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日的功夫,已收编了介休城中五成的老娘婆,在百姓们虎视眈眈的监督仇视下,不足三日,定能将城中老旧的接生模式毁干净。
长孙无忌瞧着怀中扑红的小脸,染上几分犹疑,他敛眸受挫道:“夫人不愿为夫代劳,是不悦工于心计的我吗?”
“怎会?!”她手足无措地哄着垂首忧愁的他,半晌觉其胸口微颤,探头果见他在憋笑,方醒悟自己上当受骗了。
眼珠一转,贴于他耳畔,吐出朵朵幽兰:“我是觉自己算计人一股奸人样,不像夫君,连忽悠人都让我为之神魂颠倒、倾心不已。”
虽有调侃之意,但确也是她的心里话。
瞧见他耳根通红,握着她腰的手猛然收紧,她方满意地抽身。
长孙无忌倒是从善如流地放开她,只是下马车就将她抱进了卧房,箍在床榻、
窗前、高足椅上,夜深星沉时方熄了灯。
翌日,嗣昌局迎来了众多应征考核的老娘婆。
录下她们的户籍画像,派将士们调查后,嗣昌局只留了几名登记她们名册的女官,其余的皆分散于百姓家中挑选豆蔻之龄的女子。
雀跃出发的女官们,日暮西垂方满脸颓然而归。将手中的名册递于莫婤,众女官絮絮聒聒地讨论起来。
“我们家小娘子要备嫁,可没空干婆子做的腌臜活!”瑛娘双手插腰、腆出大肚,惟妙惟肖地学着一商贾管事的嘴脸。
忽而面容一变,又露出我见犹怜的柔弱样儿道:“女官姐姐,只有嫁不到好人家的女子才去学这粗鄙之活。”
“你这算好的了!”卢晓妆惊叫道,“我都被当做青楼老鸨了!”
卢晓妆容貌昳丽,因出身司赞,礼仪更是绝艳,要挑选的又是花样年华的女子,竟被当作了青楼院主。寻常百姓不识官符,若不是有将士陪同,莫婤恐要抬上担架去接人了。
大堂中仿佛开启了比惨大会,待莫婤整理完名册后,瞧着三尺长的名单,深觉女官们有些膨胀了。
“已有这般多了?怎还不满足?”
未参与的王清歌却懂众人的心态,捂嘴笑道:“在长安,毓麟居收学徒,只半日就涌来数百人,如今大伙儿落差自然大。”
女官们纷纷颔首,瑛娘子更是愤愤:“嗣昌局选人,我等都争先恐后。寻常女子能学到在京师都珍贵至极的本事,竟还推三阻四!”
瞧着众女官忿忿不平,莫婤只老神在在地挑着考题,待众人散了气儿,方出言劝慰道:“贵精不在多,待这批稳娘出师后,尔等还怕妇孺院无生源?”
这批稳娘的培训,是要收束脩的,虽然不多,但课程将会持续两年。
除了同稳娘们学习接产技艺外,还要与女官们学习礼仪修养,她甚至求王娘子找来了女夫子,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皆有涉猎。
每月每科均有考核,两年后有最终考核,只有通过者方能出师为稳娘,全优者她甚至会推选其为女官。虽说嗣昌局的官员任用归吏部调配,但他们去何处找女官啊,多是由莫婤推举。
此番培养,相当于女子书院,这也是莫婤尝试在大唐推广女子教育的第一步。
各中深意,自不能一一同女官们讲明,但女官们暗自沉思后,第二日又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她则安心留在嗣昌局,领着王清歌整理讲义和考题,寻人印制。
三日后,登记的小娘子们均得到了一份珍贵的讲义。
讲义由数百张罗纹纸,装订成册,因其质地细薄柔软,韧性强,叠在一起竟不足一指厚。
纸上有天然明显的横纹,若丝织罗绸,尽显高贵雅致,其上排列着清晰整齐的文字,文字旁还绘有示意图。
小娘子们爱不释手,只交了半吊钱束脩的父母亦觉赚翻了,迫不及待同邻里炫耀,定要打他们此前奚落的嘴脸。
晚膳后的巷子口,众人的话题已从三尸九虫、老娘婆的骇人罪行,换到了嗣昌局学徒的招收。
“我信得牢莫大人,你瞧我闺女的书,纸张字迹无一不好,明日还要去官人处上学!”戴着铜耳珰的彤娘子欢腾道,高高扬起手中的书,月下的讲义泛着盈盈光辉如同天书。
众人看呆了,纷纷伸手欲触碰却被妇人狠狠拍掉,还将书藏进了她怀中。大伙儿怅然若失,唯有那金钗少女撒娇央求着再看两眼。
“我们也信莫大人!”髻上斜插银钗的彩娘子摸了摸肚子,回过神后不满地撇嘴道。见周围人赞同,她就又辩解道,“要收束脩的,每年一回,还要交两年,囊中羞涩啊!”
“一回半吊钱,你家卖个琉璃瓶就有了,手头实在没钱,将你头上这支银钗当了也全够了,喊甚穷?”彤娘子不客气道,定是舍不得同姐儿开销,她家小儿可还没开始换牙就找了教书先生!
彩娘子瞬时红了脸,径直取下银钗,一面往家逃,一面挽尊道:“是她定了亲不想干脏活,明儿我就押她去报名!”
巷子口的百姓们瞧着彩娘子的狼狈样,忍不住发笑,心头却也盘算着明儿一早去同闺女(孙女)报名。
翌日,嗣昌局方开署就涌来了众多百姓,却被告知人员已招收满,下一批学徒接收竟要等至明年五月,大伙儿听后愈发捶胸顿足。
离去时,女官们领着他们从后门出,路过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厅堂。
透过晶莹剔透的琉璃窗,他们瞧见了一张张约莫三尺宽的书桌,桌前坐着一个个身着景泰蓝罗裙的小娘子。
她们手中捧着讲义,桌上摆着印有嗣昌局印章的笔墨纸砚,正全神贯注地瞧着高台上的女夫子。
窗外的小娘子们面露向往,她们的父母们更是懊悔。
念着小娘子们的基础水平参差,莫婤分了高中低三班教授,分别对应高中低阶稳娘。半月后有模拟考,只有通过初始考核者,方能正式成为学徒。
这消息不知怎传了出去,月末考核之事,竟成了全城关注的焦点。
昭昭万里银河,坠落西南,鸡鸣伴着谯楼钟声,迎来东方既白。
嗣昌局署门外早已人头攒动,只是众人皆静默等候,气氛迫急如拉满的弓弦。
待谯楼钟声绝,万众瞩目下,嗣昌局的署门缓缓开启。
莫婤着浅绯色官服,领众女官迈出门槛,峨冠博带,仪态万方,如夏日艳阳般绚目,百姓们怔怔望着竟一时忘记了紧张。
鹄白名册渐渐展开,莫婤朱唇微启,庄严肃穆的声儿响亮悠长。
“高阶班,景雯”
“高阶班,慧君”
“中阶班,红玉”
“低阶班,梨花”
百姓们大气儿不敢喘,生怕惊扰了莫大人,更怕听漏了自家闺女的名儿。
待她宣读
完毕后,众人方发出来欢呼雀跃声,将名册贴于署门外的公示栏上,无论何时去瞧都围满了人。
其实,这批小娘子家中皆是顶着万般压力支持她们上学的,之后更是受到了全城百姓的瞩目。她们也知这局势,原就听话懂事,后更是勤奋好学。
因此,莫婤未刷掉一人,只是根据其接受知识的能力,调整了班阶,在嗣昌局后专赁了套三进院落做书院。
前院,五间正屋做课室,东厢房为接产实操室,西厢房为琴棋书画室,前院的院子兼备舞蹈、仪态训练场。
中厅是用膳休闲之处,她雇了厨娘,还拟定了适宜小娘子们生长的营养餐谱。
后院改造成了寝室,摆着双层高低床,除了住读的小娘子们,还住着外聘的夫子。
于后罩楼中留出了婆子丫鬟们的居所后,剩余的屋舍,莫婤更是大手笔的打通改造成了藏书阁,小娘子们可凭刻有其身份的铜符借阅。
阁中藏书颇丰,印了稳娘们带来的接生类书籍数本。为开拓她们的眼界,她写信同王娘子寄来了几大箱,又搜罗了城中书肆,还押着过目不忘的长孙无忌誊写了数本,直至藏书阁不再过于空旷,方罢休。
这般大的阵仗,连去往太原的李世民也知晓了,竟也于书院开学前日送来了整车书籍。让莫婤更惊喜的是他亲笔题的牌匾——兰台书院。
兰台本为汉代宫内藏图书之处,以御史中丞掌之,后世更是称御史台为兰台,莫婤为书院取此名,除了象征着知识与文化的汇聚,更暗含了对女子平权的追求。
其中深意,莫婤不知李世民有无看出,但他总归帮她提了匾,日后这可都是女子书院的护身符啊。
小娘子们正式入学那日,东方破晓之际,莫婤就领着身着景泰蓝院服的她们,立于书院门前,书院半丈远外围满了人山人海的百姓。
女官、稳娘、夫子们搬出来自己擅长的乐器,待太阳升起时,一同奏响了《秦王破阵曲》。
此曲是李世民击败刘武周后,将士们以旧曲填新词所作。她用此曲除了是对李世民赠匾的感恩外,更欲鼓舞小娘子们巾帼不让须眉,蓬勃发展,奋发图强!
牌匾同艳阳一道冉冉升起,在小娘子们期翼的目光中,她似隐约瞧见了大唐女子未来浩瀚的蓝图。
此后,汾州以介休为中心,辐射了周边城池。遇上疑难杂症的生产,皆送于介休城中的大唐嗣昌妇孺院,每岁更是有成百上千求学的小娘子,跋山涉水,只为考入兰台书院。
嗣昌局驻守该地分署的女官们,在莫婤的授意下逐步向周边城池铺开,短短几年间,汾州各城皆有嗣昌局分署,除修建了妇孺院外,被嗣昌局授予了品阶的接生馆逐渐林立。
此为后话,莫婤此刻正逛着兰台书院。
课室里,书声朗朗,抑扬顿挫;实操室中,心无旁骛,精益求精。
忽而,女官瑛娘匆匆而至。
“我已将介休城嗣昌局分署的诸般事宜托付与你,日后你去找谁帮忙?”莫婤见她步履匆忙,出言提醒。
瑛娘脸色缓了下来,却仍拉着她耳语。
彦郎与桃娘子时隔半月仍是找来了,见着她后,径直跪于她身前,百般哀求她施以援手。
莫婤独留桃娘子劝说了足足两个时辰,桃娘子方缓缓卷起了裙摆,拉着她的手往里头探。
“不用了,你直接同我说!”她猛地抽回了手,心头有些恼怒,你们这些生猛娘子,上回就这般孟浪,如今又来!
因有求于她,桃娘子拼命忍下羞涩,轻声哀叹道:“我是石芯子。”
在古代,石芯子又称为石女,是指女性生殖系统存在先天性发育异常的情况,其中又分为真石女和假石女②。
她猛然蹙紧了眉,带着他们两口子去了妇孺院,送桃娘子进了产房,观察其玉户向外膨隆,呈紫蓝色,无开口,果然是石女。
她戴上手套,从后入,指扪到了阴丨道内有球状包块,向直肠前壁突出①。
消毒了银针,刺入膨隆处,再取出时就见到了褐色黏液,应是陈旧性的血液①。
经过以上两个操作,即肛丨门指检和会阴穿刺,能判断其为假石女。
她舒了口气,正欲收起包布,桃娘子泪流满面的哀求:“莫大人,您定有法子的!”
沉吟半晌,莫婤让素悦同两人签订了免责书,方为桃娘子进行了处丨女丨膜切开术③。
半月后,彦郎成了第一个进入产房的男子。
苗安与素悦为助手,产房中另有五六个观摩的稳娘,彦郎羞红的脸,素悦将半张素帕贴上他面,他就没了意识。
莫婤唤苗安一道铺设了洞巾,留出了彦郎的肾囊后,用柳叶刀划破囊皮,暴露睾丨丸后,再划开睾丨丸白膜,用尖细的镊子逐层翻找,从中抽出了精丝,现代称为生精小管,放入温水琉璃细管里④。
烧开后的温水,她特意控制在了无限接近人体的温度,能最大限度保留精丝的活性。
将还在昏睡的彦郎抬出去后,又飞快送进来了桃娘子。
她挑了根细长的芦苇管,穿过桃娘子此前切开的膜,顺着阴丨道,抵进宫丨颈丨口内,再将混有精丝的温水灌入了子宫,这法子就成了。
现代它有个正式的名字——人工授精⑤。只是现代尚且不能保证成功率,在环境如此艰难的古代,她也只有一成把握。
这些早先就同他们两口子说明了,讲完诸般注意适宜后,莫婤目送两人相携远去。
“夫人,走了。”
长孙无忌驾车停于莫婤跟前,她按下心头隐忧钻入了马车中。介休城中一切已走上正轨,她安排好驻扎人员后,便同长孙无忌赶往太原。
李世民欲班师回朝,先回了趟唐军大本营——太原。
任命李世勣为并州大都督,长期镇守太原后,还加固了太原及其周边的兵防,就等着莫婤和长孙无忌前来,帮着选贤举能,完善地方治理。
“世民在太原确是太有威望了些。”莫婤瞧着城中将士和百姓们的神情悠悠道,长孙无忌轻声帮着补齐了下一句:“难怪遭……忌惮。”
两人相视苦笑,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方过了城门,将士检查了她的鱼符后,惊呼道:“您是莫大人?!”
挎着菜篓子的妇人正巧听见,忙上前来扒着将士细细打量符文,待长孙无忌面色愈发不善时,她竟又高呼道,“是莫大人!莫大人回来了!”
声如洪钟,足足嚷了三遍。
瞬时,喧闹的街巷猛然一静,随即周遭的妇孺竟皆涌了过来,顷刻间就将莫婤湮灭。
待李世民救出他们时,长孙无忌已是衣冠不整,脖上还有几道抓痕,反观莫婤衣裳楚楚,只是脸上、衫裙处、双手皆多了些红艳艳的唇脂印。
“噗嗤——”李世民忍了半晌,终是放声大笑,尉迟恭更是笑声如钟般响,掩盖了房杜两人的偷笑。
长孙无忌淡然的脸再稳不住,愈发黑了两分,手中轻柔地帮她擦着痕迹,心头嫉妒得直冒黑烟。
“这是怎一回事啊?”她正色朝众人问道,绷起脸企图掩盖羞涩。
“还不是你的情债!”杜如晦调侃道,见长孙无忌眯起眼刺了过来,急急解释,“太原百姓们自觉欠你的人情债!”
太原是李唐起兵的主阵地,更是莫婤与观音婢的人心所向之所,她们的贤德早就深深扎根于太原百姓心中。
前些年,莫婤随唐军出征,减少了战士伤亡的消息频频传回太原,城中百姓敬佩不已,而莫婤留在城中的稳娘们也争气,逐渐追随莫婤意志,开起了接生馆,打响了稳娘们的名号。
她们牢记受道于莫婤,将此番功绩全归于她,莫大人送子的名号,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刘武周攻陷太原时,稳娘们领着产妇们,躲于观音婢和莫婤出资修建的玄中寺的地窖中,躲过了战火的惊骇和屠戮,顺利保下了腹中胎儿。
前不久,莫婤派人于太原求药,太原百姓们自豪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就是日日期盼她归来。
“所以今日就热情了些。”李世民朗笑道,欣赏了一番两人的狼狈。
因太原百姓和稳娘们的配合,莫婤很快就在城中设立起了嗣昌局分署,大唐嗣昌妇孺院更是方建成就门庭若市。
不过月余,她还在太原开办起了兰台书院,第一年就招收了三百女学生。
之后大半年她频繁奔波于汾、并两地,不断扩张着她的事业版面。
与此同时,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于武德三年七月应征讨伐王世充,挥师旧都洛阳。
李世民领着一千人的玄甲兵所向披靡,俘虏歼灭敌军六千余。而王世充逃窜回洛阳后,缩头乌龟般躲于城中,只敢时不时偷偷出兵试探,皆被斩于马下,有去无回。
河北窦建德见盟友被困,深感唇亡齿寒,率十万大军前来援助,开启了著名的虎牢关之战,造就了李世民三千破十万的神话。
捷报飞递回长安,李世民的英勇如道惊雷,在大唐苍穹轰鸣。待一统江山的喜悦退却后,涌上李渊心头的竟是毛骨悚然。
他知道,他这儿子是不能再屈辱打压了,若他起兵造反,他绝无还手之力。
武德四年,七月,李世民彻底收复洛阳后,莫婤亦随至洛阳。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⑥”
她口中念念有词,脑海中幻想着洛阳城的美景,繁花娇娥俏郎君,车方入城就迫不及待地卷起车帘,欲一睹洛阳富庶。
然,入目的竟皆是荒凉破败、残垣断壁的屋舍;面肿身臃、脚步虚浮的百姓。
城中死寂一片,忽而传来道骇人听闻的惊叫:
“鬼……鬼胎又来了!”
驾马的车夫听后,抖抖嗖嗖地重复道,欲
驭马疾行离去。忽而,肩头如坠千斤,他额间瞬时冒起冷汗,身后还有丝丝寒意袭来。
“小哥,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