,焦砚苦熬多年,好不容等来一个为朝廷采矿工事效力的良机,却被他横插一手耽搁了吏部考核的时间,哪能不恨他的。
“那,大人,”赵蟾桂唉声叹气:“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彻底把姓焦的给得罪了呀。
沈持极淡地“嗯”了声,他早知道会这样。只是当初在权衡之后,仍没有妥协罢了。
“大人,以后他会给你使绊子吗?”赵蟾桂担忧地问。
沈持没说话。
山风穿窗棂而过,将书案上的书翻得哗啦作响,停下来时,书页中的一行小字——“内不愧心,外不负俗。③”,在夏阳的映照下镀了一圈光芒,熠熠生辉。
驿站的另一处小院中。
胡见春来见工部侍郎朱文济,说道:“朱大人,沈大人已将黔、安两县的百姓安置妥当,咱们也该请焦大人征发人力了。”
“黔、安两县的人,”朱文济缓缓问道:“一户不落,全搬走了?”
胡见春说道:“全搬走了。”
“想不到啊,”朱文济带着些许感慨说道:“沈修撰竟颇有些手段。”
他本想拿捏沈持一下让他栽个跟头长长记性,没想到那人就是不让他如愿,想来是他小觑了沈持。
顿了一顿之后,朱广济依旧叫人看不出情绪地说道:“你去召集人来,咱们商议些事情。”
胡见春去知会吕、严两位工事以及沈持,说要一道往堂屋议事。
“在下这就来,”沈持说道。
他换身衣裳过来的时候,见朱文济正带着工部员外郎胡见春,工事吕居、严诩等四人在画图,大概是要敲定开矿时从哪里凿山,从哪个方向开矿洞等相关事宜。
“沈大人坐。”朱文济客气地道。
沈持与他们见了礼才落座。
片刻后,胡见春指着一张手绘的采矿图说道:“朱大人,依下官的经验,要是从这里开始凿山开矿洞,以七十左右的矩度——后世所说的角度,斜挖进去,约摸十来米处就该能看到矿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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