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照砚在再次落后于荀远微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卢峤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他很清楚,在荀远微这里,只要对手有一刹那的犹豫或者看不清楚荀远微真正的心思,那往后只会猜错更多。
卢峤自然也意识到了戚照砚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但他并没有分辨出来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又或者说,一闪而过,他还没有来得及辨别。
而后荀远微看到了一只狐狸在远处的灌丛中间蹿来窜去,那是这次春狩中代表最终胜利的猎物。
她单手握住缰绳,一手从背上取下弓箭,又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来,搭在弓弦上,瞄准那只狐狸,预测它将要跳到的位置,而后“咻”的一声,将手中的箭射了出去。
但与她动作同时的,还是戚照砚,只是她方才太过于用心了些,故而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
戚照砚的箭明明发射的时候落后于她半个箭身的距离,但他的箭矢却“呲”的一声,穿过了她的箭。
或许是因为受到了阻力,最终两人的箭,是一起钉在那只狐狸身上的。
狐狸倒地的瞬间,两人同时回头看向对方。
戚照砚抿唇一笑,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才道:“恭喜殿下。”
荀远微扬了扬眉:“恭喜我什么?”
“当然是恭喜殿下拔得头筹。”
荀远微却摇了摇头,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那只狐狸跟前,伸手从它身上拔出两只穿在一起的箭矢,回头看向戚照砚:“既然是我们同时射中的,那这次胜利,我便同你共享,如何?”
戚照砚从容地应答:“臣多谢殿下,但臣更希望,往后的每一次,臣都有同殿下共享的资格和与之相配的能力。”
荀远微扬了扬眉,“我相信你。”
最后这句正好落在才翻身下马的卢峤耳中,他看着两人一片和谐的模样,一时有些黯然神伤地垂了垂眼,什么也没说。
荀远微这才留意到了后面的卢峤,“望岱的骑射功夫比起在武州的时候也精进了不少。”
若是换作平日里,卢峤定会因为这句喜上眉梢,但此刻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只是自嘲地笑了笑,等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才抬眼看向荀远微,说了句:“臣多谢殿下记挂。”
自己从前在云州太守任上的时候,尚且隔三岔五地有空去隔壁武州寻一趟荀远微,可自从去年回京后,他被先帝调任到了太府寺,便一日忙于一日,大多时候甚至不回卢宅,直接在太府寺的值房里过夜。
喝酽茶这样的事情,换作往常,他只是偶尔需要,但忙于太府寺的公务后,便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东西,账上有几两银子几文钱的错漏,他会翻调半天账本,花上一整夜的时间来查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便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单独见荀远微了,就连偶尔私下的见面,也全然是因为公务的缘故。
荀远微却并不知晓他心中想的这些东西,只是牵着照夜白和戚照砚并肩往行帐的方向而去。
走出林子的时候,众人看见驼在照夜白身上的那只狐狸,便知晓此次春狩是长公主殿下拔得了头筹,纷纷起身:“恭贺殿下。”
随行的士兵将她的照夜白牵走后,她方一坐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高正德便捧着个锦盒过来了。
里面盛放的正是萧琬琰赏下来的那支簪子。
萧琬琰转头看向荀远微:“这是我当年同你哥哥成婚时别过的簪子,没想到又回到了你手中,还是有缘分。”
荀远微将那支簪子从盒子里取出来,放在掌心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又放了回去:“说来也是,这样一来,这场春狩倒失去了与臣同乐的意义,”她说了说,指了指一边的戚照砚,和高正德说:“不如赐给同我一同拔得头筹的人吧。”
高正德循着荀远微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了朝这边看来的戚照砚。
高正德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可是指戚中丞?”
荀远微表示肯定后,又道:“不过不是这会儿,过会儿你找个合适的契机,放在他案上,他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都这么说了,高正德到底也不好违令,颔首后又捧着锦盒退下了。
春狩后是一些简单的宴饮,从乐坊司带来的舞伎和乐伎跳着从西域诸国传进来的舞蹈、演奏着胡笳。
完全没有留意到,有重要的人已经暂时同时离开了场面。
在行帐的背后,郑载言和崔延祚面前站着几个带着甲胄的武将,他们的盔甲上反射出月色的冷光来。
崔延祚和郑载言对视一眼后,什么都没有说,又看向两人面前站着的一排将领。
毕竟今晚的计划,早在松亭关的战事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们便商议好了。
诸位将领齐刷刷地朝崔延祚和郑载言点头,同声道:“末将誓不辱命,必为使君、大燕之江山肝脑涂地。”
崔延祚点了点头,郑载言则是捋了捋自己垂落下来的胡须。
为了避免惹人注意,两人是前后回到行帐的。
至于那些方才私下见面的将领,也该回到各自戍守的地方去。
这场宴饮尚且还在继续,似乎也无人意料到这件事的发生。
酒过三巡,荀远微一时没忍住悄悄看向戚照砚的位置,发现他的位置是空的,她又转过头来。
但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再次看过去的时候,仍然没有见到戚照砚的踪迹,她心头不由得涌上些许慌张来。
她想了想,招了招手将高正德叫了过来,示意他附耳:“我让你给戚照砚的东西,你给了吗?”
高正德回答:“奴婢那会儿给过了。”
“知道了。”荀远微说着起身,又转头和萧琬琰打了声招呼:“嫂嫂,我有些事情,先离开一下。”
荀远微绕出宴饮的行帐,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发现了戚照砚。
他站在月亮底下,整个人似乎都要和月色融为一体一般。
荀远微才想喊戚照砚的名字,戚照砚却先她一步转过身来,然后缓步朝她这边走来。
戚照砚看着她周身就着着一件圆领袍,稍稍蹙了蹙眉:“夜里冷,殿下怎么不多穿一件衣裳?”
“忘了。”
其实是因为着急见到他。
戚照砚从身后取出那支锦盒,里面躺着的,就是荀远微让高正德给他的那支簪子。
“殿下赐臣簪子,是何用意?”
荀远微怔了下,他问得这般直白,倒是让荀远微一时不好回答了,她想了想,才道:“我说了,这次的胜利与你同享,再说,这只簪子若是从太后娘娘手中又重新回到我手上,那也真是没什么意思了,不若送给你的好。”
戚照砚攥紧了手中的锦盒,像是纠结了许久,才问荀远微:“殿下,可知送簪子的含义?”
荀远微闻言,心突然不正常地跳动起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簪子既是定情之物,也是男子应该送给正头娘子的聘礼中不可缺少的一件。
但她当时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但是既然戚照砚已经问起来了,她也不能直接装不懂,索性顺着他的话道:“那不是正好,可以,送给你未来的娘子。”
戚照砚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荀远微,低头时没忍住勾了勾唇角,连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好,臣知道殿下的意思了。”
这句话刚落,便听到了春和的声音。
“殿下,可算是找着您了,京中出事了。”
荀远微心下一凛然,立刻转身,看向春和,问道:“什么事?”
春和摇了摇头:“报信的那人火急火燎的,一时也说不清楚,但万分紧急的样子,奴婢不敢拿主意。”
荀远微蹙了蹙眉,匆匆回头看了戚照砚一眼,又和春和吩咐:“我去牵照夜白,此事保密。”
荀远微不知京中出了什么事情,但眼下紧急的,无非是松亭关的战事,和户籍册一事,哪一件都是重中之重,为了以防万一,她抄了小路直接往京城而去。
她这边才处理好很要紧的事情,便有穿着甲胄的士兵朝荀远微报道:“殿下,春狩行帐,生变了。”
荀远微一惊。
萧琬琰、荀祯、戚照砚他们都在行帐中。
第58章 引牙璋 “你污蔑我无妨,但是污蔑殿下……
荀远微匆匆起身, 看着前来和自己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卒,语气甚是焦急:“怎么回事?”
她才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好端端的, 春狩行帐怎么会生出变故,她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察觉到半分不对。
春狩行帐, 夜晚的风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原本应该一片寂静的春狩猎场此时却被万千火把照的如白昼一般明亮。
随行护卫此次春狩的士兵被聚集在一块, 身上皆披挂着铠甲,手中执着剑、长矛一类的东西。
萧琬琰本来已经睡下了,又被吵闹起来, 发髻上的簪钗早在方才要就寝的时候被尽数卸掉了,事出紧急, 她甚至只来得及草草披上一件大氅便出了营帐。
年幼的天子荀祯被高正德护送到了萧琬琰跟前,尚且有些睡眼惺忪, 站在萧琬琰跟前的时候, 只能勉强够得到她的腰线。
他虽然是天子, 但是阵仗这么大的禁军,他从来没有见过,不由得轻轻扯了扯萧琬琰的裙衫。
萧琬琰收去平日里的温和模样,冷冷地扫过围在她行帐外面的禁军,问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一时无人应答,只有风吹过周遭林子的声音。
半晌, 才有个为首的将领往前走了半步,和萧琬琰行了个叉手礼, 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后娘娘说笑了,末将们忠君爱国,此举也不过是想借春狩的机会, 行清君侧之事。”
萧琬琰冷笑了声:“到底是忠君爱国,还是罔顾尊卑,大逆不道,秦质,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才说话的将领唤作秦质,是豹骑卫的副将,也是萧琬琰兄长萧放川的下属,此次春狩,正好负责从豹骑卫中抽调出来的禁军。
秦质却并不畏怯,“当然是忠君爱国,太后娘娘何须动这么大的怒气,生气伤身。”
萧琬琰攥紧了拳:“你是我兄长手下的,这么些年,若没有他和我萧家的提拔,你能走到今天?如今竟然逼君?”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末将从没有想过逼君,末将是为了清君侧。陛下是先帝独子,大燕江山理应由陛下承袭,如今却被文穆长公主把持朝政,全然架空陛下,历朝历代,从未有此先例,末将等之所求,无非是想请太后娘娘下懿旨,请陛下亲政,也让文穆长公主还政于陛下。”
他这句话说完,底下黑压压的一片禁军齐声道:“请陛下亲政!”
萧琬琰怒喝一声:“简直放肆!文穆长公主辅政,是先帝驾崩前留下的遗诏,你们口口声声说着忠君爱国,就是要在先帝尸骨未寒之事,无视先帝遗诏,也要逼着陛下和吾违背先帝遗诏么?”
秦质却不例会萧琬琰这句,只是振臂高呼:“请陛下亲政,请娘娘下旨!”
他身后的士兵也在跟着喊这句。
萧琬琰转头看向一边的高正德,问道:“远微呢?她那边情形如何?”
那会儿酒席散了后,所有人都各自回了自己的寝帐,而荀远微秘密回京处理急事的事情,只有春和与戚照砚知晓,高正德此时也以为荀远微在自己的寝帐前被围住了,毕竟就在前不久,松亭关传来急报,李衡率兵出征,其中大部分都是荀远微手底下的射声卫,故而此次春狩的时候猎场没有射声卫,也就意味着荀远微的心腹没有前来,她与萧琬琰一样,此时恐怕也出于进退两难的处境。
高正德摇了摇头,说:“情形似乎不太好,长公主殿下的寝帐也被围住了,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奴婢没有看得清楚。”
萧琬琰咬了咬牙,这是算准了先帝早逝,天子年幼且没有震慑力,唯一手中有兵权且掌握绝对威慑力的长公主的心腹又不在身边,将他们分别围起来,真是图穷匕见。
这是哗变。
但她来不及思考这件事背后的主谋是谁,所图为何,又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肆无忌惮,这其中前牵涉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些。
秦质见逼迫不得,便选择利诱,他又往萧琬琰跟前走了半步。
萧琬琰此时站在台阶上,视线也才堪堪同他齐平。
“更何况,太后娘娘,您才是陛下的生母,您真得能容忍本该是您的垂帘听政之权如今尽数被文穆长公主夺去么?”
萧琬琰很清楚他这是在挑拨离间。
她再也无法容忍这件事。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萧琬琰直接伸手从秦质腰间拔出他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朝他胸口刺进去。
秦质一时瞪大了眼睛,许是因为疼痛,许是因为惊吓,他伸手握住了剑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琬琰。
萧琬琰睨了他一眼:“再有敢造次者,格杀勿论!”
秦质死死地盯着萧琬琰,并不退让,反而大声道:“我身死不足挂齿,但今夜必须请陛下亲政!”
此话一出,原本有些动摇的禁军又恢复了先前的做法。
与此同时,荀远微在京中通过前来报信的小卒大约知晓了猎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前来护卫打猎的几千禁军,在猎场明目张胆地发生了哗变,分别集中于萧琬琰的营帐和她自己的营帐外面。
驻扎地离春狩猎场距离最近的便是宇文复手中的右监门府,荀远微没有多做犹豫,看向本来留守在京城替她整理这两日文书的沈知渺,而后取出一半虎符,“知渺,请你务必亲自跑一趟射声卫,找褚兆兴,两半虎符合二为一,让他调三千射声卫到安化门外等我。”
沈知渺不敢有半分耽搁,双手接过荀远微手中的虎符,便匆匆离去了。
荀远微没有传车辇,直接骑着照夜白跑了一趟襄国公府。
她手里捏着右监门府的一半虎符,要调动右监门府的番兵,便要她和宇文复手中的虎符合二为一。
此时她倒有些庆幸,还好宇文复平日里和这些个世家大族合不来,所以春狩这样的事情,他从来都是不参与的,她才能在此危难关头找得到人。
她抬手扣动襄国公府的大门,许是因为这会儿夜已深,过了一会儿,才有襄国公府的下人姗姗来迟,一边开门一边还问:“谁啊,大半夜的?”
等他开了门,揉了揉眼睛,才认出门外站着的人是文穆长公主,以至于他一时都有些结巴:“殿下,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不和他过多纠缠,只说:“我有急事见襄国公。”
下人本都转过身去了,又匆匆回过身来想请荀远微先进去。
荀远微却说:“不必,我就在此处等他。”
下人虽然不知道是何事,但也知晓他两边都得罪不起,只好赶紧朝院子里跑进去请宇文复。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宇文复一边系襕衫上的带子一边快步走到了门口。
荀远微朝着他轻轻颔首,才道:“明人不说暗话,春狩猎场前去护卫的禁军发动了哗变,请襄国公将手中虎符与我手中虎符合二为一,调五千右监门府卫前往春狩猎场平叛。”
宇文复却当着荀远微的面系好自己襕衫上的腰带,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问道:“猎场哗变,与我何干?我与那些世家本就不和。”
荀远微盯着他,晚上的冷风这会儿也将她的思绪吹得清晰了些,“我记得令郎,今夜应当在兵部值守吧?”
宇文复瞳孔一缩,他盯着荀远微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转头和下人吩咐:“备马。”
在带着射声卫的三千兵卒和五千右监门府卫前往春狩猎场的路上,荀远微一直在思虑此事。
如若今夜不是京中临时出事,她匆匆回京,或许今夜在猎场,真得会被逼到穷途末路,虽然她现在还不太清楚哗变的原因是什么,却隐隐觉得,这件事不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