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猎场她越发紧张了起来,她担心萧琬琰和荀祯,也担心戚照砚。
而戚照砚此时正立在猎场里荀远微的寝帐门口,春和站在他身侧。
底下也同样是密集的兵卒。
为首的将领对他并不屑一顾,“戚中丞,我劝你还是识大局一些,让开。”
戚照砚也不示弱:“不可能。”
“里面那个说什么征战沙场,实则遇上了这种事还要将你推前来,这样的怯懦鼠辈,你还如此维护,真是瞎了眼了。”那人说着往旁边啐了一口。
戚照砚并不认得这个人,应当是哪个卫府下的副将,听语气,倒像是世家子弟云集的骁骑卫。
“你污蔑我无妨,但是污蔑殿下,找死。”
戚照砚的语气冰冷,一副杀伐果断的样子。
那人却不害怕,笑道:“戚照砚,我方才称你一声戚中丞好歹因为你是个官,既然你如此不识好歹,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你不会真得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有人撑腰的戚氏公子吧?”
他的眉目间尽是讥讽。
戚照砚站得笔直,风灌满了他的衣袖,将衣袖吹得鼓了起来:“你大可以试试,要想让我让开,除非你今日能杀了我,再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说完这句,不由得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其实他也不知晓荀远微能不能回来,自己又能拖延多久。
他是在赌,赌这人顾及着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似乎赌错了,那人提着剑就踏上了他面前的台阶,对着他的胸口:“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更重更整齐的步伐声,以及荀远微的声音:“所有人立刻束手就擒!”
那将领一怔,才回过头去,戚照砚却勾了勾唇,握着他手中的剑朝自己的胸口戳刺进去,吓得那人匆匆脱手将剑拔了出去:“你疯了吧?”
他才往后退却了几步,便看见了朝这边而来的荀远微。
荀远微一时只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戚照砚,匆匆朝他跟前跑过去,不由分说地将他揽在怀中。
戚照砚却笑了笑:“殿下,来了啊……”
第59章 夜阑珊 “殿下,别哭啊。” ……
荀远微看着他胸前的伤口处还在往外汩汩地冒着鲜血, 一时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本以为自己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对于鲜血、伤口早已司空见惯,这样的伤她曾经也受过, 但从来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紧张。
情急之下,她只好先用力摁住戚照砚胸前的伤口, 让血可以流得慢一些。
戚照砚才动了动唇, 想要说些什么, 却被荀远微拦住了:“你先不要说话,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戚照砚轻轻摇了摇头,还是违逆了荀远微的意思, 他的气息听着有些许微弱,开口却是:“殿下, 不用担心臣,臣没事的。”
这话听得荀远微心中更是一阵抽疼。
这时褚兆兴站在台阶底下, 他并未看清楚面前的情形, 只是按照规矩办事:“殿下, 末将率领的射声卫和襄国公带来的右监门府卫已经暂时控制住了大局,还请殿下下旨主持一应事务。”
戚照砚轻轻扯了扯荀远微的衣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先去忙正事,臣的事情不要紧的。”
荀远微蹙了蹙眉,心中稍稍犹豫了片刻,又道:“对我来说, 你的事情,没有不重要。”
戚照砚此时的嘴唇已经没有了什么血色, 他却还是费力地勾了勾唇,和荀远微道:“臣有殿下这句话就心满意足了,再不敢奢求其他, 殿下不要让褚将军等太久。”
荀远微一转头,发现春和早已在形势被控制下来的时候去请了此次春狩随行的太医,此时已经到了跟前,遂一边起身一边和太医嘱咐:“他的伤势我就暂且交给你了。”
太医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这才蹲下:“请殿下放心。”
荀远微看着太医和春和一同搀扶着戚照砚进了自己的寝帐,才转过身去看向褚兆兴:“走吧。”
褚兆兴一边走一边同荀远微道:“殿下,参与此次谋反哗变的普通士卒末将已经命人连同右监门府卫控制住了,几个比较主要的将领,分别是骁骑卫、豹骑卫、以及左监门府卫底下的一些副将,也已经尽数聚集控制在一起了。”
荀远微沉着脸:“知道了,你办事我一向放心,还有别的事情么?”
褚兆兴思索了下,又道:“豹骑卫有个叫秦质的副将,受了重伤。”
听到豹骑卫的时候,荀远微不由得想到了萧琬琰的兄长萧放川,虽然这个叫秦质的人她只是隐隐约约听过名字,对于他长什么样子,又做过什么事,她却是不太清楚的。
于是荀远微稍稍放缓了步子,转头问褚兆兴:“是萧放川的部下?可是为了保护太后娘娘?”
褚兆兴闻言,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尴尬。
其实一开始他见到受了重伤甚至有些奄奄一息的秦质,也以为他是为了保护太后娘娘,结果问过高正德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不是,秦质也是主持哗变的将领之一。”
荀远微闻言更是惊讶:“你说什么?”
褚兆兴便将他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地报给了荀远微:“末将听高正德说,是秦质先逼着太后娘娘,口口声声清君侧,请娘娘下懿旨免去殿下您的摄政之权,让陛下亲政,娘娘以犯上作乱之名,抽出他腰间的剑,对他动手了。”
荀远微心头一颤,她本来是要去聚集那些将领的地方的,在听到褚兆兴这番话后,立刻折返了方向:“那些犯上作乱之人我就先交给你处理,之后找个太医过来,先把秦质的命保住,还有,将他们分开关押,不要给他们串供的机会,明日便提前回京,着手审理,我先去看看娘娘。”
褚兆兴的步子顿在原处,朝荀远微抱拳道:“末将领命。”
吩咐好这件事后,荀远微便趋步朝萧琬琰的寝帐而去。
但走到萧琬琰帐前时,她忽然心中又生出了许多犹豫来。
纵使她和萧琬琰的关系一直不错,萧琬琰待她也素来亲近,但此前两人很默契地一人处理外朝,一人处理内朝,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也怕萧琬琰心中生出疑虑来。
她回京摄政本就是临危受命,但她不愿意失去者世上所剩无几地亲人。
倒是萧琬琰身边的随侍女官元尚宫先掀开了帘子,在看见荀远微的时候笑道:“殿下倒是先来了,娘娘原本还想着差奴婢去瞧瞧您忙完了没。”
她这么一说,荀远微反而不好再做犹豫,朝着她点了点头,进了萧琬琰的寝殿。
她才唤了一声“嫂嫂”,萧琬琰却已经先朝她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将她往里面拉。
元尚宫也识趣地朝两人见过礼后便又退了出去,一时寝殿之中只留下了她和萧琬琰两个人。
“今日本怪我我临时有事先回了京城,才处理完便知晓了春狩猎场这边出乱子的事情,是我来晚了,让嫂嫂受惊了。”荀远微被萧琬琰拉着手坐在软榻边,垂着眼如是说。
萧琬琰却不以为意:“你瞧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我若因为旁的无关紧要的人说的几句闲言碎语便和你生了嫌隙,怎么能对得住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当年在颍川外租家,还未曾嫁给你哥哥的时候,便打心眼里喜欢你,和你哥哥成婚后,更是将你当作亲妹妹一样看,你都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满朝我再不信任谁,还能不信任你?”
萧琬琰语气和缓,像是一眼便瞧出了荀远微心中想的是些什么。
从情感上,荀远微一定是相信萧琬琰的,但是回京这快小半年,她接触了许多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从前没有打过交道的人,才渐渐明白,政治远远没有她所以为的只是治国兴邦那么简单,京中那些世家大族心中想的东西也比边关的将领多得多,故而她才有一瞬间的疑虑她和萧琬琰经历了这件事到底还能不能回到从前的关系。
萧琬琰这番话说得她既是动容,心中又无形地压了几分担子。
她纠结了下,才轻声道:“可是嫂嫂,我作为长公主摄政,本来就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事情,也确实不太合乎情理。”
她这话也隐隐带了几分试探的意思。
萧琬琰轻轻捏着她的指尖,说:“没有先例并不代表这件事不对,就像在你之前,也没有长公主以将军的身份身份在外领兵、作战、戍守,你一样完成的很好,不是么?”
“更何况,去年你哥哥刚走的时候,祯儿年幼,我又不太干涉前朝之事,满朝世家都如豺狼虎豹一样盯着我和祯儿这对孤儿寡母,恨不能从我们身上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若非是你昼夜疾驰赶回京城,如今的江山还姓不姓荀,也犹未可知,所以不要怀疑自己,也不用担心我,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你哥哥和我,是不是?”萧琬琰语气柔和,说着轻轻拍了拍荀远微的手背。
荀远微一时眼眶有些湿润,心中又涌上一丝浓烈的愧疚感。
萧琬琰从一开始都没有怀疑过她,她却先有了这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猜测。
萧琬琰索性不和她提这件事,只借着机会回忆起他们幼时还在颍川时发生的趣事。
过了会儿,萧琬琰才肯放荀远微离开。
荀远微从萧琬琰跟前回自己的寝帐时,步子很快,她也很担心戚照砚的伤势。
她没进去的时候,看见春和在帐外守着,便问道:“他怎么样?”
春和回答:“太医那会儿给戚中丞处理了伤口,所幸是在胸口偏肩头的位置,错开了心脉,要不然那一剑下去,他性命难保,上过药后人似乎已经睡下了。”
荀远微伸出手指挑开寝帐的帘子。
虽然春和说已无大碍,但她还是觉得总要亲自看一眼才肯放心。
又想着戚照砚已经睡下了,她便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
戚照砚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荀远微俯身,想伸出指尖替他抚平眉心,还没碰到时,却被戚照砚突然伸手抓住了指尖。
而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戚照砚睁开了眼睛,眸色清明,根本不像是梦中惊醒或是刚睡醒的样子。
“你不是睡着了么?”荀远微问出了声。
戚照砚却看着她,说:“臣骗他们的,殿下没有回来,臣睡不着。”
荀远微遂坐在他的床边上,而后动了动自己的指尖,想将自己的指尖从戚照砚手中抽出,却在第一时并没有抽动,她不由得将目光挪到手上去。
戚照砚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她的手。
荀远微明明很担心他,却现下都闲暇了下来的时候,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她才开口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还疼不疼?”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不疼的,有殿下在身边,一点也不疼。”
他这么说着,荀远微却是不信的,“你真是把我当瞎子,我那会儿看见你的时候,你胸口那么大一团血迹,几乎是在你胸口捅了一个血窟窿,怎么可能不疼?”
戚照砚却轻轻别过眼去:“是臣不好,早知如此,臣应该穿一件深色的衣裳的,这样殿下见了臣,臣还可以骗殿下说这是不小心洒在上面的酒水。”
此话一出,荀远微心中更是难受:“你怎么这么傻啊戚照砚,春和同我讲了那会儿发生的事情,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打算怎么办?”
戚照砚对上她的目光,语气中尽是小心翼翼:“那臣,会骗自己,从没希望过殿下来……”
荀远微鼻尖一酸,一滴泪就这么滑落了下来。
这是她头一次在戚照砚面前落泪。
戚照砚慌忙地抬手,语气匆匆:“殿下,别哭啊。”
第60章 帐中温 若是为殿下受伤,臣是甘之如饴……
戚照砚也从没想到, 自己本来只是想让荀远微心疼自己一番,却惹她落了泪。
他见过披甲带剑站在城头,眺望漠北的荀远微, 见过在廷英殿和庙堂上和一众世家老臣争锋的荀远微,见过在章绶家中那个明媚乐观的荀远微, 也见过两人被同时困于风雪重的石洞之中时, 那个心系百姓苍生、万民社稷的荀远微, 唯独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坐在他的床沿前,静静落泪的荀远微。
而且只是因为他的伤势,只是因为担心他。
戚照砚觉得, 比起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山盟海誓,荀远微这样的人肯在自己面前这样毫无保留的落泪, 要更为亲密。
他心中不免有些猜测,难道荀远微对他, 也是自己对她同样的感情么?
戚照砚匆忙抬起手的时候, 只是堪堪触碰到荀远微的面颊。
有些温热的泪水顺着他的拇指慢慢滑落入的他的虎口, 又消失于他的掌心,灼烫着他的每一寸的皮肤。
但他的动作并不灵活,反倒有些笨拙,擦拭了两下,却让荀远微面上布满了泪痕。
荀远微在泪眼朦胧间看到了戚照砚胸前洇染出的血迹,一时心中又难受又生气, 遂抬手将他的手从自己的面颊上拍落。
戚照砚却没有留意到他身上的伤势,只是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语气重也带上了些许落寞:“抱歉,殿下,臣失礼了, 时臣的错,臣只希望殿下不要因为臣方才的举动,生气伤身。”
荀远微闻言,瞬间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确实错了,戚照砚啊,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关心的自己的身体,我也的确是生气,但我生气的是,你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来关心我伤心还是不伤心?”
戚照砚有一瞬的错愕,但他又垂下眼去,轻声道:“因为对臣而言,殿下的事情更为重要,殿下若是因为臣而落泪,臣便会一直活在罪谴之中……”
荀远微听着他气息微弱,遂直接伸出手指,轻轻抵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才道:“你不要讲话了,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不要再受伤了。”
戚照砚看着她,似乎是思索了一番,“臣本不该违逆殿下的旨意的,可这次臣还是想说,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如今臣父母俱亡,若是为殿下受伤,臣是甘之如饴的,假使,殿下肯对臣有一丝一毫的心疼或者怜惜。”
他受了伤,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说两句便要停下来喘息一声,却还是以近乎于祈求的语气和荀远微说完了方才那句话。
荀远微一时却沉默了。
在这一刻,她心中忽然生出来些逃避的念头。
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戚照砚这句话。
她想起萧琬琰曾经劝她的话,她也深知两人之间是君臣,可她又想起来上巳节那天,戚照砚拉着她的手问她如果自己对他真得只是君臣之情谊的话,那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
她忽然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团又一团的迷雾,她看不清自己的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
所以戚照砚这个类似于询问她的心意,让她坦白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于是荀远微只是静静地移开自己的目光,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才和戚照砚道:“你的伤口方才应当是不慎牵动了,我去让人找太医为你重新处理伤口。”
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戚照砚却忽然抬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支撑着床榻便想要挣扎着起身:“殿下,可不可以不要走?”
荀远微回头,留意到了他的动作,又担心他的伤口,只好又坐了回去,温声道:“我没有想走,我只是想让春和将随从的太医叫过来为你重新处理一下伤口,太医说了,你的伤口有些深,我怕我处理不好。”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是不信的,她行军这么多年,情形着急的时候不知道用跟军医学来的法子救过多少人,怎么会处理不好戚照砚的伤口?
她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暂时可以逃避的理由罢了。
但她全然未曾料到,戚照砚已经洞穿了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