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沉闷的感觉,又一次袭来,裴霁曦沉默不语,面对一个醉了的初学清,又能说什么呢?
“她没回来,就说明她不需要你了,你应该去找需要你的人,日子还长,得给自己点别的盼头。”初学清语无伦次,却始终惦记着,自己要放下,裴霁曦也要放下,她必须劝裴霁曦停下。
“你不懂。”裴霁曦终是出声反驳,“我对不住她,她走是应该的。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如何,有个消息也是好的。若她觉得还需要我,也许我们还能……还能……”
“她不需要了……她要往前走了,你也别困在原地了,也该走了……”
“你不是她,你怎知她不需要我呢?”裴霁曦对醉鬼生不起来气,可心中烦闷,还是无法纾解。
“我知道。”初学清的声音开始有些闷了,“我就是知道。你都成亲生子了,还想着以前干什么?”
裴霁曦心中讶异,这醉鬼,不仅胡言乱语,还捏造事实了,看来和她是说不清楚了。裴霁曦向船家喊着,让他掉头往回走。
初学清懵懵的,支吾道:“回去……不能回去,你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学清,看来你的酒量真不似你说的千杯不醉。”简直是一杯就醉。
乌篷船悠悠往回走着,划桨时水面的哗哗声,岸上人群的嘈杂声,伴着空气里湿润的青草味道,让江南水景在裴霁曦眼中鲜活起来。
抛开初学清醉酒的胡言乱语,今夜还是值得的,起码让他“看”到了江南美景。
只是太遗憾,这美景不能与冬雪共赏。
就像卧佛晚霞,如斯美景,一直说要与卿共赏,可真正共赏的时候,已经生了龃龉,算不得“赏”了。
不知他还有没有机会,带想要的人,来赏此美景。
船行至来处靠岸, 初学清还在说着让裴霁曦往前走。
裴霁曦向前摸索着,摸到初学清的臂膀,拉起她, 扶着她低头钻出半圆形的船蓬, 直起身子,没想到,他一个瞎子, 还要扶起一个醉鬼。
一出船篷,扑面的晚风带着一丝清凉, 吹散了醉烟雨的酒香,初学清有一瞬的清明。那些借着醉意脱口而出的话语, 仿佛一句句踏在她的心上,那些压抑许久的思念、抱怨与愁绪, 都在这江南的夜里流淌出来。
裴霁曦的手,就架在她的腋下, 扶着她往前走。
她有些恍神, 这是哪呢,怎么两人又开始并行了呢, 不是已经离开他了吗?
是上天垂帘吧,她孤独太久,给她送来一场温梦, 让她能找个怀抱, 歇一歇。
她捉住身侧的手, 转了个方向, 面对着裴霁曦, 紧紧拥上去。
用力,把自己嵌进这个怀抱,* 狠狠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还是那遥远的松木清香,仿佛又让她回到北境,看到了初雪覆盖着的挺拔松木,成片成片地窝在绵延的阴山山脉,苍茫悠远,静默不语。
太想他了,想到又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她的手紧紧攥着他后背的衣衫,用力拥着。
裴霁曦一时怔住了,已经太久没有被人这么抱住了,他都已经忘记上次是何时拥抱了,但只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冬雪。
被抱住的一刹那,脑中就闪过冬雪在他怀里的画面,她身上会带着一丝凉意,钻进他的怀里,她的手不会抱的这么紧,总是犹犹豫豫,缓缓地环住他。
她也不会在他怀中肆意哭泣,只会闷闷的,说几句不相干的话,藏住自己的情绪。
只是每次,都会扰乱他的心跳,他的心脏如同疾行的马,就要冲破身体,跳下悬崖。
有一瞬的恍神,心跳也如那般快了起来,仿佛是被冬雪扑了进来一般。
只是醒神的时候,知道自己被一个男人这般拥抱,心跳才渐渐放缓。
他长叹口气,万分庆幸自己此时是瞎的,不用看见别人诧异的眼光。
“学清,你醉得厉害。”
这声“学清”,叫回了初学清混沌的思绪,她仿佛知道今夕何夕,也知道他非他,她也非她了。
可人已经在他怀里了,怎么喝了几杯酒,就泄露了真心呢。
初学清仿佛知道自己闯祸了,又有点贪恋这个怀抱,半晌,自作聪明地喊了句:“静榆……”
裴霁曦哑然失笑,这是把他当夫人了,他用了点力气,缓缓扯开身上缠着的手,无奈道:“该醒醒了。”
初学清怔然,任他扯开自己的手。
是该醒醒了。
晨光熹微的时候,初学清从醉梦中清醒过来。
和上次酒醉不同,这次她清楚地记着昨夜发生的一切,甚至恍然间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了松木清香。
是在那个怀抱里沾上的吧。
她洗漱完出去,看见裴霁曦和轻风正在大堂用早膳。
轻风一见她来,聒噪道:“初大人,您昨夜怎的不叫我,就把我家侯爷拐出去了?要不是我听老板说了你们去游船,专门在那等着,您可让我们侯爷怎么把一个醉鬼带回来啊?”
初学清想起昨夜下船时,轻风已经在岸上等候多时,轻风本欲背她回,她借着酒劲非要裴霁曦背她,最后只得裴霁曦背着她,轻风引着路,一路回到客栈。
她装着什么也不记得的样子,坐到裴霁曦对面,道:“昨夜兴之所至,就拉着裴兄出去游船了,只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怎么都想不起了。”
轻风叽里咕噜把昨夜怎么回来的又念叨了一遍,末了不忘说:“初大人,您醉酒后真是判若两人啊,扒到我们侯爷身上就不下来了,我说我背您吧,您还哭开了。我们侯爷眼睛又看不见,背着您一步步上台阶,真是难为他了。”
“好了。”裴霁曦打断轻风的絮叨,“你喝多的时候也不比学清好到哪去。”
初学清赧然一笑,“真是劳烦你们了,我一般没这么容易醉,许是太久没喝江南的酒了……”
“恩,醉烟雨后劲的确大。”裴霁曦附和着。
可初学清从他的附和里听出一丝调侃——上次在勐城,也是这么容易就醉的。
初学清尴尬转了话题:“裴兄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既已知道了叶馨儿不是他要找的人,似乎他在樟安也没什么意义了。
这也是初学清昨夜冲动想要和他一起游船的原因之一,如此,也算好好告别一番。
裴霁曦思量半晌才答:“还是等一等,再回邺清。”
等叶馨儿回来了,确定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才能真正死心。
初学清沉默地用着早膳,轻风偶尔念叨的声音也进不去她的耳中,她记得昨夜一直在劝裴霁曦向前走,看来她的劝慰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们刚用完饭,初学清便听到一声轻唤:“初大人。”
初学清一抬头,看见客栈门口伫立的人,她一身绛紫蹙金海棠长裙,衬得她肤色很白,盈盈杏眼微微含笑,樱红嘴唇微弯,比初学清前几年见她的时候,似是长开了般,添了几分艳丽,少了几分稚嫩。
是许久不见的叶馨儿。
她款款走来,行了一礼,朗声笑道:“紧赶慢赶,还是赶在了大人后面,昨夜我才回来,怕打扰到大人,今儿一早赶紧来拜访您,怕耽误了您的正事。”
初学清起身迎她,“叶老板还亲自来了,真是要替大宁百姓感谢你的慷慨。”
“初大人这样就把帽子扣下来了,我不答应都不行了。”叶馨儿看向初学清身后,问道,“桑姐姐没来么?”
“家中有事,她先行回京了。”初学清又为叶馨儿介绍,“这二位是我的朋友,裴公子,轻公子。”
裴霁曦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声音,越听,心越往下沉。
不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语气,验证了杨氏的说法,果真不是一人。
“见过二位公子。”叶馨儿落落大方,没有一点闺阁女子的娇羞。
裴霁曦和轻风起身还了礼,裴霁曦面无表情,轻风来回打量着叶馨儿。
“真的不是啊。”轻风没忍住说出了口,又低声问裴霁曦,“那咱们还待在樟安吗?”
裴霁曦垂首片刻,再抬头时,嘴角带了抹淡笑,只是那笑容极勉强,他缓声道:“学清,我们此间事已了,今日便启程回邺清了,你公务要紧,先去忙吧。”
初学清愣了愣,“今日便回?”
“是,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与学清继续把酒言欢。”裴霁曦的语气夹杂这一些遗憾。
初学清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应。这就是告别了?没有十里相送,没有依依不舍,就这样轻飘飘一句话,下次见面,不知何时,或者,没有下次。
两人行路都如履薄冰,此番一别,焉知不是生离死别?
可也只能这样。
初学清缓过神来,淡淡一笑,“好,那……裴兄多多保重,就此别过。”
她这次离京,走了太远的路,但有信念撑着,一直都绷着神经,此刻方觉疲惫,有东西沉沉地压在心上,让她不得舒展。
她没有着急和叶馨儿走,而是看着轻风拿下收拾好的行囊,引着裴霁曦上了马车,她端着笑容,送别裴霁曦。
只像是送别一个普通的好友,她面上挂着端方的笑容,眸中是惜别知己的遗憾,口中说着后会有期这种常见的送别词。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道别什么。
若没有那段漫长当丫鬟的岁月,也不会有如今的初学清。她有幸得裴霁曦的栽培,试过错,知道哪条路不适合自己。也是在那段岁月,知道了真正需要改变的,不是一个横空出世的将军,而是底层人们脑中的观念。
如今,一切都在向着她想要的方向行进,她相信,早晚有一天,不会有女子因受辱而无法存活在这世上,不会用名节捆绑住女子的姓名。
不会有因被人掳走就被夫君休弃的杨若柳,不会有宁愿自戕也不愿被俘的明履营士兵。
只是,那段岁月里最重要的那道身影,如今切实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终将又变成一道远离的背影。
裴霁曦听着周围喧嚣,那空落落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没忘端起笑容,循着初学清声音的方向与她道别。
好在这一路得至交陪伴,有幸“见”到江南美景,也算不虚此行。至于他要寻的,这么多次的怀抱希望又变成失望,他早已习惯。
直到马车消失在鼎沸人群之中,初学清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叶馨儿离开。
叶馨儿带她到各个作坊都看了看,讲述了下预备让哪些人去外邦,也说了具体的传授计划。
初学清被离愁占满的心绪,渐渐被眼前的景象充盈。看大伙都如火如荼地干着,有胆子大的还跟她说要第一个去外邦,好让蛮夷见识见识中土文明。
初学清疲惫的心似乎慢慢被填满了,纵是继续踽踽独行,她已不是从前的她,她已无所畏惧。
初学清参观完毕, 叶馨儿请她到作坊内的一间书房议事。
作坊内书房简陋,一桌一椅,一旁还摆了两个客人用的八仙椅。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 还有几本账册。
她们便在这简陋的书房商议了许久, 对织女和工匠的传授技法章程也做了规划。
桑静榆脑中有自己的想法,如何安排,怎样传授, 都有条不紊娓娓道来,与初学清商议后, 落笔于纸上。
初学清原以为技艺作为手工业的核心,很难说服一个商人为了国家大义贡献出来, 她不禁感叹道:“原本给你寄信时,没想到你能这么痛快答应, 未料你的回信那么快,连讨价还价都没有, 还以为当初那个小丫头在商场浸淫几年, 会变的市侩一些,可你一点都没变。不过, 这些人走了以后,你这里人手不足了怎么办?”
“再慢慢找吧。”叶馨儿笑笑收好手札,递给初学清, “不过, 初大人有一句说错了, 我可不是小丫头了, 我都快要到二十岁了。”
初学清愣怔一下, 未料时光这么快,初识叶馨儿的时候, 她才及笄,一晃五年过去了。
那时叶父是樟安首屈一指的富商,原配早逝,只留了叶馨儿一个女儿,续弦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初学清初任樟安知府,实施政策的时候,叶父给了很大帮助,带头支持初学清。
只是叶父出了意外身亡,家中只有继室与两个孤女,族中的人为了争家产,纷纷劝说他的继室过继个儿子。
本来都是叶家家务事,初学清不该插手,但叶父临终前不放心孤儿寡母,给初学清留了封信,拖她照顾孤儿寡母,并要他的长女叶馨儿接手家产。
初学清便出面帮叶馨儿拿回了家产。
叶馨儿也不负叶父所托,因着她自小跟着叶父走南闯北,也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性子,就这样一个孤女撑起了偌大的家业。
到后来,她还担任了樟安商会的会长。
自然会有一些风言风语,甚至有人传过她背后的靠山就是初学清,桃色传闻总比正经的东西传得快。
不过初学清一直和桑静榆伉俪情深,也是出了名的,这些传闻就在桑静榆正主的否认下不攻自破。
而他们也的确让樟安的商业振兴,成了南北交易的重要枢纽,甚至隐隐传出“商都”的称号。
如今一晃叶馨儿已年近二十,初学清不禁叹道:“白驹过隙,岁月如流,还好初心都在。”
“初大人。”叶馨儿看向她,弯了弯唇角,声音清脆响亮,不似江南女子的婉转,“一般人听闻我的年龄,都会感叹我为何还不嫁人,只有您,在叹我的初心未改。”
初学清摇摇头:“世人看女子,多看家世、姻缘,可我看女子,只看她品性、作为,只是……二十若不婚配,就要官媒出面了。”
叶馨儿垂下眸子,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凄凉,余光中是初学清一身青衫落拓:“我名声不好,寻上门的姻缘,多是看重我家家产,我总觉得,若寻不到自己想要的姻缘,不如就自己过,大不了缴些罚金。”
初学清感叹道:“不知何时,女子才有选择的自由。”
叶馨儿抬起眸子,“好羡慕桑姐姐,能找到初大人这样的如意郎君。见过你们那样的感情,我实在不想随便找个人成婚。”
“是,总要找个合心意的,听闻你不日即将入京,届时为你介绍些青年才俊。”初学清揶揄道。
叶馨儿噗嗤一笑,“那可得像初大人一样一表人才,不然,我可不去见。”
“定要比我强的,才配得上你。”初学清笑着道。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初学清又对叶馨儿的鼎力相助多番感谢。
叶馨儿身边的丫鬟见初学清这般言笑晏晏,便也插嘴道:“初大人,也就是我们家小姐仁义,这些工匠织女才能让去哪就去哪的,这要是换做周老板家,肯定谁也不听他的。”
叶馨儿让丫鬟莫要多嘴,初学清却不介意,还让她接着说。
小丫鬟便接着道:“周老板对下人极为苛刻,动辄打骂。前一阵,他儿子要收个通房丫鬟,哪知那丫鬟已与他家小厮私定了终身,周老板竟然将那小厮活活打死了,那丫鬟也为了小厮殉情了。”
初学清知道周老板,他也是樟安商会一员,曾经叶馨儿当上会长之前,没少被他找麻烦,可以前也算守规矩,未料如今竟然如此无法无天,初学清正色问道:“那知府也不管吗?”
“现在的知府哪比得上您在那会儿,要不然把我家小姐都逼走樟安了呢!”
叶馨儿喝止了丫鬟的多嘴,忙道:“初大人莫听小丫头胡言,我去京城,也有其他方面的考量,何况樟安的生意也不会放下,只是交给手下的掌柜们罢了。”
初学清沉下了脸,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小厮的性命,这是一个阶层的性命。律法虽严苛,可到了下面,怎样执行,却有很多的余地。尤其是,小厮是奴籍,加上之前私定终身,随便安个罪名,便可丢了性命。
她这些年做了很多,可如今也只是为寒门争取些出路,这世道的不公还有很多,单推动一点就已如此之难,那横亘在眼前的层峦叠嶂,又如何推平呢。
寒门、农民、商人、奴隶、女人……要想有话语权,必须有所用。大宁开国以后,急需休养生息,大力发展扶农政策,重农抑商,农民的生活才稍缓过来。
及至她当上樟安知府,南方粮食不仅做到自给自足,还能供给北方,这才让商业有了发展的机会,商人才不像开国之初那样备受打压。
而今朝堂多为世家子弟,难以深入百姓,朝廷对人才的的渴望,才让她的变法有了可以实施的土壤,才让寒门有了向上的可能。
可奴仆、女人、还有更多贱籍的人,朝代更迭也不曾改变他们的地位,长此以往,他们自己甚至也习惯了仰人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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