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贺这次毫不犹豫地应了她:“是。臣当时并不确定猎场会发生哗变一事,但臣毕竟在兵部,免不了和各卫府的一些武将打交道,崔十三有个表兄,素来自以为与臣交好,春狩前一日邀臣吃酒,醉酒时无意间说出这大燕朝纲,就不应当落在殿下一届女娘身上,臣当时劝他慎重说话,他却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说殿下风光不了多久了,臣便留了个心眼,恰巧那日松亭关传了战报,臣便遣人将殿下请了回来,竟没想到误打误撞了。”
他说得从容,也确实合乎情理。
他最在意的人如今已经离他而去,他一篇悼亡序,更是将崔氏得罪完了,也难怪他急于和荀远微这边投诚。
但荀远微只觉得王贺这个人复杂极了,他做事完全不战队,似乎只是循着心迹,时常在崔氏和她之间来回摇摆。
荀远微沉吟了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这些事我都知晓了,我只问你,你愿意将芍药就是令正的事情公之于众,将事情推回给崔氏么?”
王贺呼吸一滞,垂了垂头:“她生前为我操劳,我不忍她身后还被人议论那段她一定也不愿意提及的事情,若是御史们言论纷纷,那就让所有的口诛笔伐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这样她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好。”荀远微没有再多说,便让他退下了。
王贺从廷英殿出来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也停了,空气中传来清幽的竹香,他忽然有一种飘然解脱之感。
荀远微在听了王贺的事情后,一直也有些忧心忡忡,她不禁想问自己一句:难道政治和人情真得不能共存么?
她暂时还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宫中忙完所有的事情后,天色已经快黑了,赶在宫门落锁前,荀远微和沈知渺、春和一道出了宫,抄近道回了公主府。
她换下常服后,春和说厨司已经做好了晚膳,戚令和已经等在门外了。
荀远微看着她唇角沾染着的碎屑,从袖子中取出手绢,轻轻为她擦拭了一番,才问:“吃的什么好吃的?”
戚令和便拽着她到了花厅中,属于谢定澜的那方小案上放着一个红木盒子。
荀远微认得那个盒子,那是长安最知名的糕点铺子玉酥坊的盒子,现做现卖,光排队就得排两个时辰多。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她只以为是戚令和在她不在的时候去买的。
戚令和却道:“不是的,是褚将军送来给澜姐姐的,我那日在李将军的接风宴上便觉得他们之间不太对劲,澜姐姐离开后,褚将军直接追了出去,到宴席结束,两人都没有回来,恰巧褚将军送了这盒糕点过来,我便多问了澜姐姐两句,她却怎么也不愿意说,褚将军在外面等了许久,澜姐姐也不肯出门见他,我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澜姐姐取了一块糕点,直接堵住了我的嘴,自己则直接回了卧房,到现在也没出来。”
荀远微愣了愣:“你们先用膳,我去看看定澜。”
戚令和和沈知渺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
荀远微知道谢定澜这人向来要强,在别的事情上都分外坦荡,只有在和褚兆兴之间的事情上,一直有些拧巴。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抬手叩响了谢定澜的房门。
谢定澜有些发闷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小九,你不用管我,那盒糕点你想吃就吃,他爱在门外站多久便站多久,不用管!”
荀远微启唇:“是我,定澜。”
空气静默了一瞬后,里面便传来谢定澜有些匆忙的脚步声,不过多久,房门从里面被打开,谢定澜有些尴尬:“原来是殿下,我以为是小九。”
荀远微进了屋子,掩上了门:“我以为你那日和同光叙旧之后,好歹能说清当年的事情,没想到你如今连见都不想见了。”
谢定澜别过头去,有些赌气:“他那日追出来,关于当年的事情是只字不提,我明明不要他送,他还非要送我回来,路上像根木头一样,一个字也不说,过了这么久,莫名其妙地送了我一盒糕点,便想将这件事匆匆揭过么?”
荀远微想起自己从前和戚照砚有时也这样置气,只是他们之间与谢定澜和褚兆兴之间毕竟是不同的,也不能作为参考,只好叹了声:“你们当年可是羡煞诸人,如今走到这一步,倒也令人惋惜,我看得出,你其实还是在意他的,是不是?”
“不是。”谢定澜矢口否认。
“当年我要和离的时候,他连理由也不问,就同意了,他曾经还觉得我不够知情识趣,不够温柔,我为什么要就这样见他?左右我在京城中也不会呆多长的时间,等过两日,那几个叛将反贼斩首了,我也就回武州了,不见也是好的。”谢定澜说着瘪了瘪嘴,她话说得决绝,语气中却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不甘。
荀远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其实,他回京那五年,每隔一个月会和我写信说京城的事情,说到最后,总是要拐弯抹角地问一句你的近况,但又特别强调,千万不要让你知晓。”
谢定澜的眉头松动了一瞬,却还是道:“我不管这些事,我都没有看到他的诚意。”
荀远微知晓她这是在和褚兆兴赌气,但毕竟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自己也不好多做置喙,便收了话题:“那不管他如何,咱别和自己过不去,厨司今日的晚膳可丰盛了,我们先去用膳,可好?”
谢定澜想了想,同荀远微点了点头。
荀远微看得出,她虽然答应了,但其实还是有些不情不愿,便想着隔日有空了探探褚兆兴的口风。
用完晚膳后,荀远微回了自己寝殿,她推开窗子,外面正好是圆月一轮,她忽而回忆起了几个月前在乐游原上,自己和戚照砚试剑饮酒的那夜,也是那夜,戚照砚知晓自己喜欢糖葫芦一事。
这般想着,她一时没忍住,从妆奁中将刻意藏进去许久的那只木雕糖葫芦拿出来,放在手心,又看向窗外的月亮。
“你现在走到哪里了呢?”
第69章 见参商 聊赠一枝春。
同一轮圆月不但照彻了长安城, 也照到了京郊的苍山草野上。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戚照砚将马系到了道边的一棵松树上,自己则撩起衣袍随意地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
清晖洒在河水上, 照出了河水中的粼粼波纹。
戚照砚看着河水中映照出自己的面容,伸手裹了裹荀远微亲手为自己披在肩头的大氅,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一时有些心烦意乱, 遂捡起身边的一颗小石头,信手轻轻往河水中一抛。
复又抬起头,看着高悬在天上的月亮, 一闭眼睛,眼前便出现了荀远微的绰约身影, 他一时没忍住弯了弯唇。
而后站起身来,从手边找了颗趁手一些的石头, 蹲在地上, 在河边的泥土上写下了“远微”两个字。
他看着那两个字出神许久, 才低声道:“殿下,可一定要等臣回来啊。”
说完这句,戚照砚才颇是不舍地抬手擦去了泥土上的两个字,踅身走向一边的松树上,摸了摸马的鬃毛,将它从松树上解开, 再度踏上马鞍,朝着定州的方向而去。
大约再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就可以过黄河了, 等过了黄河便离定州不远了,他也想早一些到达定州,这样就可以早一些完成荀远微交代给自己的任务, 也就可以早一些回到京城见到她了。
戚照砚如是想着,便夹紧马腹,匆匆催马朝前而去。
另一边的荀远微则从天上挂着的月亮上收回自己的视线,缓缓合上窗子,轻轻抚摸着掌心躺着的那只木雕糖葫芦。
不知从何时起,她似乎不再有意逃避和戚照砚之间的感情。
戚照砚已经推心置腹地将关于自己的所有都告诉了她,她又有什么理由再怀疑呢?
如此想着,荀远微又将那枚木雕糖葫芦放在自己的桌案上,因为这是她打算明日重新挂回腰间的。
她刚收到这枚糖葫芦的时候,在身上挂了两日,便考量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恋恋不舍地强迫自己将它收了回去,如今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以至于她次日挂在身上的时候,还引得沈知渺多看了两眼。
“臣记得殿下已经许久没有戴过这枚小挂坠了呢。”
骤然听到这一句,就好似本来妥善珍藏的心事被人全部说了出来一般,即使沈知渺也只是就事论事,荀远微却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
故而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未多做解释:“嗯。”
沈知渺看出了自己在提及此事时,荀远微目移的表情,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些什么,毕竟自从她跟着长公主殿下这小半年以来,见过与她最亲近的臣子便是那个昨日离京前往定州查案的戚中丞。
不过荀远微不愿意提及,她也很知趣地收了话题,又说到了正事:“殿下,臣听闻秘书省和翰林院这两年在修撰前朝的国史?”
荀远微放下手中的奏章,看向她,问道:“是这样,怎么了?”
沈知渺沉吟了一声,道:“如果殿下允准的话,臣想参与进修撰前朝史书的部分。”
荀远微想起她的身世,沈知渺和前朝有关系的部分,也不过是前朝曾经派往龟兹和亲的那位端淑公主。
“是因为令堂和前朝的端淑公主么”
沈知渺低眉:“臣出生在龟兹,人生的前十几年也一直在龟兹中度过,于臣而言,端淑公主与生身母亲没有什么分别,她那些年为了中原所做的一切,臣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臣只是觉得,她的功劳不应埋没于茫茫大漠中,也不该被藏匿于漫漫青史中,千年之后,人们只能从前朝史书的龟兹部分见到她的名字,如果臣也不记得,或许都不会有人记得她存在过。”
荀远微闻之也甚是动容,她停下批阅奏章的手,看向沈知渺:“我也想听听那位我只听过名字的端淑公主的故事。”
沈知渺朝她拱了拱手:“是。”
端淑公主其实不是前朝皇帝的女儿,也不是姊妹,只是前朝你一个很寻常的宗室女。
前朝末年的时候,靺鞨在北边崛起,不断对中原王朝造成侵袭,当时的天子在内要面对频仍的水旱灾害和地震、农民起义,国库又年年濒临空虚,入不敷出,为了维系王朝的基本运转,只能加大收税力度,以至于内忧不断加深,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外患。
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稍有作为且有雄心壮志的君王,登基后将残破山河尽力稳住,内忧暂时缓和了,他便想通过和西域另一强国龟兹结盟,希望能和龟兹联合起来抵抗靺鞨,结盟最好的方式,便是和亲。
可惜这位君王当时只有二十余岁,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也没有女儿,他倒是有个未曾出降的妹妹,但当时的太后并不舍得女儿远嫁,恰有人进言,可以从宗室女中挑选女娘,封作公主,替代当时皇帝的妹妹出嫁。
于是,端淑公主就很不幸的成为了这个被派去远嫁和亲的公主,和她的贴身宫女,也就是沈知渺的母亲一道,背井离乡,担负起家国的使命。
当时的龟兹比起新兴的靺鞨,在交战中也渐显颓势,甚至一度到了向靺鞨俯首称臣的地步,听闻中原王朝有意联盟,自然是有些心动。可他们这些年实在是被靺鞨打怕了,即想要中原王朝的物资,又怕得罪靺鞨,于是在前脚答应了中原王朝迎娶端淑公主的同时,也迎娶了靺鞨的一位王女,两人同时为龟兹王的阏氏。
端淑公主嫁过去的时候才刚刚及笄,而龟兹王已经快三十。
最初两三年里,端淑公主并并不得龟兹王的宠爱,是故龟兹王的长子是靺鞨王女所诞。端淑公主十九岁的时候,与龟兹王有了第一个孩子,也是龟兹王的次子。
那年冬天,龟兹遇上了天灾,牛羊冻死了大半,周边小族趁虚而入,当时龟兹王带兵出征,前去平定小部落,靺鞨的王女随军,留在王帐的,只有尚且在月子中的端淑公主。
千钧一发之际,是端淑公主以阏氏的名义号召统领起龟兹王留在王帐中的兵,苦苦支撑,才等到了龟兹王率军赶回。
那件事之后,龟兹王许是终于留意到了端淑公主,加之靺鞨王女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此后连着三年,端淑公主又给龟兹王接连生下了一子一女。
端淑公主能做的,便是将龟兹这边在西域的动向和与靺鞨往来动向定期写成信,再传递到前朝的都城洛阳,以及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地游说龟兹王多多与中原王朝交好。
远在异国他乡,身后没有任何依仗和支撑的端淑公主和她的女官沈归,所拥有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身体。
端淑公主渐渐得到了龟兹王的宠信后,便为沈归和龟兹王的弟弟说媒,将沈归嫁给了龟兹王的弟弟。
两位女子,在遥远的大漠中,依托自己通过生育得到的子嗣,一步步铺开自己在龟兹的人际关系网,一步步让龟兹王庭中的核心人物更多地偏向中原王朝。
可惜送她们来和亲的那位前朝的有为之君并没有活太久,他二十五岁登基,在位不过七年时间,便因病离世了,他的后继者是个六岁的小孩,便由小天子的母亲和祖母摄政。
端淑公主本来已经用漫长且美好的青春向龟兹王证明了自己对他和龟兹的“忠心”,甚至说动了龟兹王联合中原王朝共同攻打靺鞨,但前朝当时的两位太后却陷入了争执之中,彼此不服,自然也没有心力应对外敌,端淑公主传回来的消息也被忽略了。
端淑公主多次寄出去的信没有得到回应,龟兹和前朝错失了数载难逢的靺鞨内乱的时机,此后靺鞨一点点壮大。
而随着靺鞨王女留下来的大王子年岁渐长,龟兹王也渐渐衰老,龟兹王庭中也分化成了拥戴靺鞨王女所出的大王子和端淑公主所出的二王子两派,龟兹王本来是偏向于端淑公主的,只是中原王朝的失约让他也开始举棋不定,故而迟迟没有做下决断。
端淑公主连续数次都没有得到自己的母国的确切消息,但所幸她也慢慢积攒起来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龟兹王病逝后,大王子和端淑公主及老龟兹王的弟弟展开了斗争,靺鞨新继任的可汗是大王子的亲舅舅,背后有靺鞨的支持,在这场对抗和内乱中,最终是大王子取得了龟兹王的王位,成王败寇,端淑公主和她的子女以及沈归的丈夫都彻底没了依仗,不过多久,便被新继任的龟兹王杀害。
而在龟兹内乱,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前朝已经覆灭,荀远泽和荀远微已经起兵,靺鞨国内形势刚刚稳定下来,又要兼顾龟兹王庭的王位继承问题,自然就没有更多的精力分给中原王朝,也正是因为那两三年没有靺鞨从北面而来的侵袭,荀远微才得以相对顺利地带兵勘定大燕的北疆,使得大燕得以顺利立国。
关于端淑公主的事情,荀远微从前只是有所耳闻,这是第一次,她从端淑公主身边的人身边得知了关于她的所有事情。
沈知渺说完,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拜:“所以,臣恳求殿下可以下旨让臣参与到前朝国史的修撰之中,端淑公主在龟兹二十余年,所作出的贡献绝不逊于征战沙场的将军,作为使臣前去谈判的朝臣。”
荀远微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和亲公主远嫁到异国他乡,凭借的也绝不是可汗和王的单薄的宠爱,她们的名字因为她们的运筹值得被记载、被称颂。”
沈知渺跪在地上:“殿下睿鉴。”
荀远微温声道:“我会给秘书省和翰林院那边打招呼,你以从六品翰林待诏我的心腹之臣的身份暂时去翰林院,修撰前朝国史,我希望端淑公主可以和公侯大夫一样列位于列传,而不是列女传。”
沈知渺最开始只是希望能有有人记得端淑公主,记得她所作出的贡献,却万万没有想到,荀远微会直接给端淑公主如此殊荣,她一时不禁有些泪目,连着说了许多声:“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