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清微怔,一时语塞。
“一个将军,心中就只能有家国大义,只能有千万人,不能有心上人吗?只能听兵法谋略,不能听情人心事吗?可能对你而言,那只是她微不足道的心事,可对我而言,那是我心上之人,对我的呼救。”
裴霁曦自嘲一笑,那笑里却满是悔恨,“不能怪她,怪我,是我忽略了她在侯府之中的孤立无援。我在战场有自己的天地,她却只能窝在后宅,应付着别人的冷眼,眼看自己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我的忽略,就是把她推走的那双手。”
有泪水自他无神的眸子中流下,他却浑然不觉,“若是我多问一句,多想一些,她是不是就会多说一些,多留一阵?”
这段剖白,一字一句打入初学清心中,将那隐忍的、碎裂的委屈,一点点揪出来,又一点点缝合上。似是久飞的大雁,终于停下来审视自己的伤口,那些埋在羽翼之下的伤口,被同伴一点点舔舐,慢慢愈合。
她慢慢靠近裴霁曦,一如多年前裴霁曦从北狄战场上带着满腔悲痛回府时,她给了他一个拥抱,如今,她缓缓伸出手,环住了身旁人的臂膀。
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勾起裴霁曦久远的回忆。他看不清初学清和冬雪长得是否相似,但这味道,将他深埋心底的过往慢慢撕扯出来,可也终究让他认识到,永失所爱。
他终于,痛哭失声。
初学清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让那些破碎的哀泣停留在自己的臂膀之上。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裴霁曦,他清冷的面具是给敌人看的,他带笑的暖意是给亲友看的,只有这脆弱的悲伤,只能在暗夜里,悄悄地给爱人看。
她也只能残忍,让他在痛哭中断了前尘往事,抛下一直背在身后的包袱,再继续做驰骋疆场的将军。
如她多年前在心中所言,愿前路坦荡,山河无患。
至于那段儿女情长,本就如尘埃,如蜉蝣,如今祭奠完毕,就此消散在天地间罢。
只剩下一个上马定乾坤的将军,和一个提笔安天下的文臣。
初学清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她自己在榻上蜷着,却看见裴霁曦坐在窗边,眼睛上没有覆黑布,睁着没有焦点的眸子看着窗外。
初夏的晨光刺眼,裴霁曦却丝毫不觉一般,如定立在那里的雕像,守望着什么。夏风将他鬓角的发丝吹起,霁光散落在他斧凿般的五官上,这一幕耀眼的静谧,让初学清心中怦然。
初学清走到他身边,他的眸中还有些许血丝,昨夜的泪痕消失不见,仿若那般脆弱只留在了夜晚。
裴霁曦缓过神,转头看了看身旁模糊的身影,沉声问:“我能去祭拜她吗?”
第105章 总要让我去看看她罢。
初学清昨日已应付过墨语, 本该用同样的言语去应付裴霁曦,可莫名地说不出口。她半晌才道:“她不想你这么记挂她的。”
裴霁曦隐在心底的钝痛,经过一夜的沉淀, 仿佛被遮盖了去。可一提到她, 便似又把那层遮蔽掀开,让他一点点舔舐伤口,每舔舐一次, 那钝痛就愈发清晰。
“总要让我去看看她罢。”
他没有道别的机会,也不会想去道别, 但却想着,能去看看她之前生活过的土地, 走一走她行过的轨迹,如此, 便能将她印刻在心底,填充那些已经愈发模糊的记忆。
裴霁曦的眼神落在初学清身上, 虽然仍是无神的眸子, 却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她低声道:“她葬在樟安, 等我空了,和你一起去看她。”
“我可以先去。”
“你如何离开京城?”
裴霁曦顿了顿,不再言语。偌大的京城如同牢笼一般将他困在其中, 如今只是想祭拜爱人, 却寸步难行。
“你等我想想办法。”初学清面上安慰着他, 实际却庆幸着如今有时间去安排一个假墓。
“你为何会忽然抱着冬雪的簪子哭?”
初学清撇过脸去, 状似看着窗外的风景, 思索片刻道:“宫宴上,有个宫女请我去为她的姐妹写牌位, 恰巧死去的那个宫女,叫冬雪。”
裴霁曦被“冬雪”两个字晃了神,他仍不能接受这两个字只能放在墓碑上,可他又太想见她一面,冰冷的碑刻也罢,无情的黄土也好,只要离她近些就好。回过神来,他才压下心中的撕扯,道:“这件事的确蹊跷。”
“景王殿下已经查过,只是巧合而已。”初学清解释道。
“学清,你曾说过,我们是战友。”裴霁曦顿了顿,继续道,“既是战友,你遇到事情,可以告诉我。今晨我得到消息,宫宴那日,太子出事,而你和景王,都曾在太子身边待过,才能让太子避祸。 ”
初学清鼻尖仿佛又传来那令人作呕的龙涎香,她忍住胃中不适,道:“是贤王的手脚,我与景王殿下恰巧碰到,自然要帮太子解围。”
裴霁曦正色道:“我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裴兄多虑了,宫中有些手脚,很是上不得台面,在你我看来拙劣的把戏,却是层出不穷。”
初学清不想与他在这件事上多说,便转移话题道:“对了,我已找到居间人,让莲娘子的夫君前来京城,与她签和离文书,待文书到手,你我便可安心。”
裴霁曦想到冬雪和莲觅的渊源,道:“冬雪知道了,也会安心的。”沉默片刻,又问,“冬雪的事,杨掌柜知道吗?”
初学清愣怔片刻,她并没有和杨若柳对过词,怕自己说错了,这期间再出什么差子,只得斟酌道:“她不知,她们二人并未遇见过,我也不知她们有那样的渊源。”
裴霁曦看着眼前模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就仿若记忆里冬雪的样子一般模糊。这世间与她有关系的人越来越少了,每一个她认识的人,都似带着一部分她的轨迹。而这轨迹,也慢慢模糊了起来,早晚有一日,她将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
毕竟如今,连他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初学清这几日一面忙着安排暗线到樟安布置假墓,以备不时之需,一面应付莲觅的夫君那些无赖的要求。
在她恩威并施,加上用从前樟安的人脉裹挟后,莲觅的夫君终于同意了和离,至于之前冒用莲觅的诗词,并无律法可依,莲觅也只希望和离,不做追究。
总算处理妥当,她也安排好了人助莲觅离京,可恰在莲觅离京之前,御史盛道文找到医馆,欲见莲觅一面。
当年莲觅作为盛道文的情人,却被张家公子张阜看上,可最终为她出头的并非盛道文,而是太子。直至张阜和太子好友苏晟杰都失去性命,莲觅离京,而盛道文却隐匿其中,安然参加科举,中了状元,仕途顺遂。
桑静榆担忧盛道文为了掩盖此事,杀莲觅灭口,本不让莲觅与他相见。
但莲觅自己却不想躲藏,与盛道文在医馆后院的厢房见面。
盛道文见昔日情人已经另嫁他人,如今竟落的个和离的下场,想张口讽刺,心中却又有不忍,只是暗嘲:“未料到你的眼光如此之差,那男人连你的文章都冒用,你也敢嫁。”
莲觅却只是轻声道:“我的眼光一向不好。”
盛道文觉得自己也被嘲讽了,莲觅昔日是歌姬中的第一才女,多少王公贵族想要砸钱只求红颜一笑,最终却是他暗中抱得美人归,如今莲觅说自己的眼光一向不好,也是把他骂了进去。
盛道文的火气不免被挑了起来,气道:“你可知,当初我知道张阜瞧上了你,想要为你出头之时,被父亲打断了腿,关了起来,可我想尽办法出来,才得知太子为你杀了张阜,而苏晟杰最后也因你丧命。原来我不是唯一那个,你周旋在这么多男子之间,我还当最后哪个能入了你的眼,原来也不过如此! ”
莲觅却笑笑:“原来盛大人前来见我,是为了说这番话的。”
盛道文见那笑容妩媚,不觉更加气愤:“你就如此不知羞耻,连我给你的闺房之词都拿给别人!”
莲觅却愣了愣神,随即开口道:“那件事,是我的疏忽,对不住。”
那句“金莲三寸漫舞间,细腰盈握一手环”掀起了京城的小脚细腰之风,确实是莲觅的丈夫为了引人注意,散出去的,毕竟才子盛道文的名号实在好用。
盛道文还想说什么,可莲觅如此诚恳的态度,却让他感觉一腔怒火都无处发泄,只得按下脾气,状似随意道:“如今我能查得到你的行踪,想必其他人也能,若张家知道了你的行踪,后果不堪设想。”
“不牢大人费心了,我自会小心。”
盛道文轻嗤一声:“初学清还真是什么事都敢揽,她有那么大的能耐,能保住你吗?”
莲觅神色恍惚了片刻,只道:“我不会拖累初大人的。”
“你说不会,就不会吗?你如今躲在医馆之中,如果被发现,初学清撇得了关系吗?”
“我很快就会离京。”
盛道文像是被剐了逆鳞般,上前一步,抓住莲觅的手腕,“你跟我走,别拖累别人了。”
莲觅手腕被抓痛,挣扎着要他松开。
正在此时,一直在外偷听的桑静榆推门进来,嚷嚷道:“盛大人,你赶紧放开,当初莲娘子出事,你不管,如今倒冒出头了,只要你不来掺和,莲娘子顺利离京就什么事都没了!”
“离京”这两个字似乎刺痛了盛道文,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对桑静榆正色道:“你们以为离京就没事了吗?如今我能找来,别人也就能找来,你不想给你夫君惹事,最好让她跟我走。”
“呸!”桑静榆气得发抖,“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孬种呢!我夫君顶天立地,遇见不平事,自然要插手!”
说着,桑静榆拿起院中扫帚,拍打在盛道文身上,盛道文用手臂挡着,不得已松开了莲觅。
“你疯了吗?”盛道文怒吼道。
“是疯了,被你们这些臭男人气疯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不就是怕当年的事露了出去,惹祸上身吗!敢做不敢认,亏你还是我夫君的师兄,真是恶心!”桑静榆手中的扫帚没停,在小小的庭院中追着盛道文打。
盛道文看了眼躲得他远远的莲觅,知道再这样下去,会引起前院的注意,只得拂袖而去。
桑静榆见盛道文走了,立刻上前安抚莲觅:“莲娘子,你放心,如今和离书你也拿到了,只要离京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莲觅眸中泪意再也忍不下来,无声哭了出来。
桑静榆见如此妩媚面庞沾上泪水,自己也跟着揪心起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还不值当咱们的眼泪,你且放宽心,以后自个过自个的好日子去。 ”
莲觅拿帕子擦了擦眼泪,“还是有好男人的,初大人就是……还有……太子也是。”
“这个盛大人估计也是不安好心的,你若真跟他走了,他没准就杀人灭口了。”
“他不会的。”莲觅否认道。
“唉,你还替他说话呢,咱们女子呢,可不能将心放到别人处,还是要好好揣在自己怀里,真要一颗心全给了旁人,命运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初夫人活得真是通透,我若早想通了这一点,兴许就不会陷入如此境地了。”
桑静榆却叹口气:“哪里是通透,是被这世道逼的。”
他们以为莲觅的事应告一段落了,可风雨欲来,有时是有预兆的,有时却会让人措手不及。
北狄内乱终于告一段落,北狄公主乌尤拉推翻了北狄王萨力青的统治,如今北狄王座易位,乌尤拉传信大宁,请求正式和谈。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乌尤拉指定裴霁曦前往和谈。
谁都知道裴霁曦曾在北狄被俘,乌尤拉曾对他百般折磨,连他的眼睛都是在北狄致盲的。如今乌尤拉指明让裴霁曦一个武将去和谈,不知是何居心。
可这样一来,表面在京疗养,实际在京为质的裴霁曦,就不得不离京了。
一武将任使臣始终不妥,太子力荐初学清任和谈使臣,最终建祯帝命初学清与裴霁曦一起前往北狄出使。
初学清一直想不出如何才能让裴霁曦离京,可未料机会来的正巧,如今他们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再回到邺清。
在去邺清出使前, 初学清又和景王在别院见面。
初学清踏入别院书房之时,景王手中拿着画卷,正在收到一旁的书架之上。
那副画卷原来挂着的地方, 如今空空如也。
初学清行过礼后, 随口问道:“殿下为何将王妃的江河山岳图收了起来?”
“一直挂在那里,着了尘土,还是收起来好生养护着。”景王转而道, “北狄经了这么久的内乱,现下急需休养生息, 如今急于和谈的一方是他们,你此行不必过于急切, 慢慢赶路便是。”
“可早日达成和谈,也利于边境的长治久安。”
景王缓缓道:“北狄如今经不起战争了, 你此番重要的是护好自己安全,切莫将自己置于险境。”
“如今京城局势不明, 贤王那边虎视眈眈, 陛下又一力护着太子,我怕……”
景王不等初学清说完, 打断道:“京城的事,你不必担忧,我用你, 也不是让你去夺嫡的, 你只要守好初心, 日后将你的一番抱负都施展到朝堂之上, 变法只是开端, 前路仍旧任重道远,你我心中的盛世, 早晚有一天会实现。”
可如今建祯帝身体每况愈下,初学清仍旧担心她不在的时候朝中局势突变,不能够助景王一臂之力,如何称得上合格的谋臣。
景王看出她仍旧担忧,便转移话题道:“本王也未料到乌尤拉竟然指定定远侯去和谈,怕是其中会生什么事端,你与他虽关系密切,但你要知道自己的价值,遇事切莫只顾着他人,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逐影会混入侍卫之中护着你,你自己也要小心。”
初学清只得应是,除了京城的波云诡谲,北境的和谈也同样重要。
裴霁曦将轻风留在了京城,待莲觅之事处理妥当后再回邺清。
初学清和裴霁曦一路北上,在深秋之时,到了邺清。
脱离了京城那座牢笼,裴霁曦的眼睛愈发清明,他如今已能看得清物体的轮廓,只是细节仍旧不明。可他也没将自己眼睛的情况告知初学清,因为当眼前一切逐渐清晰的时候,他发现初学清与冬雪真的太像了。
初学清身量比冬雪高些,但身形和她一样纤瘦,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可她不经意的动作,垂头沉思的样子,高谈阔论的姿态,都像极了冬雪。
让他以为他已经忘了样子的冬雪。
他急于在和谈之后去樟安一趟,两人在邺清稍作安顿,便动身前往北狄营帐。墨语随队伍一同出使。
深秋的北境苍郁而深沉,连绵的山野被掉落的秋叶染上一片黄色,而山顶仍是白雪皑皑,山顶不知四季变换,仍旧孤芳自赏,却不知山下已经换了人间。
初学清与北狄方交涉,就和谈条款逐字推敲,裴霁曦则守在他身旁,周身冷意让人不敢怠慢。
和谈很顺利,北狄官员准备的条款本就面面俱到,初学清只是在细节上和他们进行商榷。
可初学清却觉得太顺利了,隐隐不安。在北狄内乱之时,初学清就与景王商讨过北狄局势,当时她也对大宁与北狄间的关系侃侃而谈,而今日这些条款,甚至将她当初所顾虑到的,都一一覆盖。
此时帐外通报,乌尤拉也来到了营地,请初学清和裴霁曦前往营帐一叙。
北狄官员带着拟好的盟约,引着初学清他们前往乌尤拉营帐。
一直侯在营帐外的墨语看到他们变换了营帐,要上前一探究竟,裴霁曦却冲他用手压了压,制止了他。
进入帐中,乌尤拉仍旧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随意倚靠在营帐正中的座位之上,看着初学清和裴霁曦踏进营帐,轻笑了一声。
北狄官员将拟好好的条款给乌尤拉过目,她粗略的看了一眼,随口道:“这些条款我都没有异议,大宁使臣觉得如何?”
初学清上前一步,正色道:“初某认为,仍有一条,需要附上。”
乌尤拉撇撇嘴:“你说。”
初学清深深看了一眼裴霁曦,这才转头正视乌尤拉,一字一顿道:“我大宁定远军牺牲将士的遗骨,我们要带回去。”
当年北伐之战,定远军里太多来不及带回的尸首,就这么一直留在了北狄境内,经年雨露风雪,不知他们是否魂难归国,埋怨过裴霁曦呢?
裴霁曦闻言一怔,看向眼前初学清模糊的身影,他未料到,初学清竟未忘记定远军牺牲将士的遗骨。
他仿佛又看见了飞溅的鲜血,刀枪下的断臂残肢,还有方淼自焚时凄厉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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