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照砚离开京城的前一日,长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在公主府门口踌躇了半晌,还是叩开了门。
荀远微惊讶且惊喜于他的到来。
戚照砚却说:“在臣走之前,臣想和殿下坦白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第67章 关河令 “殿下,臣现在在您面前,没有……
荀远微抚着青瓷茶盏的指尖稍稍停顿了下, 她看向戚照砚,却对上了他也朝这边看来的眸光。
戚照砚眸光中尽是认真,荀远微心中一时也跟着一紧, 又状似不经意一般地将收了回去。
她不知晓戚照砚要“坦白”的到底是什么事,又非要亲自来到她的府邸说。
若真是自己想的那样, 她又该如何应答?
于是她只是轻轻咳了声, 此时春和正好添了新茶, 呈到戚照砚面前的乌木小案上,荀远微便借着这个机会,掩饰去自己面上的尴尬, 手中捏着一方绢帕,遥遥地指了指那盏茶, 说:“先用盏热茶,外面正下着雨, 仔细着凉。”
戚照砚听着荀远微的关切之词, 只觉得忽然心头蔓延上了一阵暖意。
他小心地捧起那盏茶, 弯了弯唇,及至抬头看向荀远微时,翘起的唇角也没有压下来:“多谢殿下关切。”
荀远微目光躲闪着点了点头,像是为自己找借口一样:“毕竟你将要启程去定州查案,我也只是担心案件的进展。”
戚照砚从容地收回了他落在荀远微身上的目光,只是温声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的。”
荀远微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用指尖在桌面上划了划圈, 又捻起棋篓中的棋子,拨弄了两下, 似是随口一问:“你想和我,坦白什么事?”
戚照砚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荀远微手边的棋篓上,“殿下可还记得年前程拱寿将定州的事情查出来时, 臣曾劝说殿下暂且将事情压在长安户部一事?”
听到他是要谈公事,荀远微不免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她调整了下自己的思绪,方看向戚照砚,骤然换了一副神色:“当然记得,你当时的话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毕竟当时那件事可是牵扯到了章绶身上。”
戚照砚应了声,“其实这件事,臣斗胆猜测,和臣当年战败一事或多或少有关系。”
这件事是荀远微最关心、也是她一直想查却没能查出来结果的事情,听到戚照砚这么说,她忽然抬起头,看向戚照砚,颦眉问道:“你尽管说,我听着。”
这件事要如何和荀远微说起,戚照砚已经在心中盘算了许久,如今倒不需要多做斟酌,便缓缓道来:“臣当年在门下省给事中的位置上时,关于定州的事情,暗自查出来了些眉目,只是当时臣的职权并不完全在囊括此事,便想着多少先查,等差得差不多了,臣便上奏给先帝,但臣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荀远微一时也跟着紧张了起来,立刻问道:“你当时都查出来了些什么?”
“便是殿下所猜测的,河北道有及各州县私底下盗挖铁矿。关于此事,臣当年在核查户部的的账册和户籍册时,便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劲,但是当时太府寺和户部的账册做得太过于完善,臣也只是心下存疑,在暗中追查时,臣想到了当年臣出使靺鞨回京时,曾路过武州又绕道河北道,在酒肆歇脚时,听闻有官府的差役提起过矿上做工的人偷懒云云,但臣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正常服役的丁男。但一年后臣猛然发现,定州根本没有朝廷指定开挖的铁矿,虽然有几座小型的铁矿,但也随着前朝的几场地震,先帝登基后便下诏封禁了。”
荀远微闻言心下一凛。
这件事难道自从长治年间就有了么?兄长在长安,对地方上的事情难以全部察觉到,但定州离她所戍守的武州并不远,她竟然毫不知情。
“只是这盗挖铁矿是要做什么?若是用作寻常农耕日用之物,私自开挖铁矿,从中并不能赚取多少钱财,莫不是……”
想到的这个答案属实令人心惊,荀远微一时并没有将这个令人惊讶的结果说出来。
戚照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看见荀远微神色严肃,原本还在拨弄棋篓里的棋子,此时也难免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大抵也猜到了自己和她想的事情差不多。
荀远微不说,他也默契地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此事到底也只是臣的猜测,臣曾经试探过先帝的意思,但对于此事,并没有得出过一个明确的态度,臣当时手中也只有账册和户籍之中出现纰漏的证据,关于铁矿的事情,毕竟也只是臣的猜测,臣便未敢直接和先帝言明。”
荀远微紧紧捏着自己的袖口,“所以你才在长至二年春,靺鞨来犯的时候,主动请缨作为行军司马随从你父亲出战,为的便是能有机会再次去一趟河北道的各州县?”
戚照砚轻轻点头:“知臣心意者,殿下也。”
荀远微知晓他是有意缓和紧张的气氛,遂保持了静默。
戚照砚见着她眉心松了几分,便继续道:“臣在门下省供职,此前只是得益于能有幸被先帝委任为使臣,让臣出使靺鞨,若是没有没能抓住那次机会,臣不知何时才能有名正言顺的机会去一趟定州、幽州等州县,故而臣以臣曾出使过靺鞨,对对手熟悉一些,请先帝允准臣作为行军司马,随军出征。”
事情又绕回了那场战事,荀远微顾念着他的情绪,心中琢磨了一番,才问道:“但是你并没有想到那场战争会直接大败而归。”
戚照砚闭了闭眼,眼前恍惚间又闪过了当年奚关檀州一战时的惨烈战况。
“你若是有所顾虑,不想说也无妨。”荀远微出声宽慰。
戚照砚再度睁开眼睛,看向她,语气真挚:“臣说过,今日打算和殿下坦白,便没有打算同殿下隐藏半个字。”
毕竟这件事他已经在心中藏了这么久,他对谁都未曾提起过,甚至是章绶,也没有多说过。
“臣当时离开长安时,已经查出了不少的事情,臣担心放在自己家中生出变故,便在离开时,将所有的东西放在了周尚书家中,请他代为保管,这件事,当时的周尚书是知晓的。”
戚照砚说着深吸了一口气:“臣当率手下亲兵突围想要去隔壁的蓟州、妫州派兵救援时,却被人埋伏于奚关和檀州之间,当时奚关未破,臣却在大燕境内被伏击,伏兵像是完全知晓我军的行迹,臣与帐下突出重围的兵士尽数被埋伏,血战之后,臣与手下士兵皆难以抵挡伏兵,帐下士兵无一幸存,臣则被掳掠去了靺鞨。”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语调渐渐放得很轻、很慢,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想那场让他失去一切的战争。
荀远微听着他讲,心也跟着被揪紧了。
她本想让戚照砚不要讲在靺鞨的事情了,她心下难忍,但她又很想知晓他的过去,故而有点举棋不定。
戚照砚却像是猜出了她的心事一般,反倒朝她笑了笑:“殿下,都过去了,臣在靺鞨王庭,也不过半载时间,古往今来的战俘,不都要经历这一遭么?臣不愿向靺鞨可汗屈服,自然也免不了皮.肉之苦,倒也算寻常事,比起昔日被流放千里牧羊的苏武,臣不知有多幸运,才能活着从靺鞨回来,才得以见到殿下。”
他说得轻巧,可荀远微久征沙场,又怎会不知战俘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都是最轻的了,像戚照砚这样本来在大燕朝中地位就不低的官员被俘后,只会过的更加艰难。
她仍然记得自己三年前将戚照砚从奚关檀州外救回来的时候,他浑身的伤痕,当时大夫说全凭一口气吊着。
一想到这里,荀远微的指甲也跟着嵌入了指尖的肉里,也跟着有些泪眼模糊。
“你莫说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一时都有了痛觉一般。
戚照砚垂下眼睫:“臣失言了,臣不该和殿下提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
但他心中反而有一丝窃喜。
荀远微一心疼他,他方感觉到了被在意。
荀远微闻言,心中更加气恼和郁闷,这人是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伤心难过么?
一时气急,她竟然脱口而出:“我很在意。”
戚照砚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荀远微亲口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免不得怔忡了下。
“那臣真是三生有幸。”
荀远微缄默,她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关心则乱,却在说出心中藏蓄着的事情时,又感受到一阵难言的“快意”。
她努力地调整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状态回到方才和戚照砚谈论的正事上:“可后来你回京后不久,周冶就出事了,也是和这件事有关吗?”
提到周冶,戚照砚的眸子中不免蒙上一层阴云,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从大理寺出来后才知晓的事情。
他当时并不知晓自己为何会突然被放出来,等见了章绶后,才知晓,和周冶有关的所有事情。
他在大理寺养了几日病,便被章绶接走了。
他后来问章绶:“晚辈与章少监素来没有交往,全然没有想到在晚辈被师长家族抛弃的时候,是章少监肯对臣施以援手。”
章绶将一碗浓稠的药递到他手边,又坐在他跟前,长叹了一声:“虽然周尚书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曾经也和他是同门,到底不忍看他唯一的学生如此误会他。”
戚照砚端着药碗的手跟着颤了下:“还请章少监将事情说与晚辈。”
章绶看着他,似是踌躇了一番:“你年初离开长安的时候,是不是将一些比较要紧的东西托付给了周尚书?”
戚照砚点头。
“这便是了,你不知道,他当初去大理寺看过你后转道来见了我,我是很惊讶的,虽说我与他同门一场,但自少时起,我与他无论是在学问上,还是在其他事情上,都合不太来,故而这些年一直没有什么来往,他说我们互相看不惯这么多年,但他如今只想将他唯一的、视作亲生儿子的学生,也就是你,托付给我,希望你能忘却前尘旧事,好好的活下去,即使是恨他,也不要怪自己,这时间有许多事情,本就是你我蚍蜉之力不能左右、不能改变的。”
戚照砚听着心底一颤。
章绶想着自己毕竟开了这个口,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和戚照砚托盘而出:“就在我接你离开大理寺的第二天晚上,周宅起了一场大火,你托付给他所有的东西,或许都付之一炬了。”
在这一瞬,戚照砚心中担忧的并不是自己费尽心力查出来的证据,而是那个亲口和他断绝师生情谊的老师,他顾不得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匆忙爬起身:但开口却只留下一句:“他,还好吗?”
章绶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沉重:“他入狱了。”
戚照砚的眸子瞬间睁大,颇是急切:“入狱?他为什么会入狱?”
章绶看着他,说:“他帮助杨羡之在贡举中作弊,东窗事发,被人告发,现在关押在大理寺。”、
章绶对于学问素来严谨到了严苛的地步,即使戚照砚是他唯一的学生,他也从未在治学之事上对他有过半分宽容,是以戚照砚很难相信,周冶会帮助杨羡之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在贡举中作弊。
周冶并非出身高门世家,凭借着自己的才能和学问,一路走到了大燕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又是天下第一名士,以他的声望和才品,根本不需要和弘农杨氏低头,戚照砚实在想不通是因为什么。
他思绪恨混乱,根本没有认真思考,便看着章绶,毫不犹豫地便说:“不可能,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章绶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他的确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没有必要,便是被逼无奈。
戚照砚突然间如同被泼了一头冷水一般,他的思绪也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章绶看着他渐渐恢复了冷静,才继续和他说:“周尚书一把大火少了你留在他跟前的所有东西,又因为帮助杨羡之在贡举中作弊一事入狱,你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么?”
戚照砚哆嗦着唇,他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还是以试探的语气问章绶:“所以,老师,是替我死的?”
章绶终于缓缓点头。
戚照砚恍若晴天霹雳一般。
周冶将戚照砚留给他的关于查出来关于定州所有的证据都焚毁,他再想查此事,便没有可能了,又答应了替杨羡之那个败家子作弊,事情败露后,周冶便难逃一死。
“他来找我的时候,同我透露过,等主持完此次贡举后,他便向陛下乞骸骨,只是陛下当时一直不愿意,他最终也没有平安的乞骸骨。”
戚照砚听了章绶这番话,直接掀开自己的被子,慌忙地在地上找自己的靴子。
章绶这次没有拦他。
章绶的宅子离大理寺的监牢很远,他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一路跑到了大理寺外。
那天飘落了很大的一场雪,他和崔延祚遇在了大理寺外。
其实按他当时的身份地位是不能进入大理寺的监牢之中的,他当时尚且没有想清楚弘农杨氏和博陵崔氏之间的关系,便向崔延祚求情,询问他能否让自己见周冶一面。
崔延祚缓缓系好自己大氅的系带,挑了挑眉,什么都没有说,便答应了他。
大理寺的监牢中的血腥味是令人作呕的,他却顾不得这些,直奔周冶的牢房。
等到了周冶的牢房外,他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崔延祚那么轻易地便答应了他,让他见周冶一面地要求。
因为他看见周冶的时候,他唇角溢出了汩汩鲜血,手边还留着一个粗瓷的碗。
周冶的眸色有些浑浊,但应当是看到他了,只留给了他一句:“走,我没有你这个学生。”
便当着戚照砚的面倒在了地上。
那天,戚照砚扒着那座监牢的门,用力摇晃着,任凭上面的锁链如何响动,周边看守的狱卒没有得到首肯,也不会让他进去。
他不知自己摇晃着那方铁门哭喊了多少声“老师”,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却没有一声回应。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章绶家中的。
故而他后来一直将章绶当作自己的老师,便也算是在补偿自己对周冶的愧疚。
他在秘书省任职,其实并不会很穷困潦倒,并不至于只有一座一进院,也不至于家中只有一套粗瓷的,甚至有一只已经破损的茶具。
只是因为他想通过这样的自苦,让自己心中的谴责能少一些。
但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他越是这样,便越是想念周冶,越是愧对于那个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清白的老师。
荀远微听见他说尽了往昔之事,一时心头也跟着蒙上了一层阴翳。
“所以这些年,你其实从未原谅自己,所以才会在门上的楹联上写下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孤臣指的是周尚书,这当中的‘孽子’,指的是你自己?”
戚照砚轻轻点头:“是。”
“所以你一直不敢去周尚书的坟前祭拜,也是全然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他?”
“殿下明鉴。”
“所以我当时执着于要查定州的事情,你才会同我说,逆风执矩,会有灼手之痛,会引起燎原之祸?”
戚照砚陷入了沉默,仅仅是静静地垂头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盏茶水。
荀远微听着他承认,却有些惶惑:“那我当初邀你去周尚书坟前祭拜,你又为何答应了我?”
戚照砚终于抬头看向荀远微,尽管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因为从答应殿下的那次起,臣便知晓,迟早有一日,臣应该是要将臣所有的过去都交付给殿下的。”
荀远微蜷了蜷手指:“你愿意将深藏于心的事情告诉我,我也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