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贺抬头道:“殿下,我等苦读许多载,却不想碰见主考官泄题这样的事情,被迫中断答题,殿下明断,让我等无辜之人继续答题,但如今既已考完,敢问殿下何故将我等关在南省,十几个人挤在一间狭窄的直房里,也没有炭火供应,先帝既然以开科考试来取士,但我等这几日却只感受到了屈辱。”
他这话说完,人群中也有人跟着应和:“我等只是无端受牵连,此事无定局,也应当责问大理寺关着的始作俑者,我等清名受累,实倍感冤屈。”
他说完朝着荀远微稽首。
这些学子大多是最书生意气的时候,经历了这样的事,稍作挑拨,情绪便全然被带动起来了,皆跟着朝荀远微拜了下去。
远微没有说话。
扪心自问,她其实还是不愿意相信戚照砚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将这些士子控制在尚书省内,也是在等大理寺能不能查出些别的线索,以防在这些士子中出现纰漏。
但几日过去,大理寺那边也没有查出什么来,戚照砚那日在众人面前尽数承认,却不愿意在大理寺中认罪。
这事便算是僵持住了。
但一直将这些学子关在尚书省内也的确不是办法,毕竟这些中必然有她要选上来以后辅佐她的人,在这个时候失了人心,以后便很难回环过来了。
萧邃这几日也被这些士子吵得头疼,马上开春,这些人就跪在院子里,时不时喊上两声,很多公务都无法照常进行。
而且这么几十个人就待在尚书省,每天要吃要喝,便要走公账,但他如今权知主考官,贡举又是由礼部和吏部共同主持,从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到时候这些粮食入账的时候,是走吏部的账还是礼部的账便难说了。
这些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朝中高官显贵谁家中也不缺这些,但难免要和杨承昭掰扯,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于是也看向荀远微,道:“殿下,臣瞧着从这些白身士子身上也查不出什么来,时间持续地久了,毕竟有损殿下声誉。”
远微本来也在犹豫中,萧邃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不给萧邃面子。毕竟满朝世家中,因着太后的缘故,兰陵萧氏暂且是站在她这一边的,驳了萧邃的面子,便是驳了萧琬琰的面子,对她来讲,实在得不偿失。
“萧公的面子,我是要给的。”荀远微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荀远微面色凝重,而那群士子则谢恩后起身,三三两两地交谈,说着一会儿要去哪个酒楼快活。
但牵头促成此事的王贺,看着却不怎么欣喜,又或者说,他心中装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荀远微发了话,禁卫军也将之前从这些学子手中收走的书筐还了回去,王贺接过自己的书筐后道了声谢,有个别的考生一把搂过他的肩,笑道:“长颂,这次多亏了有你,要不一起去吃酒?”
王贺别过头去,将他往开地推了推,道:“不去。”
“别啊,我请你还不成么?再叫两个娘子弹琶唱曲儿!”
王贺仍是拒绝:“我当真还有别的事情,便不做奉陪了。”
那人吃了瘪,一时也不乐意了,便松开了王贺,“啧,你这人,当真是无趣。”
落下这一句后便去寻旁人了。
王贺说的旁的事情,便是造访崔宅,去见崔延祚。
但他到崔宅的时候,却被崔宅的长随以崔延祚不在家中拒之门外。
事实上是,崔延祚正和杨承昭对弈,两人中间摆着一盘棋。
杨承昭将棋子往手边的棋盒中一抛,道:“还得是崔公您棋高一着。”
一语双关。
崔延祚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将手中握着的棋子放回棋篓中。
“那群学子在尚书省一闹,搅得他们安宁不了,没有殿下的授意,李衡带着兵又如何,一样不能真得对那些士子动手,毕竟这些人,是她要选要用的,若一个不慎,这群学子中死了人,都不用你我出手,朝中前几年选上来的那些寒门先要和她闹,到时候场面便越加混乱了,萧邃又素来是个怕麻烦的,再从旁说上两句,那位殿下也就不得不将那些学子放出去。”
崔延祚听着杨承昭这一番奉承之言,也只是姿态平和,“人在年少时,总容易意气用事,任谁也不能避免倒是那个被关在大理寺的戚照砚,是个难缠的,五年前便是个不安分的,要不是周冶替他死了,哪里能叫他活到今天。”
杨承昭也跟着皱了皱眉,“我也属实没想到,戚照砚当着殿下的面,竟然就那么轻易的认罪了。”
崔延祚冷哼了声:“确实不好对付,但现下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他说着对自己的心腹招了招手,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句,又挥手让他退下了。
当日傍晚,大理寺卿杨绩便入宫见了荀远微,说是案子有了新进展。
荀远微停下手中的事情,问道:“审出什么了?”
杨绩回答:“戚照砚忽然说要和于皋对质,臣便准允了。”
荀远微的心中一时有些乱,“他说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戚照砚说自己是清白的。
杨绩沉吟了声,“于皋的供词和之前的对不上,戚照砚说要等殿下到了才肯交代。”
荀远微毫不犹豫地起身,与杨绩一同往大理寺去。
她一路上走得很快,杨绩一个男子,竟也差点跟不上她的步子。
远微到大理寺堂上的时候,戚照砚跪在当中,衣裳上尽是灰尘,头发散乱。
夕光斜射进来,笼在他的身上。
在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时,他回身看着荀远微,因着光线些刺眼,他抬手遮挡了下,带动锁链响动。
他自稀薄日光下抬起头来,因久不见天日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终于舍得来见我了,殿下。”
第30章 灯花落 “殿下是臣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会……
夕光落满了他半边身子, 五官也有些许模糊。
荀远微先看到的是他单薄的衣衫和苍白的脸色,而后才留意到他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笑意,她忽然觉得胸口泛起一阵细密的抽疼感。
她本想俯身拨去戚照砚额前散落下来的凌乱的发丝, 但一想到那夜在众目睽睽下,他的一言一语, 将要落下去的手又顿在了空中, 而后正身朝大理寺的堂上走去, 只有披帛拂过了他的脸。
戚照砚的目光便跟着那一截披帛转到了阶前、案边。
荀远微才坐在主座上,杨绩便招呼记载文书的小吏将先前的案卷文书呈上来放在她面前。
荀远微翻开那些案卷。
案卷记载得详实,无论是几日前刚将戚照砚和于皋带到大理寺时审出时审出来的“供状”, 还是今日晌午过后,两人对质过后于皋的供词之中和先前的不同之处。
荀远微看过那些案卷, 而后问于皋:“你先前说戚照砚帮助你作弊,甚至说帖经的题目是他透露给你的, 为何又突然翻供?”
她这话是问于皋的, 但眸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戚照砚的脸。
于皋不敢抬头, 双手撑着地面,颤颤巍巍的回答:“草民苦读数载,乡贡考了三次才终于有了这次来到长安应试的机会,实在不愿因为子虚乌有的抄袭之事断送了青云路。”
这话荀远微在案卷上便已经见过,于是便问道:“既然不愿,那日为何在尚书省说的信誓旦旦?”
于皋几欲张口, 但又似顾忌着什么,半天支支吾吾地, 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荀远微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是心烦,遂合上手中的案卷,看向戚照砚, 措辞在出口的一瞬被她反复思量:“你那日对所有的罪名都供认不讳,今天又为何忽然提出要和于皋对质?”
戚照砚低咳了两声,即使他将所有的声音都压在了喉间,但荀远微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看着他眉目萧然,荀远微心中忽然闪过一念:是我方才问得太急切了么?
但戚照砚却仰头看着她:“可是臣从未认下所有的罪名。”
荀远微紧蹙着的眉心有一瞬的松动,但心中却不停地打着擂鼓。
“臣只是承认了自己应过于皋的行卷一事,至于泄题之事,臣并未做过。”
戚照砚应答得从容。
杨绩在一旁听着,心底跟着一沉。
自己那会儿问戚照砚同样的话,他却如何都肯说,非要说等长公主来了才开口。他也怕此案未定,在大理寺再次闹出人命来,便趁着宫门还未曾落锁,进宫禀报了长公主。
荀远微终于听到了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答案,肩也稍稍沉了下来。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一番,问道:“你们一个说自己不曾透露过题目,一个说自己未行抄袭作弊之事,那么那夜被撞见的夹带作何解释?”
戚照砚没有给于皋开口说话的机会,带着沉重的锁链朝前膝行了两步:“臣虽然不知那日检举于皋的学子从他身上看到的夹带从何而来,但臣可以确信那并不是此次贡举帖经的试题。”
这话一出,一旁站着的杨绩也跟着倒吸了口冷气。
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这是荀远微从未想过的,她不由得向前倾身:“但根据萧邃所言,那张夹带,一半被于皋吞入了腹中,另一半在推翻桌子打翻砚台之时已经尽数被洇染,你又如何确信?”
戚照砚描述地从容不迫:“那日事发后,臣因为是主考官,故而离考场最近,听到动静的时候,也是最先到达的,故而保留了一片还没有被墨汁污染的试题,留在了身上,还请殿下容许臣取出。”
荀远微不由得握紧了椅子的扶手,又点头。
沉重的锁链挂在戚照砚的手上,他一抬手,便带动了哗啦啦的响声,他抬起双手,动作缓慢地从右手的袖子中的内袋中取出一片纸张,不经意间露出了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来。
荀远微本欲起身,但还是死死地将自己按在椅子上,而后转头看向杨绩,“你用刑了?”
杨绩一惊,立刻朝着荀远微作揖。
他本也没打算动用刑罚,但是看着长公主好几日都没有过问此事,听闻那日又当着所有学子的面扬手给了戚照砚一巴掌,戚照砚怎么又不肯签字画押,他便用了刑,却不想长公主会因此事而降罪。
“我只是说下狱严审,什么时候允许你用刑了?”
杨绩立刻跪在地上。
荀远微扔下一句,“我选出来的人,我还未发话,你倒是先越过我了。”
“臣知罪。”
他认错认得快,荀远微自知自己若再刁难,难免是不给弘农杨氏脸,而杨氏因着姻亲关系,一向又和崔氏亲近,索性抬手让他起来。
“你有没有罪,事后再议。”
荀远微心绪复杂,在看到戚照砚手臂上那道暗红色时,她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着急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是着急想还戚照砚一个清白。
到底是出自公正之心,还是为了心中那一点私念。
明明分外急切地想要看到,但在小吏从戚照砚手中接过那截纸片的时候,她的指尖还是没有控制住发抖。
那食指长,两指宽的纸片被戚照砚保存地完好,上面的内容完全能看清楚,但边缘却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荀远微的指尖触碰过那片纸,独独不敢去碰那些血迹。
纸张的表面带着浅浅的粗糙感,于荀远微而言,却如同拂过排列得整齐的针尖一样。
此刻似乎也只有用“十指连心”才能解释心头涌上的不适。
荀远微闭了闭眼睛,她忽然又想起来三年前自己去大理寺去宣旨赦免戚照砚的时候,那时候他发髻上的簪子不知已经去了何处,只是松松地堆在头顶,不至于披头散发,亵衣侵入了鞭痕里,半张脸都被脏污沾满。
但那时她瞧着戚照砚,也只是觉得可惜与怜悯,心绪远没有如今复杂,更不用论这从指尖蔓延到心头的疼痛。
她大约能猜到杨绩在狱中给戚照砚用刑的缘故,可如今她看到的只不过是露出腕骨的那一截,她不敢想,在看似完好的衣衫底下,又有多少道自己不曾看见的伤痕。
她的眸眶渐渐湿润,指甲似乎是要嵌进皮|肉里一样。
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地情绪,稳住自己的呼吸,因为她深知这里若说自己人,恐怕也只有戚照砚一个,自己不能露出半分端倪。
在荀远微从纸张上挪起自己的视线时,也正好对上戚照砚看向她的。
“虽然臣没有拿到整张所谓的夹带,但仅凭这一小片,也能判断出来这并不是此次贡举的试题,贡举试题是尚书省特制的黄麻纸,其材质殿下应当是最清楚不过,而这张纸上的内容,并不是贡举帖经正式试题中的任何一句,还请殿下明鉴。”
荀远微示意他继续说。
“这张试题上的内容,殿下应当是见过的,这是臣最开始拟定的题目,拿给殿下看的时候,被您否掉了,后面又换了题目,臣若是真得给于皋透露题目,怎会将错误的试题透露给他?若是这半截纸张并不能成为佐照,那考功司直房中的柜子中还封存着完整的备份,殿下大可以命人找来做对比,以证明臣所言无半个虚字。”
戚照砚回答地条理清晰,掷地有声,这番说辞,倒像是早已准备好,只待在荀远微跟前道出。
上面的句子荀远微确实有印象,不是自己最终敲定的那一版,而是先前否掉的,但戚照砚毕竟是自己选上来的人,自己承认,并不能成为呈堂证供,故而给春和递了一个眼神。
春和会意,行至戚照砚身边:“还望您将柜子的钥匙给奴婢。”
戚照砚取出一枚钥匙,递到春和的掌心,道:“可以找萧尚书,被殿下否掉的试题在存放正式试题的旁边的柜子里存放。”
春和接过钥匙,颔首离开。
因着大理寺和尚书省离得并不远,不过多久,春和便取回了试题,并呈上了荀远微案头。
“殿下,奴婢取来了正式的试题和被废掉的试题,以方便比对。”
三张纸被摆在桌案上,荀远微看向杨绩:“杨卿也来瞧瞧。”
杨绩看过后,朝远微叉手,“这截纸上的内容的确是出自旧版的试题。”
荀远微看向戚照砚的眸光有些复杂,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既然如此,于皋,你又是如何得到这旧版的试题的?”
于皋的头上也冒出涔涔冷汗,对于荀远微的冷声质问,也只能说出一句:“草民,草民不知……”
他的确不知道这东西是怎样突然出现在自己桌子底下的。
戚照砚将于皋的恐惧尽收眼底,他正身朝荀远微道:“殿下,臣尚有未尽之言。”
“讲。”
“臣在考功司值守的时候,曾将试题换过柜子,春和方才去取的时候,应当也发现了此事。原本存放正式试题的那个柜子是靠着两面墙的,臣担心受了潮,便将那些试题和旁边柜子里装着的旧版的试题换了地方。”
“臣斗胆猜测,有人想要窃取原本的此次贡举帖经的试题,但因为不知晓臣将试题换了地方,所以取到的是旧版的废题,才生出这件事,至于为何窃取帖经的题目,是因为杂文与时务策一时难以做出更为完善的答卷,作弊是幌子,栽赃臣是真。”
荀远微心下一惊。她忽然想起这几日在尚书省牵头滋事的那个叫王贺的考生,这件事原本是因他检举于皋而起,而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在于皋想要毁掉那张夹带的时候,王贺就看了过来?
不管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这件事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忽然后悔了自己将这些考生从尚书省放了回去,这样的话还能快些将王贺传过来。
“去王贺落脚的客栈,将人传过来。”荀远微朝杨绩道。
杨绩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办。
“慢着,”荀远微还是不大放心杨绩的人去做这件事,“春和,你去射声卫找李衡做这件事。”
春和应下。
如此一来,戚照砚身上的污名暂时算是洗脱了,荀远微看向堂下站着的小吏,“给戚照砚去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