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荀远微的眸眶忽然有些湿润。
她看向戚照砚,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戚照砚看向她,声音和缓,语气认真:“在无数次与殿下的对望中,臣得以拼好臣的轮廓。”
“但这些分明都是我的无心之举。”
荀远微听见他这样说,心头不免涌上一阵浓浓的愧疚来。
她想起自己救戚照砚的初心是因为想查当年的奚关檀州一战之中的隐情,她大胆任用戚照砚主持今春的贡举,也不过是因为满朝间,戚照砚的才学算得上冠绝,又因为他特殊的经历,让他不会在贡举中偏袒向世家,自己对他所作的这些,似乎无一不是出自于平衡朝堂的谋算与布局。
故而荀远微蹙了蹙眉:“但是,我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做这些,并不全然是因为你,你就这么忽略了我当中隐藏着的算计?”
戚照砚的神色依旧温和,他看着荀远微在石桌上缓慢地划着圈的指尖,忽然很想伸手将她的指尖握在自己掌心,然后抵在自己的心口,让她听一听自己的心事。
可是,他不能。
他将手指蜷缩回去,克制着自己的心绪:“对臣而言,这并不重要,臣几乎坠入黄泉,殿下先让臣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又替臣将令和照顾得那样好,即使臣想赴死,也忽然有些舍不得这风月人间,也舍不得抛却殿下。”
荀远微在这一瞬,只觉得在这良宵春夜中,自己的心事也在悄悄地从心中逃逸出来。
戚照砚姿态淡定,她心中却有些七上八下。
戚照砚看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学着她无数次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歪了歪头:“臣今夜同殿下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是殿下铸就了臣的一身骨节。”
荀远微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这次,换她看向戚照砚:“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将你从过去拉出来的,并不是我,而是你从来都未曾熄灭的那腔肝胆与热意?”
“殿下?”
戚照砚的眸中添上了一丝惶惑。
“你能从我与你的并肩同行中见到万千关河中的少时的那个自己,也全然是因为你在无数次的夜静阑珊时,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个文赋惊满堂诸公的自己,只是你从前一直在有意的逃避罢了,你在与我对望时,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对望,其实你从未忘却,是也不是?”
戚照砚从未想过,在荀远微的视角中,他们之间的经历竟然是这样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不能否认荀远微说的是事实。
“是,殿下明辨。”
荀远微收回自己在桌子上打圈的指尖,眸光柔和:“其实你说你第一次见我,是在武州城墙上,那我却要说,我见你,要比你更早些,当年我受封后离京,你我骑马在朱雀门擦肩而过,那日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你撑着伞,我并未看清你的容颜而已,我后面问起李衡,他才告诉我,那是与我齐名的戚照砚。”
戚照砚迟疑了下,像是在想自己曾经打马过长街的年月。
“簪缨朱门的圭臬会规训少年的肝胆肠热,史书青简的三言两语也会模糊人的旧时轮廓。”
戚照砚接上她的话,“但所幸,在这场经略历史的同行之中,臣得以陪在殿下身侧。这于臣而言,已是莫大的慰藉。”
荀远微看向他的眼眸,那其中的凛冬已然散尽,只落下了清澈与温存。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起身。
戚照砚一时不解她的动作,“殿下?”
荀远微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离开了戚照砚的小院。
他立在树下,一时的身影竟然有些萧然。
戚令和在里面看见荀远微离开,立即跑了出来:“你怎么惹殿下生气了?”
戚照砚回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戚令和,心头蔓上了一层浓浓的惶然。
方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么?怎么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但出于维护自己在小妹面前的尊严,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和荀远微方才已经推心置腹过了,便瞪了戚令和一眼:“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
戚令和这次没有同他争执大人小孩的事情,只是推搡着他不断朝前走:“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去追殿下么?”
只是才往前走了两步,荀远微便出现在了门口。
她眉眼盈盈,其中仿佛有远山纤淡、秋水绵绵:“追什么?”
戚照砚有些许尴尬,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没,没什么。”
荀远微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笑着解释道:“我方才是去车上取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了。”
戚令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看了戚照砚一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那我便不搅扰你与殿下的花前月下了。”
戚照砚压了压眉头:“乱说什么!”
戚令和落下一句:“哥哥羞羞”便匆匆跑开了。
不大的院子中一时便又剩下了戚照砚和荀远微。
荀远微朝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他:“给你的生辰礼物。”
戚照砚很珍重且小心翼翼地从荀远微手中接过,而后将锦盒抱到了石桌上。
扣子被弹开,里面是一卷古籍和一张卷起来的宣纸。
“我也不知道应当送你些什么,便托人找了一卷古籍的孤本,又自己写了一幅字,竟然没想到与我们方才说的话很巧妙的对上了。”
戚照砚搭在宣纸上的指尖顿了顿,他没有理会放在一边的那卷古籍,只是从锦盒中取出那卷荀远微写的字。
展开后,他轻声念出了上面的那句词:“明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荀远微扬了扬眉:“你的前尘是清辉在天,你的来路月光朗照。”
戚照砚将那幅字收好,眼底笑意更浓:“这一定臣此生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荀远微负手立在他身前,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想错过戚照砚面上的每一寸神情。
戚照砚忽然觉得,若是不能明明白白地和荀远微诉请自己的心意,那不如就光明正大的亲近,好让所有人以为他们这样,是合乎情理的。
院落溶溶月,柳絮淡淡风。
戚照砚的生日没过多久,从松亭关凯旋的将士也在李衡的副将的带领下回了京。
甫一回京,荀远微先是将之前同他们议论的抽调改组禁军的事情迅速落实,写了内诏。
此诏令一出,便在朝中激荡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这些人在作战前都是从各世家手中握着的卫府军中抽调出的精锐部分,此时就这么突然改组成为羽林军,那些世家大族自然是不乐意的。
荀远微便将一月前的哗变一事泡了出来,朝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对于素来看不惯世家子弟的寒门之臣而言,荀远微此举,无非是给他们之前所奏请的事情给了个态度,他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对于他们而言,荀远微肯将哗变一事提出来,便是不打算将从前的事情轻轻放下。
朝中一时吵得不可开交。
荀远微适时地看向郑载言和崔延祚:“虽是内诏,但还是要看两位中书令的意思。”
其实两人都清楚,荀远微不过是借机向他们施压。
本想通过禁军哗变一事逼着荀远微让权,但任谁也没想到,荀远微当夜竟然会提前离开,又得知了猎场的消息,联合宇文复手中的右监门府卫,迅速抵达猎场,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荀远微在事发后并没有将那些叛将直接处死,只是将人关在了大理寺中,大理寺的窦嵩此前被杨绩死死压着,明里暗里不知甩给了他多少棘手的案子,让他背了多少次黑锅,如今他自然是不肯偏向于崔氏的。
大理寺中没有人,他们即使想要下手,也插不进去手,窦嵩的审讯手段是有一道的,这几个人活着,迟早会悬在头顶的一把刀,永远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如今李衡带着射声卫回京,原本出于中立的宇文复也被荀远微策反,回京半年多,所做的事情,足够她在长安笼络人心、站稳脚跟、发展势力。
今时今日的荀远微,也已经不是那个去年冬天刚刚回京,对政治一片空白的荀远微了。
当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弃军保帅、断臂求生,只有暂时按着这位长公主的意思将哗变案推过去,才可以解决后患,毕竟按照那些寒门得寸进尺的习惯,既然已经成功改组禁军,便不能将狱中关着的那几个人轻轻落下了。
这件事是两人之前便商议过,达成过共识的,如今对视一眼后,便算是确定了双方的意思。
崔延祚便持着象笏站起来,走到中间,环视了一圈周遭,才道:“臣以为,殿下所言甚是,哗变一事毕竟非同小可,陛下、殿下、娘娘的安危也切切儿戏不得。”
荀远微看向郑载言:“郑公以为如何?”
郑载言也当着荀远微的面附和了崔延祚的言论。
得了两位中书令的肯定,门下省的几位也都观望着风头,并未有人提出反对之言语,那些方才还吵得很凶的世家子弟此时也陷入了缄默之中。
而初步尝到了甜头的寒门自然不肯就这么善罢甘休,果然依照崔延祚和郑载言的设想做了。
“既然提到哗变,那还请殿下严肃处置关在大理寺中的那几个叛将,以匡正国祚,抚慰人心。”
这件事本来也是荀远微打算做的,既然被提了出来,荀远微便也没有反对,象征性地问了一圈:“诸卿以为如何呢?”
连卫府军都改组了,对于这件本来就是板上钉钉只是不知因为何故延迟了一个月的处置,也没有人意外,只零零碎碎的有几声议论,但也始终没有人直接反对。
无人有异议,内诏传下去后不过一两日,中书门下的流程便走完了,拟完旨意后,以秦质为首的叛将的也定在了十日后问斩。
崔延祚回了自己的宅邸后,忽然问起自己身边的长随,那日是谁给长公主通风报信的。
长随回答:“是王郎君。”
崔延祚想了想,似乎在想这个“王郎君”是谁。
长随觑着他的脸色,又补了句:“就是十五娘子的夫婿,王贺。”
崔延祚这才想起来王贺这个人,便转头和长随吩咐:“去将他给我叫过来。”
王贺制举登科后,崔延祚想着他知道的毕竟太多了,此时不透露,但并不知来日会如何,为了将他稳在自己的阵营,也念着他颇有几分才华,便将自己的一个庶出的侄女嫁给了王贺。
王贺来了后,恭恭敬敬地和他问了安。
崔延祚也不和他绕弯子,直接问:“春狩那日,你在兵部值守,是你传消息让长公主回京的?”
王贺不否认,朝着崔延祚叉手:“是,下官供职于兵部,按理来讲,边关传了急报,下官应该请长公主殿下回来的,毕竟殿下离京前说了,当时朝中一切以松亭关的战事为主,下官不敢妄自定夺,也从不知春狩猎场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这话说的有理有据,崔延祚一时也不好反驳,毕竟他也没有将王贺当作自己人看过,策划哗变这样的事情,他也不会告诉王贺。
他按了按眉心,“知道了,下去吧。”
王贺恭敬地朝他揖手,在转身后,脸上的笑容蓦然收了。
他从都不是无心之举。
改组禁军的事情顺利推进,也渐渐告了一段落。
但一波尚未平,一波又起。
卢峤查了许久的户籍一事,也浮出了水面。
荀远微坐在廷英殿,看着站在台阶下的卢峤,只吐出一个简单的:“讲。”
“先前,太府寺和户部将各州的户籍册调上来,与在长安的留存比对后,发现了两者有出入,一直追查下去,发现各州皆有隐瞒户口的事情,各州或多或少,都有,其中以幽州、定州两州最为严重,这是臣在河北道观察使任上的失职,还请殿下降罪。”
荀远微蹙了蹙眉,但还是抬手让卢峤不必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虽为河北道观察使,但毕竟精力有限,底下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人能全部管得到的,倘若底下的州县更是有意隐瞒,偶尔有疏漏倒也不全是你的罪过。”
卢峤朝着荀远微拱手:“臣多谢殿下宽宥,”他说着沉吟了声,又道:“只是臣疑心,此事应该并不简单。”
“怎么说?”荀远微闻言,坐直了身子。
卢峤思索了下措辞,方道:“臣在河北道任观察使时,知晓诸州多多少少有铁矿,前朝因为多发地震,故而先帝登基后,便只将河北道的铁矿保留了几个大型的,可供打制兵器便好,至于一些小而零碎的铁矿,便被先帝下旨封了。”
荀远微颔首:“这我的确知晓。”
她说到这里,忽然周身一凛,于是抬起头看向卢峤:“你是想说,那些没有被纳入户籍册,不缴纳赋税、不服役的人丁,是被私底下诱拐去了那些已经被先帝下旨封禁了的铁矿,为的便是谋取私利?”
毕竟她实在想不出除了以这样的方式谋取私利,还有什么是能让这么多的人直接消失,查无可查。
卢峤犹豫了下,但还是点头。
荀远微一时不免蹙眉,她重重地拍了拍桌案:“简直是胆大包天!”
卢峤便立即道:“还请殿下息怒,臣也只是猜测,此事还是要细查之后,才能做出定夺。”
众所周知,盐铁,是一国银钱上的命脉,自古以来,便是由官府直接掌控的,若是放任他们继续私下开采,长久下去,不知会酿出怎样的祸端。
荀远微一时心情烦郁,但她知晓,作为君主,她不能在卢峤面前展示出来过多。
卢峤看着她这样,也有些担忧:“臣愿意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卢峤以为,如若荀远微要查这件事,他是不二人选,毕竟他曾在河北道做过观察使,对底下各州县的情况也更为了解一些,查起来也好查一些。
荀远微也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但她想着的却是卢峤毕竟是范阳卢氏出身,如若真得要查河北道下设州县,若是牵扯到了他们本家,又该如何?
于是她只是摆了摆手,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让他退下。
卢峤不敢违逆荀远微的意思,只好退下。
关于此事,荀远微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将戚照砚传到了廷英殿。
戚照砚听完荀远微的话,对她和卢峤的猜测表示有合理之处,因为这件事,他当年也查出了些眉目,只是后来被迫中断了。
荀远微看着他,问道:“如果我委任你为特使,去查这件事,你愿意吗?这件事或许会碰到别人的钱财,会有生命之忧。”
她其实思虑了很久,戚照砚如今是御史中丞,委派到地方去查这件事也在职责范围内,而且此事一旦查清楚便是大功一件,但稍有不慎,他可能就不能从定州活着回来了。
她想起数日前两人在他宅子里的那番话,一时心中有些不舍。
她也很想问问自己,如若自己只是将他当作臣子,又为何会对他如此不舍?
所以,她将选择权交给戚照砚。
戚照砚却没有思虑太久,他很认真地看向荀远微:“其实臣是不太舍得离开殿下的,但既然这是殿下想让臣做的事情,臣一定会做到尽善尽美。”
荀远微的眉心一时蹙得更紧。
戚照砚便宽慰她道:“殿下担心臣,臣很高兴,所以臣一定会活着回来,也会带着查出来的结果回来见殿下的。”
他都这么说了,荀远微再也没有依照私心拒绝的理由,于是给了他手谕,让他赶赴定州去查铁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