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的,伤口在臣身上,臣心里有数,只要殿下不要离开,坐在这里陪陪臣便好。”
“我……”荀远微一时有些许语塞。
戚照砚不知在何时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腕,如今看见她这样,便道:“是臣自私了,臣应该明白殿下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应该将时间全部蹉跎在臣这里的。”
闻言,荀远微心头一软。在自己刚感到的时候,将他揽在怀中的时候,那时他的胸口直直地往出冒血,但还是告诉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情。
如今却口口声声想让自己陪他,所以哪一句,才是他戚照砚真心想说的话?
荀远微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不走了,我就在此处陪着你,你安心睡吧。”
戚照砚轻轻摇头:“没关系的殿下,臣说了,殿下的事情更为重要,只是臣有些许贪心,总是希望点下班可以分出些时间来给臣便好了,哪怕只是上巳节天快黑那会儿的片刻时光,臣也会永远记得。”
荀远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戚照砚。
她甚至一时都想不起来她和戚照砚之间,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分明在去年回京的时候,他对自己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她越想心绪越乱,索性强逼着自己将那些心思全部都抛在脑后,看着戚照砚:“你若是再不好好休息,我便真得要走了。”
戚照砚立刻闭上了眼睛,手指却在无意间拽住了荀远微的铺展在榻边上的衣裙。
一时寝帐内再也没有说话,只有两个人此起彼伏的交错的呼吸声。
荀远微想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使得自己的眼睛不要看向戚照砚,最终却还是没有忍住。
似乎只有在只有他们两人的这方天地重,她才可以不那么顾及礼节,不那么顾及朝臣的议论声,不用那么去克制和遮掩自己的情绪,只是可以安静地看着戚照砚。
睡梦中的戚照砚不知是梦到了些什么,眉心蹙得很近,荀远微没能忍住,伸手抚平了他眉心的褶皱,又坐了起来。
但她只是稍稍动了一下,却让戚照砚以为自己要离开,以至于他攥着荀远微衣裙的动作忽然收紧,口中还喃喃低语,只是说了些什么,荀远微并没有听清楚。
荀远微不由得想:这人实际上是有多缺乏安全感?
但她仔细一想,却发现迄今为止,她似乎对戚照砚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戚照砚为什么当年被周冶抛弃后又对他念念不忘,不知道他究竟想不想查当年的事情,若是相查,为何最开始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若是不想查,后面两人又为何屡屡在政见上不谋而合。
她回忆着自己和戚照砚这半年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时也没了睡意,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她将目光从戚照砚身上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时,戚照砚也在睁开眼睛看着她。
戚照砚也没有睡着。
两人唯一的连接是带着戚照砚体温的裙衫,两人都缄默不语,两人都心事重重。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天色已经蒙蒙亮起,荀远微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戚照砚。
戚照砚的眼睛却没来得及闭上。
荀远微问了句:“什么时候醒的?”
戚照砚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番,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臣一直都是醒着的。”
荀远微这才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免惊讶:“你是说,你昨晚一夜未眠?”
“嗯。”戚照砚以鼻音应道。
荀远微才动了动唇,戚照砚便抢先回答:“殿下这般不辞辛劳地守在臣身边,臣怎好安然入睡呢?”
荀远微一时失笑:“你这人,我在你跟前也不是,不在你跟前也不是。”
戚照砚却往荀远微跟前挪了挪:“这不一样的,殿下,只是因为这样的次数比较少,如若有下次,臣说不定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荀远微只觉得自己的后颈一红,为了挽尊似的,说了句:“不愧是我看重的御史,还真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
戚照砚跟着笑了声:“殿下说的是,看重,还是看中?”
荀远微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话中的歧义,遂佯装恼怒,直接起身,却发现自己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时四肢都有些发麻。
戚照砚自然留意到了她动作之中的异常,“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荀远微瞪了他一眼:“手麻了。”
戚照砚接着打趣道:“臣从前倒是学过一些推拿之术……”
他这话还没讲完,外面便传来春和的声音。
荀远微立刻像见到救兵一样,也顾不得发麻的四肢,直接起身,头也不回:“我先去忙了。”
在她将要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她又听到戚照砚在身后说:“臣会等着殿下的。”
荀远微出了寝帐,呼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气,才渐渐缓过神来。
她看向外面的春和,问道:“怎么了?”
春和朝她行了个叉手礼,说:“殿下,褚将军那边问您我们何时启程回京?”
荀远微沉吟了声:“半个时辰之后吧,迟则生变。”
春和应下,又道:“还有,谢将军传来消息,说是最迟今日傍晚,便可抵达京城。”
荀远微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回头看了眼帐子,谢定澜要带着小九回来了,戚照砚的生辰也要到了。
但愿自己没有猜错。
第61章 千秋岁 她很怀念在武州的时光。
春狩时随从本来也只带了五千余人, 荀远微与宇文复带兵回来平复哗变的时候带了射声卫和右监门府卫共八千人,本在人数上已经占了绝对优势,更何况这其中的射声卫是完全忠心于荀远微的, 右监门府卫又都是从前朝之时就跟着宇文复的士兵,加之参与这场哗变的, 也未必是真得和那几个为首的将领一样, 想的是“清君侧”, 故而昨夜没有花多长时间,这场哗变就被平息了下来。
如今猎场的局势已经全然在荀远微的控制之中,她既然说了要半个时辰之后出发回宫, 也无人敢违抗她的意思。
临出发前的半个时辰,她在春和的侍候下简单的梳洗了一番后去见了趟宇文复。
毕竟昨夜事出突然, 若是没有宇文复带来的那五千右监门府卫,仅仅凭借她手中的射声卫, 怕是不能立刻镇压下去。
但宇文复却显得很是淡定, 从容不迫地同荀远微行了个礼后, 才道:“殿下倒也不必多此一举,我为何答应,殿下心中想必也甚是清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罢了。我年过半百,怕也是没几年了, 膝下也就宣儿这么一个儿子,为人父母,总是想尽所能地让他日后的路好走一些, 能多做托举便多做托举。”
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是明确了,无非是想让荀远微对宇文宣多做照应。
荀远微便也顺着他的话继续说:“我调宇文宣回来兵部,最先考量的也的确是他在益州司马任上的政绩,其实吏部本来是想将他调到更要紧一些的州去做刺史的,但我想到襄国公膝下可就这么一个独子,便在吏部呈上来的的调令中改了几笔,如今回了长安,在兵部任职,他也算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了。”
她这话说得周密。
既在宇文复面前夸了宇文宣,却又的确是真正按着此前做出来的政绩来讲的,提到升迁的事情时,丝毫不提兵部的差事有多么紧要,有多少人眼红,却只是说这是凭着宇文宣自己的本事得来的,在外的世家大族子弟看重的六部的缺,从她口中出来,便成了顺带考虑到宇文宣是独子的因素,里里外外给足了宇文复面子。
宇文复也没忍住稍稍扬了扬眉,语调也有些轻快,有些客套的说了句:“为臣者,得遇明主是为幸事,却仍需锤炼。”
荀远微点了点头,算是对他这句表示了认同。
而后春和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殿下,褚将军方才命人过来通传,说是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问您和襄国公可是要现在回京?”
荀远微和宇文复对视了一眼,又先后起身。
宇文复站在她身后侧的位置,伸出手臂,道:“殿下请。”
春狩的行列之中毕竟有天子和太后的銮驾,因此行进速度也不宜过快,清晨出发,等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过后了。
荀远微被萧琬琰留在蓬莱殿同荀祯一同用了午膳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萧琬琰也没有多留,她也清楚此次哗变的事情荀远微必然要细查。
褚兆兴按照荀远微之前的吩咐,将带头起事的那几个将领带人羁押到了大理寺,和窦嵩简要交代后,又对几个人分开进行了审问,算是得到了初步的结果。
他才到了大理寺外面,便见着荀远微来了。
窦嵩给身后跟着的负责文书记录的小吏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将方才问出来的东西都呈给荀远微。
荀远微简要翻看过后,发现几人的说辞都大差不差,和他们起事之前打着的旗号大差不差,均是“清君侧”,以及荀远微以长公主之名摄政是前所未有之事以反对。
褚兆兴在一边询问她的意思。
哗变这样的事本该是死罪乃至诛族的,但这些人既然能在世家手里掌握着的骁骑卫等府卫下有个不高不低的官职,即使不是各大世家嫡系直系的,但也多多少少和这些世家有些血缘姻亲关系,若是真得处以斩首之刑,恐怕引起动荡。
荀远微却语气冷淡:“哗变,等同于谋反,没有任何可以退让的余地,如果我这次考虑到他们的面子、出身、背景,那下次是什么?直接联合起来逼宫么?”
空气之中一时陷入了静默。
褚兆兴看见荀远微手中捏着的那叠口供,猜测她并没有看完,似乎是在心中仔细斟酌了一番措辞后,才开口道:“殿下,不妨往后面再看一份,关于秦质的口供。”
荀远微照做后,将秦质的那份口供看过后,眉心蹙得更紧。
“这个秦质,倒是会胡乱攀咬。”
褚兆兴看了一眼窦嵩,才朝荀远微颔首:“末将在和窦公审问的时候,也着实惊讶于他的胆量,但他的确是萧放川的副将,早些年也的确是跟着萧放川的,他口口声声说,太后娘娘是陛下的亲生母亲,辅佐陛下的事情,理应由太后娘娘做,说您摄政之举动,实属僭越,这明摆着是想离间您和太后娘娘。”
荀远微盯着那张口供,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其实不单单是秦质,像她昨夜刚感到春狩行帐之地的时候看到的那个重伤戚照砚的人,是骁骑卫底下的,娶了范阳卢氏的女儿,和宇文宣高低也算个连襟。她才将宇文复拉到自己这边,眼下在查的人口拐卖案又牵扯到了户部和太府寺,而卢峤算是她在事关钱粮田赋之事上能靠得住的人选,这个节骨眼上,处理了他,意味着多少同时开罪了范阳卢氏和宇文复。
这其中牵扯到的利益关系,远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
这么一想,荀远微一时也冷静了不少。
褚兆兴见着她沉默,他素来性子谨慎,便以为是自己一时说多了话,“殿下恕罪,末将方才失言了。”
荀远微摇了摇头,看向他,道:“没有,你说的在理,此事事关重大,也确实不能贸然决断,”她顿了顿,沉吟了声,又看向窦嵩:“近来朝中事务冗杂,此次主持哗变的人我就先放在你大理寺了,务必将人看好了,不要出差错,若是有难度的话,我会调射声卫以及左右备身府的兵卒前来协助。”
窦嵩也知道此事事关重要,绝不是之前的案子那么简单,语气很是严肃地回答了荀远微:“臣明白。”
荀远微将手中握着的那几份口供折好握在手中,看了眼褚兆兴,道:“走吧。”
等出了大理寺的门,褚兆兴才在荀远微身后请示她的意思:“殿下可是想等到正钧从松亭关凯旋后再处理这件事。”
荀远微放慢了脚步,踅身看了他一眼,道:“确实如此,正钧走的时候带走了不少射声卫的精锐,我若是此时直接和那些世家撕破脸皮,也怕他们狗急跳墙,不若等正钧回来后,再做打算,只是这件事不比我们从前在战场上碰到叛徒那般简单,能以相对柔和的方式处理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殿下说的极是。”
褚兆兴才说完这句,荀远微却突然转过来,问道:“定澜回京了,你知道吗?”
褚兆兴显然是不知道的,听到“定澜”两个字的时候,他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无措和慌乱,几番想要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才垂下眼去,轻声问荀远微:“末将并不知晓,敢问殿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荀远微看着他,想起他们之间的事情,叹了口气,说:“大约是今日傍晚到京城,算来应该快到了,但她并没有告诉我要走哪个门。”
褚兆兴怔了下,仍然没有抬起头,像是琢磨了很久,才启口问荀远微:“殿下,她这几年如何?”
荀远微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我打算明日给她设个接风宴的,如果你愿意来的话。”
褚兆兴一时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荀远微倒也不着急得到个答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还有时间,你若是来,明日酉时,我府上。”
褚兆兴以鼻音应了声,没有多说什么。
荀远微回到府上时,小九已经等在门外了,一见着荀远微便飞奔扑进她的怀抱:“殿下,小九好久没有见过殿下了!”
荀远微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笑道:“我回京不过半年,你便这样想我?”
小九不说话,只是在她怀里蹭着。
荀远微抚了抚她的发顶,问道:“你澜姐姐呢?”
小九歪了歪头,说:“她说她有别的事情,嘱咐我在府中等殿下。”
荀远微也知晓时隔数年再遇故人,谢定澜的心绪或许也不平静,并不曾多问。
她看着小九水灵灵的眼眸,心中的猜测又确定了些——小九的眉眼和戚照砚,真得很像。
荀远微看了眼天色,发现离天黑还有一阵子时间,便看向小九:“小九,我要去见个朋友,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小九没有多做犹豫,朝着荀远微弯了弯眼睛:“当然!小九也想见见殿下在京中的朋友!”
荀远微转头吩咐春和让人套车。
小九性子跳脱,除了当时刚被谢定澜捡回来的时候有些怕生,后面也慢慢同大家亲昵了起来,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提她自己原本的父母,久而久之,大家也怕叫她伤心,便没有人提了。
荀远微看着乖巧地坐在她身边和她叽叽喳喳的小九,寻思着若是小九真的是戚照砚那个三年前失踪的妹妹,她也算是做了好事一桩,若是她认错了人,也算是让小九认识一下戚照砚,别无其它。
从公主府到戚照砚家里的时候,有好一段路程,小九也就和她说了一整路的话。
从武州去年的大雪说到荀远微在武州宅邸房檐下筑了巢的小燕子又生了小燕子宝宝,说到她一路见到的杏花,说到和谢定澜他们发生的趣事。
这么说着说着,荀远微发现自己很是怀念那段时光。
在武州,大家都是有过过命交情的,没有长安这些利弊权衡,人心诡谲,每一天都很有意义。
可她若是不回来,或许也不会遇上戚照砚。
想到这里的时候,车夫停了下马车。
荀远微捏了捏小九的指尖:“小九乖,先坐一会儿,一会儿我再喊你下来,好不好?”
小九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
荀远微下车叩响戚照砚家的门,不过多久,他便出来了。
在看到荀远微的一瞬,戚照砚是有些意外的:“殿下怎么来了?”
车内坐着的小九听到戚照砚的声音,一时抓紧了自己的裙子。
她和外面只有一块车帘之隔,小九数次想要拨开那张车帘,却在指尖探到的时候,又犹豫了。
但她并不能否认自己心中七上八下的。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相像的两阵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