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便离开荀远微的案前,将殿门从里面关上。
长治五年的冬天就在这最后一场雪里被缓缓推了过去,于荀远微而言,仍然是伴随着诸多的冗杂之事。
先帝新逝,往年宫中例行的年宴也被萧琬琰下令取消了,只是赏了几位重臣一些宫中的菜肴,全了礼数。
荀祯在荀远微的建议下,挑了《中庸》里的“大中至正,天下归心”中的“大中”两个字作为新年号。
是年,便为大中元年。
事情比起往年的确是少了些,但荀远微也没有清闲几日。
元旦大朝会后,廷英殿又进进出出着许多大臣,还是要讨论开年后的各项事宜。
春和给坐在殿中的几位要臣递了手炉,“几位相公且稍等片刻,殿下马上便到。”又恭敬地退到一边。
崔延祚抚了抚手炉,忽而转头看向右侧坐着的吏部尚书杨承昭,有意无意地问道:“杨尚书,我听闻你们吏部考功司的郎中被调了?”
杨承昭颔首称是。
“春闱将近,是谁又补上了这个缺?”
杨承昭的脸上多了些为难。
崔延祚将手炉平放在双膝上,“我到底是中书令,一个考功司的郎中,定了谁,我也不能知晓吗?”
他说着用眼风扫过自己对面坐着的郑载言。
弘农杨氏和博陵崔氏到底有些裙带关系在,崔延祚便以为是定了素来与崔氏不和的郑氏里的人。
但杨承昭的回答却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是戚照砚。”
崔延祚提高了声音,反问了句:“戚照砚?”
“崔公这是有意见?”
诸人都朝门口看去,见着是荀远微,纷纷叉手行礼:“殿下。”
荀远微抬了抬手,示意免礼,才看向崔延祚,说:“人选是我定下的,崔公有何高见?”
崔延祚正色:“考功司郎中主持春闱,贡举毕竟是先帝开创的制度,又是我朝大事,交给戚照砚,是不是多少有些不妥?”
荀远微坐在殿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问道:“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戚照砚年少时以文名动天下,论文才,满朝文官,无人能出其右,贡举既然是为国选才,总不能叫个胸无点墨的人去主持,那岂不是,贻笑大方?”
崔延祚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杨承昭。
杨承昭领会了他的意思,便和荀远微道:“这戚照砚虽说从前才冠当世,但他身上毕竟有不忠不孝之名,且当年又有通敌叛国之嫌,天下文人无不以之为耻,若是让他主持此次贡举,只怕更难以服众。”
“说到三年前的事情,”荀远微看向靠近外边坐着的卢峤,问道:“卢少卿,三年前戚照砚的案子,是你在审,是也不是?”
卢峤温声道:“回殿下,是臣在审,”但等看向杨承昭的时候,声音便不复温和了,“但当年结案的时候,是以证据不足,不能全然判定戚照砚通敌叛国,先帝为表惩戒,也将他贬出了门下省,黜免了他给事中这一要职,让他去秘书省修史,下官记得当世两位中书令都是点过头的。”
虽然他也不想戚照砚在官场上得意,但于他而言,长公主殿下如何看他,更为重要。
卢峤这话只是阐述事实,杨承昭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
荀远微看了一眼崔延祚,发现他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不过也是,他毕竟混迹于宦海多年,见惯了人心浮动,许多事都不会亲自动手去做,手里又有佽飞卫的兵权,自然不必像杨承昭那样恭敬。
而开春后的贡举,是荀远微摄政后的第一次贡举,人选已经定了,若是因为崔延祚的几句话便换了人,以后她在朝中只会更加步步维艰。
她看了眼一边坐着的郑载言,心下有了计较,便道:“关于此事,我意已决,也没有朝令夕改的可能,就和年前要查定州的事情是一样的。”
提到定州,便是四两拨千斤了。
这件事是怎么被囫囵着揭过去的,如今殿中的人,除了卢峤,心中都有数。
崔延祚也清楚荀远微这么说了,便是在给他台阶下了。
荀远微知晓他虽然没有再提反对的事情,但绝不会这般轻易罢休,只好在后面的事情上多留心了。
荀远微又和他们议论了些其他官员的调任问题,才叫殿中诸臣退下。
春和为她换上一盏新茶,在她身旁提醒,“殿下,戚郎中来了。”
荀远微端起茶盏,笑道:“你倒是改口改得快。”
春和走到门口,接过戚照砚手中的伞,立在门角,道:“戚郎中在门口等了这么些时间,奴婢去给您拿个手炉来。”
荀远微听见春和的话,看向戚照砚,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戚照砚回答:“半个时辰前。”
荀远微随口问了句:“怎得不去偏殿等着,也不嫌冷。”
其实他等的时候,春和也劝他要不先去偏殿等着,但他拒绝了。
若说缘由,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站在门口,能远远地看见荀远微。
但他没有想到荀远微会因为他的事情和崔延祚暗暗交锋。
几番纠结,戚照砚还是问荀远微:“殿下,这是在担心臣么?”
第25章 有灵犀 “看来,臣与殿下,心有灵犀……
“当然。”荀远微有些奇怪戚照砚为何这么问, 也没有多想,只是这么应了一句。
她一时也没有抬头,提起朱笔, 在手中的劄子上写了两行字,才将劄子放在一边, 抬眼看向戚照砚。
却瞧见他怔愣在了原地。
春和将手炉递到他跟前, 连着唤了几声“戚郎中”, 他都没有反应。
一时似乎只能听见香片燃尽从香炉的隔层掉落下去的声音。
他垂着头,荀远微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又喊了声:“戚照砚。”
他这才恍若梦中惊醒一样, 抬首看向荀远微。
远微示意春和将手炉递给他,笑道:“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 冻傻了?”
戚照砚这才从春和手中接过手炉,“臣失礼了。”
虽是作揖致歉, 他的唇角却没忍住弯了弯。
荀远微坐在殿上, 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一时来了兴致,问道:“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戚照砚却答非所问:“多谢殿下的手炉。”
荀远微闻言,低笑了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我对我手底下的人, 一向如此。”
戚照砚的笑意在脸上僵了片刻,一时没有回答她。
“毕竟我还指着你替我主持不久后的贡举呢。”荀远微看见了被他妥善收在袖子里的卷起来的纸张, 大约猜到了他来廷英殿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也缓缓被他收了回去,换了只手拿着手炉, 从袖子里取出一卷被他叠得细致整齐的纸张,本想转身递给春和,让她呈上去,却并不见春和的身影。
荀远微将面前堆着的劄子分放到桌案的两边,在自己面前空出了一大片位置,才朝戚照砚招了招手,示意他亲自拿上来,说:“我让春和下去了,殿里现今只有你我二人。”
言下之意,你也不必同我端着。
“是。”他往前走了几步,立在矮荀远微一层的台阶上,先是将手炉搁在一边的桌角上,才双手将纸卷递给荀远微。
荀远微也未曾起身,只是很随意地朝前倾身,从他手中拿过那卷写着他拟好的贡举考试策论部分题目的纸。
短暂的接触,使得两人身上分别携带着的冰雪气与暗香交融在一起,又萦绕上彼此的鼻尖。
戚照砚在交接的时候,没有立刻脱手,短暂地僵持了会儿,才将手中的试题往前轻轻一推。
于是深绿色的官袍大袖与朱色的披帛相交缠,腕骨与腕骨相挨碰。
即使只有一瞬间。
荀远微从他手中接过试题时,竟忽然觉得纸张上带着温热。
说不清是谁的体温。
只是戚照砚恪守着君臣之间的礼节和距离,未敢抬头,未敢如数次在朝堂上那样看荀远微,也未敢像当时两人迷失在风雪中时,在伸手难以见五指的石洞中,以黑暗做为遮蔽时直接看向荀远微。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远微在从他手中接过试题时,稍稍抖了一下的指尖与迅速收回的手。
荀远微只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她摈弃去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将写着试题的宣纸在面前摊开,看着上面的试题。
荀远微托腮思索了会儿,念了遍戚照砚写下的题目:“试题曰‘司空掌舆地之图也’?”
戚照砚不明白她为何是问句,但还是应道:“是。”
荀远微点了点宣纸上的字,道:“你选的题目,出自《周礼》司空,而东汉郑康成做注曰:‘今之司空,掌舆地之图也。’那倘若周之司空不单掌地图之事,此题应该做周之司空解,还是汉之司空解?”
她此时的心思已经全在这道贡举题目上,方才的接触与温存,早已被她抛诸脑后,故而只是抬头看向戚照砚,“戚观文,我爱重你的才华,但贡举是为国选才,这样低级的错误,不应当出现在你身上。”
她的声音很平静,在这一瞬,仿佛真得像寻常的君臣一样。
事实上,他们之间从开始到现在,似乎一直是君臣。
戚照砚垂了垂眼,尽可能地将自己的情绪藏好,道:“多谢殿下勘正,是臣的疏漏,还请殿下责罚。”
荀远微看着他,想起他方才递试题时的动作,忽然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没有。”戚照砚矢口否认。
荀远微扬了扬眉,说:“我是瞧着你有些许走神,”她中间顿了顿,又道:“廷英殿里炭火很足,一直穿着裘衣,难怪耳根都红了。”
戚照砚心底一沉,抬手摸上自己的耳尖,果然如荀远微所言。
为了避免再生出先前那样叫人尴尬的事情来,荀远微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无妨,离贡举还有将近一旬,你还有时间再作思量,不用着急,可以随时拿着题目来廷英殿寻我。”
戚照砚用鼻音轻轻“嗯”了声。
此时,春和在殿外通禀有别的朝臣来见荀远微。
戚照砚想从荀远微案前取回自己写下的试题,却被荀远微按在了桌面上。
他不解其意。
荀远微看着他的眸子,道:“留着吧,你莫非忘了章少监可是说过我可以与你切磋书道上的学问?”
戚照砚的睫毛闪动,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在临走拜别的时候,他还是转头和荀远微道:“国事辛劳,但还是请殿下爱重身体,切切。”
荀远微在这一刻与他对视,朱唇微启:“好。”
令远微比较疑惑的一点是,以戚照砚的才学,本不应因一道贡举的题目三天两头地往廷英殿跑,但他还是如此做了。
一直到贡举前三天,必须定下来题目的时候,他才定了一道堪称精妙的题目。
对此她虽不解,但时常因为庶务繁忙,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有时在就寝前会想起来。
在她确信题目没有任何问题,并且将试题封存起来的时候,她问戚照砚个中缘由。
戚照砚沉吟了片刻,才说:“臣不想让殿下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封存好后,荀远微从位置上起身,春和早已准备好裘衣,为她披在身上,又系好领子上的系带。
按照规矩,今日要和与贡举相关的官员——中书令崔延祚、郑载言、吏部尚书杨承昭、礼部尚书萧邃,以及负责主持贡举的吏部考功司郎中戚照砚共同查验确定过试题完整,密封无误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题目封存进考功司直房的柜子里。
两人从廷英殿步行至尚书省时,其他四位相关官员已经等在了直房外面。
按照品级依次见过礼后,荀远微才将封好的试题交到崔延祚手中,让几人轮流查阅后,才将试题锁进柜子里。
此时距离贡举还有三天三夜,正好由杨承昭、萧邃、戚照砚轮流值守一夜。
荀远微环视了一圈几位臣僚,颔首道:“还请诸公万万慎重。”
众人应了,荀远微才转头问礼部尚书萧邃:“贡举在尚书省的廊庑底下举行,你先前说廊庑顶上有一部分破损,我吩咐了工部协助你办此事,如今如何了?”
萧邃侧身拱手:“如今俱已修缮完毕,请殿下移步。”
荀远微点头,转身朝即将要举行贡举的地方而去。
她走在最前面,两位中书令分别站在她左右两侧,其后是两位尚书,戚照砚因为品级缘故,只能缀在最后。
走到一处的时候,崔延祚停下步子,按了按手边的一张桌子,桌子稍稍晃动。
“这桌子怎么如此不平稳?”他说着看向萧邃。
萧邃还没应声,杨承昭便先道:“今年应试的举子比前两年多了些,礼部那边准备的一时不大够,便从吏部的直房里借了几张,想是底下人做事不仔细,竟然将这么个坡脚的桌子搬了上来,”他说着指了指守在廊庑下面的一个小吏,“把这张桌子搬下去,换一张好的来,再好好检查一下其他的桌子,万万不要出了差错。”
小吏喏喏连声,喊了几个人来搬那张桌子。
荀远微看着那张桌子,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按说这些世家才是最反对科考的人,崔延祚此举,实在有些过于蹊跷。
戚照砚也看向那张被搬下去的桌子,蹙了蹙眉,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暗暗记下了廊庑周遭的陈设和这张桌子摆放的位置。
但这件事明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插曲,杨承昭迅速出来收了场子,也没有激起什么浪花来。
时间就这么平缓地推进,一直到了贡举前一晚。
春和将荀远微案前的灯花挑亮了些,劝道:“殿下也歇一歇,看了一天了。”
荀远微正好批完一本,揉了揉自己的后颈,又问道:“今夜考功司直房中值守的是……”
春和接上她的话,“回殿下,是戚郎中。”
荀远微眼睛眨了下,起身道:“你去取我的氅衣来,那会儿我让你端下去温着的山药红枣粥是不是还在偏殿的炉子上煨着?”
春和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多问,一边取来荀远微的大氅,一边和殿外侍奉的小宫女吩咐让把那盅粥装进食盒备好。
戚照砚此时还不知晓将要来的人是谁,只是坐在直房里翻动着书页。
但他的心绪却不如他看上去那样平静。
他数次将目光落在存放试题的柜子上,又收了回来。
前两天都平安无事,今夜又会发生什么呢?
随着他翻动书页,脚步声也传入他的耳中。
他反手将书卷扣在桌面上,窗纸上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影。
他起身推开门。
满地月华如洗,地面上是横斜的枝桠和女子的身影。
荀远微有些意外看到他推门而出。
但她还没来得及问,便先听到戚照砚说:“看来,臣与殿下,心有灵犀。”
第26章 月下逢 “批完劄子,想到你,便来了。……
荀远微沐着一天的月色, 雪白的轻裘拢在她身上,绒边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披帛挽在她的袖子上, 便如若被浸在水中一般。
戚照砚垂了垂眼,轻轻合上直房的门, 下了直房门口的几层矮矮的台阶。
而后施施然地朝着荀远微拱手, 语气不无恭敬:“殿下。”
荀远微不由得弯了弯唇, 手在他的小臂底下虚扶了下,示意他免礼,又想起他方才的话, 便问道:“怎么说是,心有灵犀?”
戚照砚稍稍侧身, 看向天边的一轮圆月,温声道:“臣披衣推门, 见满地清光, 忽而想到了那句‘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并不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而是讲后面两句。
言罢,他听见荀远微轻笑了声,但说出的话是他始料未及的。
远微的眸光从宫墙上卧着的月亮上移到戚照砚身上,道:“‘图集凌群玉, 歌诗冠柏梁’,戚郎中之才冠绝大燕, 明日又是我大燕抡才大典,我倒是期待,你能为我, 为大燕选出什么样的人才?”
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
戚照砚的嗓音一如往常的温醇,“但愿,臣不会叫殿下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