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上巳节那天本来是想心下一横问一问荀远微的心思的,但当时她仍是以君臣相称呼,他便没了机会,于他而言,这样堪称逾矩的事情,有一次便可以了,故而再也没有那般明晃晃地提起过,只敢从诸事小节中暗暗试探荀远微的心思。
因着喝了果酒的缘故,戚令和的意识也跟着有些朦胧:“你说这话,我才不信,你就是对殿下有不纯的心思。”
戚照砚立刻拦住了她的话,不让她再说了,“殿下面前,怎可妄言!这般会胡言乱语,我该过几日为你谋个夫家的。”
其实这样的话,在戚令和之前,章绶说过、宇文宣也提过,但他当时立即就否认了,但与荀远微经历了这种种后,在戚令和提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在心中有些想承认。
但到底顾及着和荀远微之间的关系,以及他根本就不清楚荀远微心中是怎么想的,故而一时也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很清楚,他如今和荀远微之间尚且还有一层君臣的关系,他是她的御史,一旦没了这层关系的庇护和掩饰,他也不知他和荀远微之间还能剩下些什么。
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想承认,他的确怯懦。他也怕,所有的心思一旦被袒露出来,荀远微为了避嫌,此案过后,直接将他外放,此后他和荀远微之间以迢迢山水相隔。
戚令和知晓,哥哥这话就是想要吓唬她一番,也丝毫不妥协:“那我可不管,哥哥什么时候娶妻,我便什么时候嫁人,我便不信,我不愿意,你还能五花大绑着我嫁人不成。”
戚照砚更是尴尬。
但因着大燕用餐一贯是分餐制,他和戚令和分别坐在荀远微的下手,中间隔得远,并不能直接离席去阻拦她,素来从容不迫的他,此时也多多少少有些无措。
他只好看向荀远微,想要同荀远微解释些什么:“殿下……”
其实方才戚令和说那些话的时候,荀远微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只是她的目光屡屡投向戚照砚,发现他只是垂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餐盘,她的心绪也被勾了起来。
此刻看见戚照砚要和她解释,她心中分明升起了隐隐的期待,却又有些胆怯于面对从他口中出来的答案。
关于两人之间的身份、萧琬琰那日的提前、她救戚照砚、甚至提拔他的最初的目的,她不敢有片刻忘记。
她还是想查清当年檀州奚关的战事,但一旦她和戚照砚的关系公之于众,又或者是私下里突破了君臣这堵墙的限制,那她所作的一切,都不再是为了江山社稷,而是出自自己的私情私心,到那时,她不敢确信自己还能秉持着绝对的公平公正来处理这件事。
于是她摇了摇头,将心中的杂念尽数抛却脑后,抬手止住了戚照砚的话:“无妨,醉后之言,本不必放在心上,观文你说是不是?”
戚照砚闻之一怔。
若他没有记错,这是荀远微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表字。
从前在廷英殿会直接以他的官职相称,私下里有时会是他的名字,再亲昵的时候,也只会叫他“戚观文”。
戚照砚有些不可置信的问荀远微:“殿下,方才唤臣的表字?”
荀远微歪了歪头,落落大方地承认了:“嗯,观文。”
若说方才他还以为自己是听漏了自己的姓,但这次他清晰地从荀远微口中听出了这两个字。
即使从荀远微这里暂时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在这一瞬,他还是没能压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瞬交错。
分明方才什么也没有说,两人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满足。
戚照砚垂下眼睫,珍而重之地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远微,观文。”
荀远微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收回去,看见他的唇上下翕动,自己却未曾听见他说了句什么,便托腮问他:“在想什么?”
戚照砚看向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殿下往后会知晓的,如若有机会的话。”
荀远微见状,也没有继续追问,她很清楚,于现在的她和戚照砚而言,两人之间,还是留一些距离的好。
毕竟就连作战,也讲究个:进可攻,退可守。
戚照砚便借机和荀远微道:“那不知臣可否拜托殿下一事?”
荀远微猜不到,遂直接问道:“什么事?”
戚照砚轻轻颔首:“殿下也知晓,臣如今在永和坊的宅子,不过是个一进院,令和也已及笄又未出嫁,同臣这个做兄长的住在一起,臣思前想后,也不合适,不知可否让令和暂时寄居于殿下府上,臣明日便去物色新院子。”
荀远微闻言,也看向戚令和:“虽说对我而言,无非是公主府中多添一副碗筷,我也不差这些,但这还是要看令和的意思,毕竟你们兄妹分别了三年,我也总不好夺人之情。”
戚令和很是开怀的一笑:“当然愿意!小九同殿下也有半年未曾见过了,京城就这般大,若是哥哥想见小九,也并不难。”
这件事也就这么敲定下来了。
宴饮既罢,三人前后下酒楼的楼梯时,戚令和走在戚照砚身侧,看着他,很笃定地说:“你不要不以为我不清楚你的那些小心思,我若是在殿下的公主府,你便可以借着看我之名,时常来找……”
这次戚照砚很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她便气鼓鼓地看向戚照砚。
荀远微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便踅身过来看。
戚照砚以警告的眼神看了戚令和一眼,才松开了手。
戚令和也不去看他,只说:“无意间戳破了某人的司马昭之心罢了。”
戚照砚不免有些顾虑地看向荀远微,荀远微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牵起戚令和的手,在祥符楼门口同戚照砚道了别。
春狩哗变一事传到长安后,荀远微怕扰乱民心,本是有意将事情按下来的,但那日的猎场的动静闹得实在有些大,且当时朝中不少重臣都在现场,根本压不住,事情甫一传到京城,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之态势,不过半天时间,朝中便已议论纷纷。
次日上朝的时候,所讨论的,也无非是这件事。
大燕的世家虽然相互之间因为姻亲血缘关系盘根错节,但到底各有利益所顾,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如今看着主持哗变的那几人被荀远微下了大理寺的牢狱,自然有人坐不住,想要趁此机会打压异己,便劝谏荀远微严肃处理此事。
有人想要落井下石,便有人想要尽力维护。
但哗变到底等同于谋反,故而尽力维护的人也不敢直接替秦质等人直接辩解,只能说落井下石的人是公报私仇,一时双方也起了口舌之争,开始相互攻讦。
荀远微本就是吧打算等到李衡从松亭关凯旋回来再处理此事,故而一直保持沉默,不置可否。
底下也吵得不可开交,忽然有人问荀远微:“殿下,听闻昨夜殿下的亲信之臣戚中丞险些身死,殿下若执意庇护这些出身世家的功勋之臣,恐怕会让天下读书人寒心。”
这话术荀远微听着实在是耳熟,她抬眼看去,站在中间,手中执着笏板的那人正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官袍,那人的面容她也实在眼熟,不是王贺还能是谁?
此话一出,本来保持观望态度的部分寒门也开始窃窃私语。
这个王贺,惯会转移矛盾。
寒门是她和荀远泽在世之时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了步步弱化这些世家的权力,这些通过考试选拔上来的寒门,虽然人数少,但只要是能留在京城的,无一不是在清要之位上,一旦这个苗头一起,不做处理的话,不过几天,荀远微的案头便会被这些人的劄子淹没。
即使这些寒门往日自矜清名,惯常不肯将戚照砚这个出身世家却又被世家嫌弃的“孤臣”划归于他们的阵营,如今却也将他当作刺向世家的一根长矛。
荀远微一时不免陷入两难之地。
她若是今日畏惧于人言,非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出妥协,对那几个关在大理寺中的叛将做出惩处,无异于当庭和这些簪缨世家“开战”,其一,她现在手中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与之抗衡,其二,妥协这样的事情,一旦有第一次就有第无数次,之前贡举案已经教会了她这一点。
这些人本就因为她女子的身份,不怎么肯承认她这个君主,倘若她今日再做让步和妥协,那日后等着她退让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届时,君权何在?
但如果她不退让,那便等同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对她而言,便等同于荀家这么久的经营悉数作废。
她要巩固政权,如今需要的,正是人心。
她心中所忧虑的事情,戚照砚站在底下,心中自然明白如镜。
他看见荀远微表面松弛,实则握着那椅子上的扶手,也蹙了蹙眉,但下一刻他便站了出来。
戚照砚先是回身看了一眼按照官阶排列站在他身后的王贺,又执起手中的象笏,朝荀远微道:“殿下信任臣,是臣之幸运,为殿下肝脑涂地,也是为臣者应尽之职分,臣也不愿臣一片赤胆忠心被人利用,成为刺向殿下的刀剑,如若这样,岂不是为臣之过?”
一语双关。
为臣者,忠君爱国是本分,而不是条件。
阶下站着的人多少也听出了戚照砚话中的意思,便也没有多少人提及这件事了。
荀远微便顺着戚照砚的话道:“众卿的意思本宫都会再做考量,事关大燕江山社稷,也万万不可草率,是也不是?”
荀远微肯给他台阶下,王贺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牙应了。
后面又议论了其余的事情,荀远微便看向高正德,示意可以散朝了。
散朝后,戚照砚没有直接回御史台,而是在安礼门的拐角处等待荀远微,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看见荀远微屏退身后跟着的人,直接朝这边走来。
戚照砚和她行礼。
荀远微看向他,很认真地问:“你今日为何要?”
戚照砚看向她,温声道:“因为臣不想成为殿下的软肋,而是想做殿下的盔甲。”
第64章 山渐青 “但我并不愿意你死。”……
荀远微闻之一愣, 因为这句话对他而言似乎有些沉重。
戚照砚却眉目舒展,姿态从容:“臣知晓殿下手中掌握军队,殿下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臣只希望,有朝一日, 殿下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给臣。”
荀远微蹙了蹙眉:“可是我将来无论是留在京城还是继续回到武州为大燕戍守边疆, 盔甲, 于我而言,都意味着牺牲和死亡。”
戚照砚却毫不犹豫地说:“臣愿意,臣愿意成为那个为殿下的功绩添砖加瓦的人。”
在这一瞬, 荀远微忽然觉得他的目光有些过分的直白和炽热了,于是轻轻移开目光, “你先是大燕的臣子,然后才是我选上来的心腹之臣, 你也本可以成就一番功业, 青史留名, 这对你来说,并不划算。”
戚照砚弯了弯唇:“对臣而言,愿意与划算,没有任何关系,臣是观心而行。”
荀远微只觉得脑中忽然炸开了一团烟花一样,她忽然想起了前日春狩时深受重伤被她揽在怀中的戚照砚, 她以为自己见惯了生死之事,可那一瞬, 她真得害怕极了,如今只是回想起来,她仍然会觉得周身的血液都骤然冷了下去。
于是她转过头去看向戚照砚, 语气甚是坚定:“但我并不愿意你死。”
戚照砚心下一横:“殿下是不愿意,还是,不舍得?”
他的尾音落得很轻,就好似最后三个字只需要他自己能听到便好了。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没有能指望得到荀远微肯定的答案的,因为他清楚,对于荀远微而言,她要顾虑的远远比自己多。
所以他也根本没想到荀远微会回应他。
荀远微闻声,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换了个迂回一些的话术:“大燕有很多的忠臣良将,但我可只有一个御史中丞,你说是不是?观文。”
若说昨夜的宴饮上他尚且会以为荀远微是一时糊涂,或者是自己听错了,但今天他真得清清楚楚地从荀远微口中听到了“观文”二字。
分明是自己的愿望,戚照砚却于此时生出了不真实感。
他一时不敢再从荀远微这里奢求到更多的东西,故而朝着她行了个叉手礼,“能得殿下垂青,是臣之幸事。”说完这句,他很知礼节地朝后退了两步,“臣恭送殿下。”
荀远微颔首,便转身安礼门内走去。
其实她回廷英殿本不用走这边,但她也不知晓为何,非要绕一圈到安礼门外,或许是因为这里是联通内朝和外朝的交界处吧。
荀远微进了安礼门,本来都走了一段路了,却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
而戚照砚也站在原处没有挪动,在看见她回头过来的时候,朝着她弯了弯眼睛,他嘴唇翕动,荀远微并没有分辨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于是她也启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我信你。”
她不知道戚照砚有没有听清楚,但她能依稀分辨出来,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戚照砚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荀远微忽然觉得心中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样,是久违的轻快的满足感。
她再度转过身去,绕过了拐角。
戚照砚一直看着荀远微的身影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外,他才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转过身去,朝着御史台的方向走去。
因着今日朝上这一遭,关于处置大理寺中关着的那几个叛将的声音也消停了两天,本有死灰复燃之势,恰在此时,李衡从松亭关传来大捷的战报。
荀远微翻开匆匆传进宫中的,信封上还插着三根鸡毛的信笺,一时连手指都在颤抖。
这是她摄政以来的第一场大型的对外战事,对手又是草原上的悍将海东青,即使她再信任李衡,也未免捏了一把汗。
她拆开战报,首先看到了上面的“大捷”两字,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她才肯逐字逐句地将李衡报上来地具体战况细细查阅。
里面还夹带着一封以李衡本人写给荀远微的信。
“殿下看见此信时,末将已在回京路上,昼夜疾驰,预计比大军早半个月抵达长安。”
李衡在末尾写了又划掉,但最终还是用很工整的正楷写了一句:“愿沈待诏一切安好。”
荀远微看到此处,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她轻轻摇了摇头,看向一边替她整理文书的沈知渺。
沈知渺在听到是松亭关传来的捷报的时候,心思已经不在眼前誊写的文书上了,她频频看向荀远微,却瞧见她紧紧捏着战报的边缘,起初,她还以为是那天战事不顺,但在看到荀远微最后看向她时面上浮现出的笑意,她心中紧绷着的弦忽然就松了开来。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看向荀远微,试探着问道:“殿下,松亭关那边的战事可还顺利?”
她其实是想问李衡,但又怕自己的心事太明显,便转而以松亭关代替。
荀远微起身,将李衡写给她的私信亲自拿到沈知渺跟前。
沈知渺有些诚惶诚恐,立即垂眸双手接过。
在她看见上面的话语时,她先是心底跟着一暖,但却没有抑制住自己弯起的唇角,她抬首看向荀远微的时候,荀远微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副已经看穿了一切的表情。
沈知渺勉强稳住自己的心神,却还是没抑制住轻快的语气:“臣恭贺殿下。”
话音刚落,春和便在外面通报:“殿下,李将军回来了!”
沈知渺还捏着信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下,她飞快地垂下眼去,却又没能控制住自己反反复复地朝门外瞥去。
荀远微招了招手,李衡便大踏步着进来了。
他腰上挂着的剑被已经被收在了殿外,连盔甲都没有换,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进殿后先和荀远微问安,这才悄悄看向沈知渺。
沈知渺才察觉到他的视线后,飞快地避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