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远微看了一眼车子。
戚照砚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不知为何,明明看不见里面,明明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如果有人,里面的人又会是谁,但他总觉得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
“我记得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我便想着,带个在武州的故人来见见你。”荀远微看了一眼车子的方向,又看向戚照砚。
戚照砚收回了目光,“殿下肯给臣过生辰,便是臣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臣再不敢奢求其他……”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车里坐着的小九却突然掀开车帘,看向戚照砚。
“哥哥。”
“令和?”
两人异口同声。
第62章 贺新郎 “你可不要轻易答应他。”……
戚照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整个人都陷入了惊愕之中。
他瞳孔一颤,想要近前去靠近戚令和,却又怕自己认错了人, 怕眼前之景象只是空中泡沫,怕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的手从袖中探出, 又蜷缩成拳头, 但他微微向前倾去的身体则出卖了他的思绪。
戚令和却一眼便认出了在这座院子门口站着的人是她失散的哥哥。
荀远微本想过去扶她下马车, 她却先荀远微一步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直接朝戚照砚跑过来。
却在离戚照砚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
她记得她三年前自己一人一马孤身从长安出发前往奚关檀州寻哥哥的时候,只看到了满地的尸骸, 在漫天的狂沙和西风下,她很快迷失了方向。
她一个人从天亮找到天黑, 她将那些躺下沙地里的尸骸一一翻过,那当中有大燕的将士, 也有靺鞨人, 但一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 她也没有找到一个像戚照砚的尸骸。
她不相信。
她执意从长安前来边关的时候,便想着即使找不到哥哥的人,也要将他的遗骸带回长安安葬,但现实却告诉她,她未能找到,里面没有一具尸骸是她的哥哥。
她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沙堆上, 那天正好是十五,月亮很圆, 她一个人置身于寒寂之中。
即使没有找到,戚令和当时也并不甘心,她总以为是天黑了, 视线不够清晰所以才没有找到,于是打算等到第二天天亮后再找一遍。
找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她已经快要绝望了。
这个时候,远处突然来了一队牵着马和骆驼的行人,问她的踪迹。
她当时尚且单纯,便说自己的哥哥战死在了这里,她来找哥哥的遗骨。
那人给了她一只水囊,很随意地坐在她身边,问她要找的人的模样,说不定并未战死,自己走南闯北经商,或许见过。
戚令和心中并未设防,便简要和那人描述了自己记忆中戚照砚的模样。
那人倒是听得仔细,听完想了想,说:“我倒还真有可能见过,我之后再去打听打听,你家住哪里,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家?”
十五岁的戚令和在此之前实在是被家中保护得太好了,又自以为自己得到了哥哥的消息,没怎么多想便答应了那个人。
她才和那人说了自己家住长安,便觉得眼前一黑,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密闭的车厢里,那个车厢只留了一个小小的孔可以让她透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她起初很是慌乱,但后面她意识到光靠自己是逃不出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被从车厢里放出来,丢到了一个很乱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她一路上表现都不谙世事,很是乖巧,最初绑架她的那人的戒心也弱了些,趁着那人与交易的人谈价钱的时候,她找准时机,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是这里是什么地方,街上的行人有汉人也有靺鞨人,也许是她的运气实在有些好,那天正好赶上集市,街上人很多,她一路上在集市中横冲乱撞,在各种街巷里绕来绕去,在天黑之前跑出了那座城。
放眼看去,都是万里瀚海,她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只好朝着月亮的方向一直走,这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别的人,许是那些人在城中跟丢了她,又没想到她会出城。
在这之前,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饭了,拐卖她的人,只是过好久才给她一口水,确保她不会死,一直走到月亮快要从天边落下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一处城门前。
而后便是被谢定澜救了回去。
因为她是为了找哥哥被人骗,以至于她在后面无论如何也不肯和别人提起她的真实姓名,即使和谢定澜他们的关系很好,关于她的真实身世,她也没有提过半个字,不是她不相信他们,只是因为心中的恐惧。
故而如今再看到自己的哥哥时,即使一眼就认了出来,但走到戚照砚身前时,戚令和还是没有停下了脚步。
她也怕是因为自己太想见哥哥了,她这几年在梦中一直梦见哥哥,此次回京,她本想过几天偷偷溜出公主府去旧时哥哥的宅邸前去看看,她想,她的哥哥如若还在世,一定会回去的,但自己还没有前去寻找,荀远微却先带着她来找到了哥哥。
戚令和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戚照砚看到戚令和朝他飞奔而来的时候,几乎是呼吸一滞,而此时戚令和就站在他面前,却顿住了脚步。
这次他没有犹豫,直接伸出手臂,将戚令和揽入了怀中。
手腕内侧抵在戚令和的脊背上时,戚照砚的手几乎是在颤抖。
怀中的温度一点一点的侵入他的感官时,他对这个久违的怀抱才产生出些许实感来。
直到戚令和在他怀中低声啜泣:“哥哥,是你吗?哥哥。”
戚照砚才确信了自己怀中的人就是他的小令和。
他一下子将戚令和搂得更紧,两行眼泪就这么没有忍住顺着他得眼眶滑了下来。
是喜极而泣。
他私底下找了三年的令和,如今就由荀远微这么安好的带到了他的怀里,就这样一声声地叫着他“哥哥”,如往常一样。
荀远微看着他们兄妹重逢,并未相拦,因为她一时也有些神伤。
她很开心能帮自己看重的戚照砚和疼爱的小九找到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可看着戚令和蹭在戚照砚的怀中,她的心头忽然又涌上些许羡慕和酸涩。
令和找到了她的哥哥,而荀远微自己的哥哥却再也回不来了,留给自己的只有大燕的江山。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戚令和这样什么也不用管,不用和这些世家老臣斗智斗勇,只要开开心心,恣意洒脱的做荀远微,如果有不开心的事情,也能全部说给荀远泽听,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她再也没有哥哥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戚令和才从戚照砚的怀中抬起头,然后转头看向荀远微。
戚照砚也跟着一同看向她。
荀远微一时有些恍惚和怔忡,故而并没有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表情和心绪,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才匆匆别过头去,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珠,又转头看向他们。
戚照砚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拜:“臣多谢殿下将令和带回臣身边,此情此恩,臣永世难忘。”
戚令和也学着他的动作朝荀远微行了个端庄的叉手礼,道:“多谢殿下带小九回京城,小九才可以见到哥哥,”
荀远微一时被这兄妹俩的动作整的有些啼笑皆非,“你们一个两个这么严肃,倒显得我们生分了。知渺的案子查出些眉目的时候,我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便给定澜传了信,让她带小九回来,本想着试一试,却不想真得猜对了。”
戚照砚揉了揉戚令和的发顶,目光投向荀远微:“是糖葫芦那次么?”
荀远微忽然耳根一热。
他说的对,的确是那次。
她为了避免自己想起来,分明已经将戚照砚送她的那只糖葫芦藏进柜子里许久了,却不曾想戚照砚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还是当着戚令和的面,即使戚令和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但她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只是轻轻“嗯”了声,便算是搪塞过去了。
但这几个字却勾起了戚令和的好奇心,她看了一眼荀远微,又仰头看向戚照砚,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糖葫芦啊,哥哥?”
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被戚令和这么一问,戚照砚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无措来,便道:“没什么。”
但他越是敷衍却越引起了戚令和的好奇心。
荀远微摸不准戚照砚的心思,便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看向戚令和:“小九,为了庆祝你和哥哥重逢,我们去下酒楼好不好?”
一听到吃食,戚令和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便道:“好呀好呀。”
戚照砚还没听过荀远微当着自己的面这么温柔地唤过一声“哥哥”,即使算起年龄来,他的确比荀远微年长两岁,但他心中如何也不自在,于是将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说:“还请殿下进书房稍等臣片刻,臣去换个衣裳。”
荀远微没有拒绝,牵着戚令和的手进了他的书房。
戚令和从来没想到自己从来对生活环境甚是讲究的哥哥如今竟然沦落到了这番天地,从前哥哥的书房也不让她进,她也觉得新鲜有趣,便在四处乱转。
“殿下!”戚令和忽然跑到荀远微跟前,
她将手中的东西在荀远微面前晃了两下,荀远微才留意到那是一只木雕糖葫芦,看着和戚照砚从前送她的那只有点相像,但明显这只要更为粗糙一些,像是被他舍弃的废品。
戚令和却是不知道的,她便和荀远微笑道:“殿下,其实你别看我哥哥就是书呆子,他也擅长做木工活,从前会给我雕刻各种好玩的东西。”
听到戚令和对戚照砚的描述,荀远微不免愣了下。
书呆子?戚照砚?
他们有关系吗?
但还没等到她惊讶,正主先出现在了面前。
戚照砚一眼便看见了戚令和手中的那个雕刻坏了的糖葫芦,急急忙忙地从戚令和手中抢过:“不要乱碰。”
戚令和叉着腰:“哥哥真是小气!也不怕殿下笑话!不过是一只木雕糖葫芦而已,”她说到这里,突然有意识地顿了顿,因为她想起了方才的事情,她看了戚照砚一眼,带着猜测的语气问:“等等,这只糖葫芦,不会是你要送给殿下的吧?”
戚照砚立即否认:“没有的事情,小孩子不要乱猜!”
戚令和却不认输:“我才不是小孩子,过了年我便十八岁了。”
她否认完戚照砚这句,又看向他手中的那只糖葫芦,便将事实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这枚看起来有些粗糙,不会是你之前已经送过殿下一枚,这枚是练习之作吧?”她绕着戚照砚走了两圈,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送殿下木雕糖葫芦,殿下带我来见你,你们……”
戚照砚慌忙捂住戚令和的嘴,不想让她说话。
戚令和挣开他,“哥哥惯常会耍无赖,和从前一样,喜欢捂嘴,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
荀远微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和戚令和道:“小九,再不去酒楼该打烊了。”
戚令和朝着戚照砚扬了扬下巴:“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这次就先放过你!”
将要出门的时候,荀远微趁着戚令和先转了身,没有留意到身后,借着和戚照砚几乎并肩的位置,轻轻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胳膊,又看向他。
轻轻启唇,用唇语说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戚照砚没见过这样的荀远微,又没有戚令和盯着,也恢复了从容,他偏了偏头,对着荀远微弯了弯眼睛,回了句:“心甘情愿。”
戚令和突然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戚照砚看荀远微,而荀远微已经将目光挪开了,于是在她看来,便是戚照砚“偷看”荀远微,于是她没忍住重重地咳嗽了两下。
戚照砚这才撤回了目光。
几人上了马车,戚照砚出于规矩坐在荀远微对面,戚令和则亲昵地同荀远微挤在一一边。
戚令和突然凑到荀远微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殿下,他这个人老古板了,一点也不懂情调,你可不要轻易被他骗了。”
荀远微忽然觉得戚令和一定是对戚照砚有误解,并且还不是一星半点。
故而一时没忍住看向戚照砚,却与他四目相对。
第63章 传华枝 “臣想成为殿下的盔甲。”……
戚照砚却只是朝她弯了弯眼睛, 语气很是平和地说了句:“舍妹年幼无知,说话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殿下切切海涵。”
戚令和听见戚照砚这样和荀远微形容自己, 一时也有些不高兴,当即反驳道:“说来我与殿下相识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 说起了解殿下, 你才远远比不上我呢!”
荀远微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戚照砚便随口问了句:“殿下笑什么?”
“没什么, 只是忽然有些羡慕你们这样久别重逢还可以相互拌嘴的兄妹。”荀远微说这句的时候,语气中难免带上了欣羡之意。
她虽是笑着说的,戚照砚却听出了她心中所想, 他本想靠近荀远微安慰她两句,却到底碍于戚令和在车上, 只好收敛着说:“是臣失言了,作为殿下的臣子, 臣定会竭尽全力完成殿下交代的事情, 为殿下分忧, 但作为戚照砚,臣还是希望殿下可以开心一些。”
戚令和听见这话,立时坐直了身子,环着双臂看向戚照砚:“三年不见,我竟不知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会哄人了!你从前可是全然不乐意哄我的!”
只是她并没有等到回答。
因为她才说完这句,车子便从外面停了下来。
车夫将矮凳取下来放在车前, 在外面道:“殿下,祥符楼到了。”
戚照砚遂打起帘子, 先扶着车壁跳下了马车,才等着接车里的两人出来。
荀远微因为坐在最里面,故而也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戚照砚扶她下马车的时候, 将手臂横在她面前,温声道:“殿下当心。”
其实依照荀远微的武功她下马车本不需要人扶的,但不知怎么想的,她忽然觉得既然戚照砚主动搀扶她了,她也没有必要拒绝,遂半握住他的小臂下了车。
两人的视线正好有一瞬的交错。
而这一幕自然悉数落入了旁边看着的戚令和眼中,在进祥符楼的时候,她不免看向戚照砚,“也不见哥哥对我这般耐心。”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个戚令和,却也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祥符楼的确是长安生意最好的酒楼,此时又将要傍晚,正是人最多的时候,他们进去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了。
还好荀远微之前吩咐了春和来叫他们留了个包间。
毕竟是私下里前来,荀远微也并未透露一行人的身份,只是说了春和的名字,跑堂的便殷勤地领着他们前去早已留好的位置上佳的包间。
纷纷落座后,荀远微分别扫了一眼两人,才说:“菜我之前让春和看着点了几道,你们不若再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也算是为你们兄妹重逢庆贺一番。”
戚令和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殿下点的,自然是极好的。”
戚照砚也看向荀远微,弯了弯眼眸:“臣听殿下的便好。”
戚令和喝了点果子酒,宴饮大约过一半的时候,她忽然看向戚照砚:“哥哥,你今日有些奇怪。”
戚照砚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夹菜的手也跟着一僵。
戚令和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他动作的异常,又喝了一盏果酒,才道:“你从前性子那么孤傲的一个人,平日里都不肯哄我几句,怎么对着殿下这般言听计从?”
戚照砚不由得蜷了蜷手指,清了清嗓子,才说:“殿下是君,我是臣,这是我应尽之职分。”
他说完这句,莫名有些心虚,其实他清楚,普通君臣哪里能做到他和荀远微这一步,故而悄悄将目光对向上座的荀远微,在敏锐地意识到荀远微的目光似乎也在朝这边移过来的时候,他又抖了抖袖子,将目光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