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褚兆兴的语气有些急切,“我回长安的这五年,时常会梦到你。”
谢定澜没有回应他,只是转头,远眺着曲江池。
“定澜,我只是没有想到,多年未见,你会叫我一声‘褚将军’。”褚兆兴说到后面,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以我们如今的关系和身份。”谢定澜转头看向他,很认真地问。
虽然和离是她提出来的,但她没有想到褚兆兴当时答应地那么果断。
褚兆兴大脑一片红白,他没有听出谢定澜想表达的意思,只是目光有一瞬的闪烁。
谢定澜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索性转头就走。
褚兆兴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定澜已经走出两步之遥了。
他立刻追赶上去。
谢定澜此时心中很乱,她本想一个人冷静一番,却没想到褚兆兴追了出来,却又张不开口,一时只想逃避。
褚兆兴心中的天平此时已经渐渐倾向于情感的一方,他快步追上,抬手捉住了谢定澜的手腕。
“放手。”
褚兆兴只是固执地看着她。
谢定澜用力一甩,想要下阶梯,脚步却在原地顿了下。
屋漏偏逢连夜雨,许是方才走的有些急了,不知何时,她竟然崴了脚腕,她一时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我送你回去。”
谢定澜果断拒绝:“不用。”
“我不放心你。”褚兆兴说着已经蹲在了她面前。
谢定澜心中纠结了会儿,最终还是以双手搭在了褚兆兴的肩背上。
宴席这边此时已经酒过三巡了。
在座的除了戚照砚,几乎都是荀远微在武州时的旧友以及当年随着她征战后来留在长安的旧部,他们不说经略朝堂的四方之事,只提及当年的风雪之事。
荀远微的眉目间也只有明媚与追忆。
从他们的话语中,戚照砚依稀可以描摹出从前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的容颜,即使只有短短的时间,他也依稀觉得自己恍若回到了荀远微的过去。
凭借着这些画面,他也回忆起了自己的曾经。
言笑晏晏间,已然杯盘狼藉。
出了祥符楼后,其余的将领都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攀谈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似乎也没有留意到并肩走着的两对。
沈知渺和李衡走在最后,一天的月色始终落在两人面前。
李衡这人,在对着旁人的事情的时候,心思始终清澈明白,唯独到了自己身上,从前惯常会的那些话术,仿佛都说不出口。
最终还是沈知渺悄悄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袖。
李衡偏头过来看她。
沈知渺眉眼盈盈,似乎藏匿着一片大漠的月色一样。
李衡不由得呼吸一滞。
沈知渺仰头看着他,说了句:“正钧。”
李衡的脚步顿时就顿在了原处,在这一刻,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故而就连说话有些结巴:“沈、沈待诏,我没有听错吧?”
沈知渺弯了弯眼,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不是你说,若你此次凯旋,想听我叫你一声你的表字么?”
李衡抬手掩面,再松手的时候,是毫不掩饰地笑:“我没有想到会成真。”
沈知渺垂下眼睫:“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便一定会做到。”
李衡的心绪更是难以平复,他几番欲说些什么,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沈知渺看出了他的顾虑,便先道:“如若想不好说什么,也不着急于这一时半刻的,我一直在。”
她的声音柔和,像是一泓清泉一样缓缓缓缓流淌过李衡的心间,“你知道么?在听到你唤我表字的时候,我比打败海东青的时候还高兴。”
沈知渺没忍住笑出了声。
但两人之间没有久别重逢的哀切、没有海誓山盟的热烈,只是慢慢并肩,沐着一天月色走在回公主府的路上。
到了公主府门口的时候,沈知渺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
她声音很轻,给人一种点到即止的感觉。
就在她将要转身的时候,李衡忽然叫住了她,还是很恭敬的一声:“沈待诏。”
沈知渺回过头来看着他。
两人之间以稀稀疏疏的斑驳树影相隔。
风簌簌而过,像是要吹乱人的心事一般。
李衡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沈知渺,站得笔直,以很认真的语气说道:“我是怕太庄重会让沈待诏觉得我无趣,少一分又怕你觉得我轻佻……”
所以,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
他后面这句忽然没有勇气问出来,他又怕沈知渺觉得他胆怯。
不知沈知渺有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因为她只是摇了摇头,说:“没关系的,正钧。”
李衡眼睛一亮,而后朝着她深深一拜。
“那我回去了?”
“我目送你。”
沈知渺将心事妥善地封存好,才转过身去,缓步走上公主府的台阶。
今夜的月色承载了许多人的心事,而注定有人是彻夜难眠的。
李衡在松亭关大捷,一时在朝中地位也水涨船高,即使如今大军还未回京,但荀远微心中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故而于次日的时候,她将自己的心腹之臣以及在兵部任职的宇文宣也传来了廷英殿。
褚兆兴听完荀远微的话,蹙了蹙眉:“殿下的意思是,增设北衙军?”
荀远微点头:“是,从此次春狩便可以看出,大燕如今的番上府兵制,是承继前朝,但兵权始终掌握在各大世家手中,那这次是哗变,还好被及时镇压了下来,下次可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在场诸人的神色都严肃了起来。
戚照砚与荀远微对视一眼,又环视了周遭一圈,才道:“殿下的意思,是否为借着这次李将军大胜以及哗变的事情,将李将军此次带回来的士兵重新组合,以护卫陛下之名命名为羽林军?”
荀远微点头:“正是如此,此次征战都是各卫府的精锐部分,这样一来,慢慢抽丝剥茧,先从他们的绝对实力入手,步步软化,总有一朝,可稳定好大燕的局势。”
宇文宣在一边听着,既深以为然,又有所顾虑:“只是这样以来,这些人的归属又是个不小的问题,还有那些被关在大理寺中的叛将,殿下又打算如何处置?”
荀远微握紧了椅子的扶手,闭了闭眼,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虑了许久了,到了真正开口的时候反而落了一身轻快:“哗变等同于谋反,是死罪,绝不可以有半分的容情。”
诸人闻之皆是一愣,但她此举又的确在情理之中,她摄政不久,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
李衡也素来瞧不惯这些所谓世家子弟身上明明没有什么战功,却还站着领兵的名头,到了面临大战的时候,又都贪生怕死,纷纷退却。
此时听了荀远微的话,第一个表示赞同:“末将以为可行。”
“我从前也只是说以松亭关战事为主,却没有说对于此事不做处理。”荀远微的目光冷了下来。
坐在殿中的人纷纷相视,并无人反对此事。
后面又初步商议了等大军抵达长安后时改组卫府兵的诸多细节,一切处理好后,已经到了晌午。
荀远微才揉了揉眉心,转头和春和与沈知渺道:“走吧,出去转转。”
沈知渺合上手中的奏折和文书,先荀远微一步起身,立在一边。
如今已经到了暮春时节,宫苑的夹道旁到处都是飘扬飞舞的柳絮,宫阙上覆盖着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莹莹的光泽来,又镶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荀远微一时只觉得心神宁静。
正走着却看见个太医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朝内宫走去,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
如今荀祯尚未亲政,宫中没有后妃,荀远泽膝下没有别的子女,也没有别的后妃,偌大的深宫中,堪称主子的也就只有荀祯和萧琬琰。
春和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快步走上前去,叫住了那个太医。
太医瞧见身后之人是荀远微,遂匆匆回身疾步走过来行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看向他手中的药箱。
太医垂首:“是蓬莱殿那边,太后娘娘的身子不太好,故而传臣过去瞧一瞧。”
荀远微瞳孔一颤。
她想起她这几日早晚去给萧琬琰问安,她看着都好,怎会突然病了?
来不及多想,她便和太医道:“一起去。”
荀远微步履匆匆,很快便赶到了蓬莱殿。
萧琬琰身边的元尚宫没有想到荀远微会和太医一起来,虽说太后娘娘吩咐过不让荀远微知晓自己生病的事情,但如今人已经到了门口,也不能拦着,只能硬着头皮将人迎了回去。
荀远微甫一进殿,便听到了萧琬琰的咳嗽声。
萧琬琰坐在软榻上,面色苍白,以手撑着额头,睁眼看到荀远微的时候,不免有些错愕:“远微,你怎么来了?”
荀远微坐在她身边:“嫂嫂病了竟也不肯让我知晓。”
萧琬琰咳嗽了两声,强笑道:“你日理万机,松亭关的战事又吃紧,我这不是怕你担心么?”
荀远微招了招手,示意太医先过来为萧琬琰诊脉。
太医诊断后说:“娘娘这是思虑过度,平时还是少忧心一些。”
萧琬琰摆了摆手,让他写拟药方便是,又看向荀远微:“你听,太医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荀远微的眉目间尽是担忧,她知晓以萧琬琰的性子必然不肯告诉她,便问元尚宫:“娘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琬琰先按住她的手:“就是换季,偶感风寒。”
元尚宫在一边终究是听不下去:“殿下,才不是,娘娘一直不让我们告诉您,其实先帝病逝后,娘娘本就大病一场,后面又一直处于忧思之中,上次春狩回来后,身子更不如以前了,这几日药方都不知换了多少了。”
荀远微看向萧琬琰,她沉默不语,而后屏退了所有的宫人,只留了荀远微一个在身边。
“是我没能处理好前朝的事情,叫嫂嫂担忧了。”荀远微一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萧琬琰叹了口气:“好孩子,哪里是你的问题,人各有命罢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朝堂之中的权术,可我的身体并不容许我为你再分担一些,你这半年来,比起刚回京的时候,消瘦多了,我每次瞧见都心疼。”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久于人世……”
她这话才说一半,便被荀远微打断了:“嫂嫂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远微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想我真得不能再接受至亲之人的离世了。”
她的说着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萧琬琰。
而事实上是,在萧琬琰跟前,她一直都是个小孩子。
萧琬琰面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我近来总是梦见你哥哥,或许他也想我了吧,如若有一天我真的撒手人寰,我就将祯儿交给你了。”
“嫂嫂不要这样说,分明年前你还说过,要和我一起将哥哥留下来的江山守好的。”
萧琬琰没有应她这句话,只说:“陪我坐会儿吧。”
荀远微颔首,一直陪萧琬琰坐到了黄昏,两人提起荀远泽在世时的事情,俱是感慨。
荀远微不傻,她知道萧琬琰是在故意安慰她,可越是这样,她心中越难受。
顶着月色出宫的时候,她看着天边的圆月,看向春和,问道:“今天是几号?”
春和回答:“四月十六。”
荀远微默念了一声:“是他的生辰啊。”
于是她绕道去了戚照砚宅上。
她到的时候,戚令和已经在了。
她才进门,戚令和便转头看向戚照砚,笑道:“哥哥,你看,我就说殿下会来给你过生辰吧。”
戚照砚正端着一碗面出来,又匆匆解下围裙,迎上来。
戚令和立即闪进了屋子里,关上门,只留两人在院子。
戚照砚还有些错愕:“殿下怎么来了?”
荀远微好整以暇:“来给你过生日啊。”
戚照砚请荀远微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后,才说:“殿下瞧着心情不大好。”
荀远微看了戚照砚一眼,她很想将心事说给戚照砚讲,但今日又是他的生辰,故而意识有些踌躇。
戚照砚从容一笑:“殿下只管说,臣一直在,臣说过,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为殿下的后背。”
荀远微犹豫了下,便将和萧琬琰的事情说给了他听:“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我哥哥那样的圣明之主?”
戚照砚弯了弯唇,却反问道:“殿下可知,臣为何这般忠心于殿下?”
第66章 画堂春 你是我今生的救赎。
荀远微正坐在石桌边, 一手托腮,另一手百无聊赖地在桌面上划圈,听到戚照砚这句, 她手中的动作也变缓慢了些,抬眸看向戚照砚时, 却发现他的目光也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她的眼睫轻颤, 声音有些闷闷的:“为何?”
戚照砚的声线柔和地像是能将一天月色都溶解了, “因为,是殿下将臣救了回来。”
荀远微忽地抬头看他,颦眉:“你莫与我开玩笑。”
戚照砚摇了摇头:“臣字字句句, 皆是肺腑之言。”
“我可记得无论是三年前的檀州,还是后来的大理寺, 又或者是去年年底我在京郊客栈遇见你时,你对我可都是爱搭不理的, 甚至还直言我救了你还不如杀了你。”荀远微想起过去的事情, 抬头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戚照砚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无措, 又如实说:“是臣昔日话说得太满,但臣指的是殿下将臣从过往中救了出来。”
荀远微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不免好奇:“将你从过去中救出来?”
戚照砚点头,又沉默了会儿,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而后才道:“或许于殿下而言,三年前在檀州那次, 是第一次见臣,可于臣而言,早在臣十九岁那年出使靺鞨, 回京时路过武州,便遥遥地在城墙上望见过殿下一眼了,那时臣尚且意气风发,尚且怀有一腔热忱,但此后不久,臣便吃了檀州的那场败仗,从此身败名裂,从此便将昔年高呼的理想、热望悉数随着当年在奚关战败的戚照砚抛掷于九泉之下了。”
荀远微只是认真地听着他讲述过去的事情,她从前从未觉得自己有一瞬的看清过戚照砚的眼眸,忽然在他说出这些话时,她惊觉,那双素日里如寒潭一样幽深的眼眸中结的冰在缓缓破裂,又将流淌出汩汩春泉一般。
这些事情,戚照砚在今夜之前从来没有主动和她提过,她本也不打算问,她一直怕提起他的伤心事。
如今听见他说这些这些事情时,姿态从容,就像是在说别人的经历一般,荀远微不由得一阵怔忡:“然后呢?”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继续温声道:“其实说起来,臣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殿下第一次来臣的宅子,问臣为何要将那一句写做楹联开始吧。”
他说着回头看向自己宅子前的柱子上贴着的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坠心”。
荀远微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许是经历了一个冬春的缘故,那对楹联上的字竟然有些褪色。
但她不知晓戚照砚还有什么别的想说的,遂保持了沉默。
戚照砚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道:“又或许是殿下提起臣当年所作的《怀萧鼓赋》中的句子,又或许是去年冬天臣与臣相逢于京郊的雪野中,在风雪交加的寒夜中,殿下问臣千百年之后,世人会不会记得殿下的名字,又或许是因为殿下曾无条件地信任臣,肯放心地将主持贡举的事情交给臣,又或许于皋死后,殿下之哀切,也让臣一时与少年时的自己感同身受。”
荀远微听他说起往事,眼前的画面也走马观花般的流转而过,不禁喃喃:“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之间已经经历过了这样多的事情。”
戚照砚轻轻点头:“臣在与殿下同行中,看到了殿下之于江山万民的仁心,也看到了殿下的心中的理想与孤勇,殿下肩上有着大燕的江山,心中有着古来执玺者少有的慈悲,所以,殿下一直都是臣心中的圣明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