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军应要求后撤十里,只有十余人留在城墙下不远处,等待初学清谈判。
初学清和裴霁曦骑着马出了城门。
他们不疾不徐地前行,初学清甚至慢悠悠对身旁的裴霁曦道:“待此间事了,我们去捞鱼如何?”
“捞鱼?”裴霁曦不解问。
初学清轻笑出声:“不,我们还是垂钓吧,孩童才捞鱼,为了城里想捞鱼的孩子,咱们今日也必须谈出个结果。”
初学清的语气轻快,但裴霁曦知道,这是在用漫不经心来掩饰自己被重任强压下的紧张,他忽然很想看看初学清的脸,想知道她是用怎样的表情应对这纷杂的局势。
裴霁曦也故作轻松道:“学清可是找到一个我不擅长的东西了,是欺我看不见,抢不到你的鱼吗?”
“你就是那姜太公,不用鱼饵,鱼也都能围着你转。”初学清笑道。
两人就这般闲适的姿态走着。
待到燕雀军面前,初学清翻身下马后,便去扶裴霁曦。
一切变故,发生在他们刚刚面对面要谈的时候。
一只利箭,穿破长空,自城门而来。
裴霁曦只一心听着前方的动静,以防燕雀军对他们不利,却忽略了背后的冷箭。
利箭直冲初学清背后,箭入骨肉,鲜血在初学清的青衫上蔓延开来,剧痛令她意识涣散。
裴霁曦听到这声音,忙去扶初学清,初学清若无骨般靠在他身上,他颤抖着手去摸初学清的后背,却摸到一手黏腻。
城门处传来高呼:“叛军杀人啦!叛军杀了初大人!”
仍在城墙处的知府冯炳见初学清倒下,终于放下了心,命令守城军射箭反攻。
轻风在冯炳旁看到这一幕,忙呼喊:“我家侯爷还在那,不能射箭,不能射箭!”
燕雀军毕竟连日来都听裴霁曦指挥,方才的冷箭也不知是何人所射,众人心中也在打鼓,难道真是燕雀军的暗箭?
冯炳让手下绑了轻风,说他干扰作战,轻风的喊叫并没有拖延守城军多久,最终守城军的箭还是如瓢泼大雨般犀利落下。
燕雀军前来谈判的十余人见此阵势,才恍悟他们是朝堂权谋下的牺牲品,可还是有人愤恨地对裴霁曦道:“你们使诈!”
裴霁曦怒吼道:“初侍郎要是出事了,你们连和谈的机会都没有!”
有人反应过来,帮着拦后面的箭雨,裴霁曦将初学清抱上马,甫一上马,久经沙场的坐骑流光便凭着多年战场的经验带他们狂奔。
一如之前他们经历过的血雨腥风,多年前,少年护着怀中的少女,杀出敌军的包围;如今,将军护着侍郎,逃离同僚的阴冷暗箭。
还是那两个紧紧相靠的身影,还是那匹识途的战马,只是时过境迁,马背上的两人,已不是从前模样。
第66章 不经意碰到她蝴蝶骨上微凸的痣
深夜的山间空冷而寂寥, 迷蒙灰暗的雾色带着潮湿之气。残月的微光黯淡,隐隐打在重重的树影之中,树叶在微风的鼓舞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衬得这夜更加凄清。
谁也没想到, 燕雀军在樟安地界的荒山上驻扎着。
营地中,大部分人土地为席,天幕为被, 有的人则在零散的帐篷中休息,还有的人在附近的山洞中休息。
他们没有军资, 只能如此简陋。
他们给初学清腾了一个帐篷出来,裴霁曦将初学清抱了进去。
帐篷狭小逼仄, 裴霁曦坐在初学清身后,让她趴伏在自己的腿上, 燕雀军里的医师挤进帐内,看着初学清肩上大片的血渍摇头。
初学清长年以来紧绷的神经提醒她必须醒来, 她从脑中灰蒙蒙一片的浓雾中挣扎出来, 在有人解她衣带时推开那人。
解她衣带的是医师,见初学清醒了, 就道:“你这箭必须马上拔出来,虽然位置射偏了,但看你体魄不佳, 还是有危险。”
“出去。”初学清哑着嗓子道。
裴霁曦一直将初学清抱在怀中, 此时听见初学清的声音, 也道:“学清, 我们现在在燕雀军的营地, 今日射箭的不是他们,定是冯炳的阴谋。”
初学清忍着疼痛, 攥住裴霁曦的胳膊,“让他出去,你为我拔箭。”
“可我看不到。”
“让他出去。”初学清无力地重复着。
裴霁曦当是初学清的警惕心作怪,只好让医师留下药物出去。
初学清喃喃道:“不用褪去衣物,直接剪开吧。”
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尤其不能在谈判前夕暴露在燕雀军面前。
裴霁曦轻轻扶起初学清,摸索着地上的剪刀,道:“我看不见,若碰到伤处,你提醒我。”
他小心翼翼地确定了初学清的伤处,拿起剪刀,轻轻剪掉患处的衣物。
他已在路上将箭杆砍断,如今只留着箭簇留在血肉之中,可箭簇有倒钩,愣拔肯定会带出血肉,他怕初学清受不了。
剪掉了肩上的布,他摸索着将药粉撒在患处,却听见初学清的闷哼。
他停下了动作,“还是让医师来吧,我毕竟看不见。”
初学清咬牙忍着疼痛,挤出了一句:“你若不拔,我自己来也行。”
裴霁曦未料到初学清这般执拗,只得按住她的肩,猛地用力将箭簇拔了出来。
他听到初学清吃痛的叫了一声,忙用布捂住流血的伤口,按了许久,血不停地渗出,他换了一块又一块布,直到感觉血渗得少了些,才赶紧上药包扎。
他包扎的时候,不经意碰到了初学清蝴蝶骨上微微凸起的痣,愣神了片刻,脑中闪过什么,却没有抓住。
包扎好后,他脱下外袍,罩在初学清身上。
初学清面色苍白,双眼无力地闭着,她不敢用力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肩上的伤突突地跳着,似有刀一直在箭伤处割着,绞着她的血肉,一刻不停。
裴霁曦为她拢上外袍后,她攥紧了衣襟,深怕泄露自己秘密,可闻到外袍上的松木香气,忽而放松了下来,靠在了裴霁曦身上。
裴霁曦不敢乱动,怕一动会碰到初学清伤处,他僵着身子,支撑着初学清。
不知过了多久,初学清开始微微发抖,裴霁曦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的吓人。
他轻轻放平了初学清,起身到外面,找别人要了条被子,回来轻轻盖在初学清身上。
“裴霁曦。”
一声轻轻的呼唤,让他愣住了神,那是昏睡中的初学清发出的声音,可她怎么会在梦中连名带姓地叫他?
莫不是梦到了什么危险?
逼仄的帐篷内,充斥着血腥气,漏缝处有凉风偷偷灌入。
他靠在初学清身旁,挡住外面灌入的凉风,身上的疲惫感终于倾泻而出,他们怀着一腔希望来和谈,抱着对燕雀军的信任没有多加防范,可未料最痛的一刀来自背后的同僚。
因为党争,置满城百姓的生命于不顾,这就是层层选拔上来的大宁朝臣。
他察觉到身旁的初学清在发抖,恐怕是高热的反应。他拢了拢她身上的被子,可初学清还是在不停颤抖。
他索性躺在初学清身边,避开她的伤口,将她拢近自己怀中。
初学清感受到一个温暖的热源将自己包裹,她已经许久没被这般温暖过了,梦中分不清岁月流逝,身上太疼了,这种疼,就像上次她被细作何生绑走后受的伤一般。
她恍惚间以为是在多年前的北境,自己刚被裴霁曦从敌军中救出来,被裴霁曦抱在怀中呵护。心中的不安渐渐沉寂下来,让她陷入更深的沉睡。
倏尔外面传入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并不清晰的争论声,打破了山间的寂静,裴霁曦忙松开初学清,起身出帐。
黑暗中,本都歇息着的人们都站了起来,密密麻麻遍布山间,正中有几人压低声音争论着,隐隐都有动手的趋势。
裴霁曦忙走过去,只听柴富贵低吼着:“你们现在去是送死!送死啊!”
一个粗犷的声音不屑道:“柴大哥!定远侯都不指挥他们了,援军又还没到,不趁此时攻城何时再去!”
他们见裴霁曦走来,停止了争吵。
裴霁曦镇定地对着那个粗犷的声音道:“我记得你的声音,当年的勐城水战,谢谢你们。”
拥有粗犷声音的,是一个络腮胡大汉,叫王昆,当年虽是柴富贵带队,但是唯一和裴霁曦有接触的人就是王昆,裴霁曦手下人手不足,他装作普通百姓,自告奋勇说带队护送百姓出城,其他人分散开来,都混在人群中帮忙护送百姓。
他的声音糙中带哑,很有辨识度,让裴霁曦印象深刻,之后再去寻他们,却了无踪迹。
如今再见,一个是叛军首领,一个是瞎眼将军,造化弄人。
王昆瞥了眼裴霁曦,“当年我们是为了百姓,不求感谢,今日我们也是为了百姓,要翻个天地,我们敬你是条汉子,只要你不阻挠我们,咱们就当没见过。”
“你们不是要翻天地。”裴霁曦道,“你们只是在做无谓的牺牲。”
王昆轻哼一声:“我们今日答应你们和谈,谁知道你们自己人还勾心斗角,柴大哥说的那套不流血牺牲的变法,根本就没什么指望!”
裴霁曦此刻希望自己能有初学清那张利嘴,能够劝服眼前这些失去理智的人,可他不知此刻该说什么。
王昆大喊:“兄弟们,咱们今夜必要杀他个头破血流,把樟安给我攻下来!”
裴霁曦忙制止道:“你们要攻城,就凭这一个月以来的人海战术?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尸体爬云梯吗?”
他的声音,带着将军久经沙场的威严,让王昆愣住了。
“你们有几万人?就算让你们攻下樟安,之后呢?再攻哪?樟安不是军事要地,屯兵少,但周边的军队,随便来一支,就足够碾压你们的,届时受苦的,不就是樟安的百姓吗? ”
裴霁曦从军事角度,让他们看清楚之后的路,这残酷冰冷的现实,让他们沉默了下来。
“你们这么多人,没有军资,靠什么维持下去?强抢民粮吗?”裴霁曦缓了缓,继续道,“你们且等等,初侍郎自有她的法子,等她醒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柴富贵见大家有所动摇,忙帮衬道:“是啊,初大人是个好官,几百年来世家把持朝政,还不是让她一个变法,给了寒门更多的出路么!她能变一次法,就能变两次、三次!有她,咱们就有希望!”
王昆咬着牙道:“那就听柴大哥的,等姓初的醒了,咱们谈出个一二三,最迟明天!明天谈不出个结果,照样攻城!”
夜终于继续沉寂了下来,只有夜风还偶尔躁动。
柴富贵为裴霁曦送来两套衣服,又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初学清,藏不住的满目焦急,却也没忍心再打扰他们。
裴霁曦探了探初学清的额头,终于褪热了,可惜山上物资紧缺,除了治伤的药,其他的都没有,还是要等回城后,让初学清好好调理调理。
一个文臣,身负重伤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
裴霁曦靠在一旁,思索着明日初学清会如何应对燕雀军,隐隐生出担忧,但又想到初学清面对西羌和北狄都不曾怯场,慢慢也睡了过去。
恍惚中,他又听到了“裴霁曦”三个字。
可这三个字,不是初学清的声音,是冬雪,带着一丝羞怯,却大着胆子喊他全名。
他追逐那个声音而去,用力奔跑,可总辨不明方向,那声音若有似无,由远及近,却又四散开来。
可他的腿慢慢灌铅般无力,步伐越来越沉重,他追不上她,这个认知令他崩溃,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仍在努力辨别声音的方向。
“裴兄。”
不是“裴霁曦”。
他猛然惊醒,明明是不一样的声音,他却恍然觉得是冬雪在唤他。
察觉身旁有轻微的动作,他才意识到是初学清的声音。
裴霁曦忙摸索着拿来水囊, 扶起初学清,问她感觉如何。
初学清肩上的疼痛仍在,且这疼痛弥散到了全身, 可她知道此时事态紧急, 忍住了疼,只问:“我们在哪里?”
裴霁曦讲了她中箭之后发生的事,初学清接过水囊, 抿了几口,干涸的唇稍微湿润了些。
裴霁曦又拿起昨日柴富贵送来的衣服, 想要帮她更衣。
初学清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裴霁曦又一次感受到了初学清的执拗, 他听到一旁初学清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偶尔伴有强压着的闷哼, 想必还是很疼,可他也没有再插手, 一个文人的风骨, 可能比一个武将更加凛然。
脑中还残存着梦中那声音的余音,不知为何, 以往很难梦到的冬雪,已经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二次入梦了。
太过真切,让他都难以从梦境中抽出, 总觉得, 在看不见的茫茫黑暗中, 冬雪就在身边。
山间日光熹微, 漫山遍野的绿色夹杂着艳丽的春花, 清脆的鸟鸣伴着山风逶迤飘来,在空旷的山间回荡。
裴霁曦扶着初学清缓行出帐, 却见柴富贵和王昆他们在不远处等待。
柴富贵跑过来要帮忙扶着初学清,初学清笑着拒绝了他,他们就在空地上席地而坐。
初学清观察着面前几人,柴富贵为他介绍了燕雀军几个重要人物,其中就有被周曜打死的小厮的父亲,赵群。赵群本不是燕雀军的核心人物,但此次起义的名头由他而起,因此谈判也叫上了他,他佝偻着身子蹲在那,等着对儿子的“交待”。
络腮胡的王昆等不到柴富贵介绍,自报了家门,开门见山道:“昨日我们约好和谈,你却遭自己人暗算,那如今你又有何打算?”
初学清却道:“关键不是我如何打算,而是你们如何打算。礼部侍郎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燕雀军和谈时中箭身亡,尤其是一个刚刚平息战乱和谈归来的三品高官,一个兴起变法广受寒门高歌赞扬的清廉朝官,死在燕雀军之手,那燕雀军所起之义,必然是背离人心的。”
王昆“呸”了一声:“你他娘的还活生生坐在这,怎么就给我们扣这么个锅!”
“不是我想让你们背锅。”初学清面色仍然苍白,可神情却不可一世,她嗤笑一声,“是有人要我死,再把锅扣到你们身上,一石二鸟。”
王昆不客气道:“你别忘了,现在你和定远侯都在我们手中,我们拿你们二人谈条件,什么要不来?”
裴霁曦将手中长剑立于身旁,发出锵锵的声音,不怒自威,这让刚刚放狠话的王昆心中莫名发颤。
初学清见状道:“刚刚我说漏了,死于你们手中的,不仅仅是一个三品大员,还有一个战功累累的定远侯。”
“你!”王昆横眉瞪目,却又不敢看裴霁曦,只死死盯着初学清。
初学清的声音不疾不徐:“你们这个月来,也见识了,就算定远侯看不见,也没让你们在他手上讨到一点好处。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他念在勐城之恩,对你们是手下留情了的。”
这话说得裴霁曦心中有愧,一旦在战场上,他只是一个守卫百姓的将军,前恩尽销,哪有什么手下留情,不过初学清这么说,他便也就这么认。
柴富贵在一旁调解道:“初大人,我们深知你和定远侯都是重情重义,明事理的人,所以才指明要你二人前来和谈,不知你们能帮到我们什么?”
“燕雀军走到如今的地步,图的是什么,你们还记得吗?”初学清不答反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柴富贵给了答案:“就图奴籍贱籍的人,也不能活得那么窝囊!”
“可现在你们走的路,能求得所图吗?”初学清继续逼问。
柴富贵垂头不语,他就是知道这条路走不通,才要求退出。
王昆却没有被初学清的话左右,他嗤笑问道:“那你说,我们能怎么办?”
初学清的声音不疾不徐:“古往今来,抗争都伴随着流血牺牲,但抗争的结果不一定都是好的。就连变法,也往往都要有祭旗人,可你们知道为何我所兴起的变法,无人牺牲吗?”
面前众人被她的话带着陷入沉思,却无一人答出她的问题。
初学清顿了顿,继续道:“因为读书人觉醒了,而他们的觉醒,被当权者看到了,这种觉醒,不仅能够为自己争取权益,还能够为当权所用,所以变法,只是顺应趋势而已。”
燕雀军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醒,是什么意思,他们似懂非懂。
初学清又道:“但起义,不代表奴籍贱籍的觉醒。你们的觉醒,是要告知当权者,你们的用处,不仅在伺候主子,下田耕地上,更是代表万民之心,载舟覆舟,顷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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