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们刚离开侯府之时,桑静榆想到被落红困住的明履营士兵,就让初学清帮着润色,写了本医书专门讲女科,可因为太过颠覆认知,发出不久,便被禁了。后来初学清做了官,想要再行刊印,但桑静榆觉得时候不到,再印也是一样的后果,便拒绝了。
初学清答应下来:“好,我帮你润色,这次,定不会和上次一样了。”
裴霁曦闻言问道:“学清还想过著书么?”
初学清回想起方离开侯府的那段迷茫日子,曾经著书这个念头的确有过,只是后来碰见了景王,有了更好的选择。
她答:“是,未做官前,觉得世道不公,想要做那启蒙之人,后来遇到了伯乐,踏上官途,才知思想的启蒙不应只停留在书本,要靠政策自上而下。”
裴霁曦点头:“的确如此,愚昧的不是世人的思想,而是束缚这世道的权力之手。权势带来的也不应是地位和金钱,它意味着责任和承担,学清这点做得极好。”
自打重逢以来,裴霁曦从不吝啬对她的夸赞,就如同曾经他对冬雪的夸赞一般。初学清撇下纷繁思绪,垂首道:“盛御史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去寻他,不能让这首诗受到如此追捧,耽误这么多女子。”
桑静榆闻言,拿起酒壶,为他们倒上酒,状似不经意道:“樟安的事处理完了?吴长逸也跟着一起回来是吧,可算平息了。”
初学清似乎听出什么,也未点破,只道:“吴长逸捡了个现成的功劳,燕雀军撤军退隐,他也毫发未伤。”
若按桑静榆曾经的性子,定要附和两句,跟着讽刺吴长逸一番,只是现下她心中莫名心虚,放下酒壶,并未开口。
初学清摆好碗筷,自然地为裴霁曦布菜,轻风忙拦下她,揽过布菜的差事。
裴霁曦尝了尝,虽是简单的青菜,可暖菜入喉,填补了一晚上空空的肚腹,他怀疑初学清看出他一夜未进食,才拉他来初府夜饮,如此心细,着实让人熨帖。他叹道:“没想到学清手艺这么好。”
“也只会做些家常小菜,果腹而已。”初学清谦虚道,又夹了一筷子腊肉到他盘中,“这是我府上宋大娘腌的腊肉,她是勐城人,腊肉是那里的特色,鲜香美味,很是不错。”
轻风看见初学清又抢过了布菜的差事,感觉既好笑又无比自在,他道:“初大人,您真是我见过的最没有官架子的文官了,我见过的武将多,大都五大三粗,我们在一块也都随意惯了,没大没小,可没想到和您这个文官在一起,也能这么放肆!”
桑静榆顺嘴道:“不是你一个人这么说,想当初我们在樟安的时候,我夫君上山下地,和百姓打成一片,不管是农户商人还是贩夫走卒,她都一视同仁,也就是因为她这样,叶馨儿一个女人才能不受歧视当上商会会长。”
初学清被捧得不好意思,顺势岔开话题:“对了,回京之后公务繁忙,一直没空去看叶老板和杨掌柜,她们还顺利吗?”
轻风憋着笑,初学清果然与众不同,不仅不介意夫人抛头露面为男子看病,陪外男夜饮,还问夫人别的女子安好,也不怕夫人吃醋。
桑静榆回道:“别提了,你是不是告诉范英彦叶馨儿她们的住处了?她那表兄早前就向馨儿求过亲,馨儿早拒了,谁料你又把这个消息泄露了,他又找上门献殷勤去了。”
初学清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只以为他们是普通亲戚,她尴尬道:“我也不知道这些事。”
“你是不知道,榆木脑袋!”桑静榆揶揄道,“如今京城盛传你和叶馨儿的传闻,说得那个绘声绘色,叶馨儿在京城的铺子都受了影响,众人都当她是你的红粉知己,还有去骂她不要脸的。”
初学清诧异道:“怎会这样?”
桑静榆眨眨眼:“当初你在樟安对她多有照顾,回京时我们也是一起的,风言风语就这么冒了出来,我看不过,去了几次他们的铺子,想要让大伙看看,正妻都来了,证明你们没什么,结果传得更离谱了,说是叶馨儿要给你做小,连我这个正妻都点头同意了。”
裴霁曦不知道桑静榆的暗指,也看不到桑静榆的神情,只以为桑静榆吃味,帮着初学清解释道:“学清为人正直,她帮叶老板也是为了樟安发展,弟妹莫要误会了。”
“我以后少和她接触就是了。”初学清讷讷道。
叶馨儿也定是受了她的牵连,她和谈归来,风头无两,连说书的都将她和谈的经历编成了段子,她知道这是陛下授意,为了给太子党鼓风,可众民之口也不只是一股风,定然也有其他人也想利用民意,这才给她捏造了一些风闻。
她把叶馨儿当作另一个孤苦无依的自己,顺势帮了一把,可未料给她带来不便。工匠织女派遣细则已经呈报上去,具体执行也有下面的人把着,应也不用再多接触,以后还是能避就避。
“还有杨掌柜,也不太好。她来京想见她儿子,她前夫娶了个世家小姐,又得了个儿子,可前面有杨掌柜的嫡长子压着,家业也不好继承,那新夫人撺掇她前夫把儿子给杨掌柜养呢,可条件是不让她再嫁。”
初学清见证了杨若柳这艰难的前半生,也知道她现在最大的执念就是自己的儿子,可在樟安她也看见了杨若柳与柴富贵两心相许,如今这局面,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桑静榆继续道:“那柴富贵回来了要见杨掌柜,杨掌柜就避而不见,也不知道两人日后该当如何呀!”
初学清诧异问:“柴富贵来京了?”
“你不知道?他不是给你办事吗?”桑静榆反问道。
柴富贵的确是在帮初学清安顿燕雀军,可自打景王说不用她管了以后,她就给柴富贵去了信,让他直接联络景王,看来两人对上了线,进京也没有找她。
“不提这些事了,今夜难得好景,裴兄能出宫回府,还是应当好好庆贺。”初学清把裴霁曦的酒杯递到他的手中,再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裴霁曦接过酒杯,笑着饮下,虽然京城的酒没有邺清的那般浓烈,可此刻初学清带给他的熨帖,让他觉得口中甘香甚过宫廷御酒,他放下酒杯,道:“学清文采斐然,又有过著书立世之心,如今我眼盲不愈,心中遗憾满身本领不得施展,不知你能否帮我个忙?”
“裴兄但讲无妨。”
“我想把定远军多年来的作战经验整理出来。”
初学清了然道:“你来口述,我来整理,如此利国利民之事,我能参与其中,也幸甚至哉。”
轻风嬉笑道:“侯爷,我也会写字呀,您怎的就没吩咐过我做这事呢?”
桑静榆挑挑眉:“轻风,你是在跟探花郎比文采吗?”
轻风摆摆手道:“不敢不敢!”
只有初学清知道,她这个探花郎,最开始,都是轻风教她认字的。
几人举杯畅饮,宾主尽欢,阵阵欢笑伴着竹叶沙沙声响个不停。
酒过三巡,桑静榆起身去收拾客房,轻风忙跟上去帮忙。
晚风吹过,带来初学清身上的酒香,裴霁曦恍惚闻到远山清凉,他恍然道:“学清,你长什么样子?”
初学清怔住了,如被定住一般,整个身子僵在那里。
不等她作答,裴霁曦似被那远山清凉蛊惑一般,问道:“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是那张众人口中,与冬雪相似之脸。
第92章 眼前朦胧的清亮
时间太久, 明明是刻骨铭心之人,可脑海之中那张脸却越来越模糊,他努力回想, 也往往隔着一层薄雾。可莫名的, 此刻却感觉空气中充满了冬雪的味道,让他迫不及待想要记起冬雪的样子。
初学清也记起裴霁曦手上的厚茧,曾经抚在她脸上, 粗糙却温暖。
她怔怔的,就这么借着酒意同意了。
裴霁曦缓缓抬起手, 顺着那远山清凉之味,划过饱满的额头, 细致的眉眼——开始时,是隐忍而克制的, 轻轻地触着,可那种揭开薄雾的熟悉之感, 揪住他的心脏不断挤压——他的手力道渐大, 颤抖着向下,贴上小巧的鼻子, 绕过嘴唇,抚过清瘦的下颌,直至不经意碰到初学清的“喉结”。
裴霁曦像是猛然缓过神, 忙收回了手。
初学清脸上热源移开, 那般遥远的触感与温度, 似是隔了千山万水与前世今生, 一点点带回往日的回忆。那蓄在眼眶之中的泪水, 再也忍不住,倾泻而下。
繁星如珍珠般镶嵌在夜空, 星光朦胧,清幽夜幕下,桑静榆隐在暗处,看着裴霁曦一点点描绘着初学清的轮廓。
桑静榆本要帮裴霁曦他们收拾客房,轻风哪敢劳烦女主人,揽过了这活,桑静榆便来院中要收拾残羹剩* 饭,可未料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裴霁曦那迷雾般的眼眸中,竟闪烁着欲语还休的情意,而初学清那眼眶中的盈盈水光,就要夺眶而出了。
那泪珠,恰在裴霁曦的手收回的时候滴落。
桑静榆叹口气,走上前去。
裴霁曦最先听见脚步声,他将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之中,用力调整着呼吸——他失态了,怎能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呢?是微风吹动竹林,带来莫名熟悉的气味,还是那隐忍在内心的恶魔,叫嚣着不甘呢?
初学清也看到了暗处桑静榆的身影,忙用衣袖掩面咳嗽了一声,顺势擦去眼角的泪雾。
二人都自顾自遮掩着自己的慌乱,直到桑静榆轻快的声音响起:“客房快收拾好了,今日大家都喝了不少,赶紧歇着去吧。”
裴霁曦故作镇定地寒暄客气一番,轻风来后,扶着他去了客房。
初学清仍坐在石凳上,心绪太过波动,以致她现在都不想起身。
直至二人身形渐远,桑静榆慢慢站近初学清,抚了抚她的发顶:“怎的哭了呢?”
初学清怔了怔,她没想到桑静榆看见了她的丑态,垂头不语。
桑静榆见她又是这幅模样,无奈揽过了她的头:“连我也不能说吗?”
初学清的头靠在桑静榆腹部,直到感受来自对方的温暖,心中那波澜的情绪才又翻腾起来,她又将头紧紧埋在桑静榆身上,任眼泪无声地流。
“太不容易了。”桑静榆感受到她难得的脆弱,紧了紧拥着她的手臂,“女子想要做一番事,太难了,得舍弃多少东西,才能有这么一点点成就。”
桑静榆轻抚着她的头,自顾自喋喋不休:“我要行医,做了那负心的陈世美;你要做官,看着情郎不能相认。好在我们还能做了自己想要的事,可还是太多太多的女子,就算牺牲了许多,仍旧不得自由。”
桑静榆忽而把手放在初学清肩上,郑重道:“初学清,你是我们的希望,我知道你心有大志,你不能动摇,为了千千万万被这该死的命压着的人们,你不能动摇,你只能是初学清!”
初学清怔怔看着桑静榆,隔着泪雾看不清晰,她使劲眨了眨眼,挤出了眼中的蒙雾,眼前的人,是桑静榆,却不只是桑静榆。
是困在后宅郁郁不得志的冬雪,是想要行医却被未婚夫一口拒绝的桑静榆,是被人掳走遭到指指点点的下堂妇杨若柳,是父亲去世族人都来抢占家产的叶馨儿,是书画双绝却不得不化名的景王妃,还有更多,从小如此,压根不知去争取自由的千千万万的女子……
所以,初学清,必须只能是初学清。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牖洒在宿醉的人身上,眼前朦胧的清亮让裴霁曦睁开了双眼。
忽然,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他不可思议地又睁了睁眼,眼前虽是迷茫一片,但是他感受到了光亮,不似之前永无止境的黑,这是实实在在的光亮。
太长时间的黑暗,让他对光明已经失去了希望,可突如其来的改变让他整个身体又重新沸腾起来。
他猛地起身,摸索着取过外袍,穿好衣服,踉踉跄跄推开门,屋外的光更加刺眼,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仍能感觉到不同于以往的一片漆黑,连眼帘都遮不住的丝丝光明,让他心中砰砰直跳。
轻风从隔壁屋子出来,见裴霁曦闭着眼睛立在那里,不由得赶紧上前,急道:“侯爷,我这也给起晚了,您没事吧,我让人给您准备个醒酒汤吗?”
裴霁曦却半晌不说话,缓缓睁开双眼,感受眼前微弱的光感,伸出手,挡在眼前,他仍看不清手的样子,只感觉有什么黑色的影子在眼前晃。
轻风意识到了裴霁曦的不对劲,忙问:“侯爷,您能看见了?”
裴霁曦摇摇头,嘴角却不由得向上微扬,“我感觉到有光了。”
“太好了!”轻风高兴地咧开嘴角露出牙龈,声音愈发高亢,“我去叫桑大夫!”
“桑大夫!”轻风甚至忘记这是身在初府,边跑边大喊着,不是初夫人,是桑大夫!必须是桑大夫!
裴霁曦听到轻风的大喊,也被这话语中的兴奋所感染,他不断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感受眼前那许久未见的光亮。
太久了,他都放弃奢望,只以为自己余生都要在这种黑暗之中度过。
万幸,星光照拂,让他又有了希望。
当桑静榆坐在屋中为裴霁曦诊脉时,围在一旁的初学清和轻风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轻风是怕裴霁曦好不了,只是能看见一点光罢了;初学清却既希望他好,又怕他好了以后认出自己。
“昨日我就说你气血顺畅,想来快好了。”桑静榆诊完脉道,“当然还需要细细调养,如今只是有光感,尚不能视物,最好别总在光下,要不给你覆上一层黑布?”
裴霁曦略略思索,现下他能安然待在京中,不得不说有眼盲的功劳,眼盲的将军是被拔了牙的狮子,他能感受到建祯帝对他矛盾的心情——一边防范他,一边又让太子拉拢他。
可一旦他复明了,如今的局势要如何变化,就难以言明了。
“好,那就覆上黑布。”裴霁曦道。
桑静榆找来一层黑布,轻风接过,为裴霁曦绑在头上。
直到那双乌黑眸子被黑布覆上,初学清心中的忐忑才稍微缓解,“恭喜裴兄了。”
裴霁曦随即也道出了自己的担忧:“此事还需保密,若我真复明了,不知会有什么局面。”
初学清蹙眉道:“是,起码在京城时,不能让人知道此事,还是得想个法子,让裴兄尽快回到邺清。”
尽快回到邺清,最好在京城的时候不要完全复明,这样就少了一分认出她的可能性。
“初大人,您这么说,知道的认为您担忧侯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不想我们在京城呢!”轻风玩笑道。
可他的玩笑恰恰说出了初学清的心声,初学清忙轻咳一声,掩饰自己外泄的心绪,“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论在邺清还是京城,只要裴兄安稳便好。”
裴霁曦嘴角噙着抹淡笑,从邺清到勐城,从樟安到京城,一路以来的相伴,让他寻得如此知己,实在是幸事,若有朝一日回到邺清,自己也许真的会想念初学清。
“光覆黑布还不够,我再捣些药汁,浸一下黑布,你再戴上,效果更佳。”桑静榆打断他们的寒暄,“如此你覆着黑布,就道是我给开的新药方,这样也不会惹人怀疑。”
桑静榆知道初学清的担忧,所以她提出覆一层黑布,既对裴霁曦眼睛有利,也能减轻初学清身份暴露的可能性。
“多谢初夫人了,我们侯爷眼睛能好,真是多亏了您的医术呢!”轻风诚挚道谢。
“这会儿是初夫人了,方才谁一直喊桑大夫呢?”桑静榆撇撇嘴。
初学清忙解释道:“夫人说笑了,他们叫你初夫人,是因与我关系亲近,而非忽视你的身份。”
桑静榆瞥她一眼,就知道护着他们,不知是谁说过,女子的成就不应仅仅体现在“夫人”二字上,说让她做桑静榆而不是谁的夫人。
“唉,瞧我这嘴,您爱听什么我就叫什么,桑大夫!”轻风嬉笑道。
裴霁曦也笑道:“桑大夫这个名号,远比初夫人更响亮。”
初学清看着裴霁曦的脸,看不到他的眼,只能看到他嘴角的淡笑,她心中涩涩的,从担忧被认出,到想要他离京,现在脑中竟全是不舍。
他认可桑静榆的身份,认可她不只是初夫人。想当初她为了摆脱冬雪的身份,放弃当裴夫人的可能性,一路走来,只为做自己,如今她做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让他也认可自己的身份呢。
桑静榆提笔写了个方子,边道:“对,杏林界提我的名字可比初学清好使!叫我初夫人就罢了,千万别给我冠什么夫姓!怪晦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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