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瑟洛里恩终于搞清楚了大高个的真实身份——虽然他早就猜到对方的地位一定很高,但没想到他竟然是伊瓦尔王的歃血兄弟。
在纳维亚人的传统中,每个部落的首领都会拥有六名歃血兄弟。他们大多与年轻的王子一同长大,与王子同吃同住,亲密无间。在王子正式从父亲手中接过权力,成为新的首领后,首领本人和被任命的歃血兄弟就会割开自己的手掌,然后通过握手交换彼此的血液,这一仪式被称作“歃血之盟”,象征着双方血脉相连,亲如手足。
作为最忠诚的追随者,歃血兄弟需要将身心全部奉献给他们的领袖。一旦首领死亡,歃血兄弟也不会独活——根据白盔堡藏书馆里一本讲述萨迦里人历史的书中记载,上一任萨迦里王在北境内战中失去了五名歃血兄弟,而在萨迦里王本人死后,最后那名活着的歃血兄弟塔格也在葬礼时跳入了火堆,为萨迦里王殉葬。
而这似乎也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测,伊瓦尔王之所以要抓他,是为了达成某种重要的政治目的,因此他必须派一个自己能够完全信赖的人去做这件事。这种信赖不仅仅是指能力卓越,也包括在事情败露后,可以为了保守秘密而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如果整个计划的关键人物是他,唯一的可能性好像也只有离间国王和凯洛家族的关系了……虽然这两边的关系本来也够差的。也许伊瓦尔王是想借他掀起一场王室和北境之间的战争,然后再趁乱入侵,就像当年毒龙劫降临时那样。
倒是能够理解,毕竟伊瓦尔王平日住得偏远了一点,不了解王都内部的政治风云也很正常。即使他出了什么意外,阿利斯特也只会捏着鼻子找一找还有没有其他相貌标致的私生子,亦或是从王都贵族中挑出一名美男子,然后再不远千里送到北境公爵的床上……至于他的便宜弟弟究竟死在了哪个荒山野岭,国王陛下是不会在意的。
唯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伊瓦尔王一定要活捉他?
站在对方的角度,假设他坚信自己的计划是可行的,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场杀死他,这样一切才不会有回转的余地。
瑟洛里恩一直试图厘清这背后的原因,几乎成为了他这段时间勉励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片刻后,瑟洛里恩听到了绞盘转动的声音,马蹄继续向前行进,霉迹和锈铁的气味渐渐远去,穿过闸门后,半秃脑袋摘下了他头上的旧衣服,迎面而来的又是北境那吸上一口就足以冻结肺腑的新鲜冷风。
离开边境堡垒之后,他又在马背上过了五天五夜,最终抵达了萨迦里人的部落。
虽然有点违背直觉,但萨迦里人的部落是依海而建的——瑟洛里恩曾在南北两边的文字记载中感受过这种差异。在王家藏书馆,书中对于萨迦里人的记载更接近传统的山林野人,住在茅草屋或者洞穴里(有时可能是树上),还说他们茹毛饮血,尤其喜欢生吃活鸡,所以牙齿经常被血染成红褐色。
相较之下,出自同一祖先的北境人对于萨迦里人的描述则要朴实无华得多,提到他们会以河流或大海附近的岩洞作为主要聚集地,并且拥有设施完备的船坞和数艘结实的帆船,因为萨迦里人延续了祖先出海打鱼和劫掠的习惯。
此外,萨迦里人平日会狩猎熊、驼鹿和海豹,皮毛用来制作衣服或帐篷,油脂则用于烹饪和制药。他们会调制一种特殊的油膏,涂抹在皮肤上可以防止皲裂。
至少目前看来,北境人对于萨迦里人的记载基本属实。
瑟洛里恩扫视四周,岩洞前约有十几间展开的帐篷,大多由灰或白色的皮草缝制而成,使整个部落能够自然融入白雪皑皑的环境中,不易使人察觉。平均三到四个帐篷分享一个篝火,火架上烘烤的布衣看起来和北境人平常穿的一般无二,因为萨迦里人既不耕种,也不畜牧,他们的谷物、布匹和牲畜都是从北境边缘的城镇掠夺而来的。
同样的情况还有金属制品。萨迦里战士身上佩戴的武器做工大多都相当不错,但他们没有锻造炉,说明这些武器也是抢来的。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炉火达不到冶炼所需的温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附近并没有可供开采的铜铁矿。
首领的住所位于岩洞的最深处,应该是出于安全、防寒等多方面的考虑。萨迦里人先是押着他下了一架梯子,随后又走过了一条细窄的隧道。隧道的尽头是瑟洛里恩目前见过最大的帐篷,几乎有外面那些帐篷的三倍大,遮挡入口的门帘是一条精美的深蓝色挂毯。走进帐篷后,地上还铺着一层厚厚的羊毛毡。
伊瓦尔王盘腿坐在一张巨大的熊皮上,身边有一个丰满白皙的女人为他斟酒。他左手的矮桌边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脖子上带着用野兽牙齿和金属片串成的颈链,头冠是一只鹿的头骨加上几根树枝作点缀,看打扮应该是萨迦里人的祭司。
维戈恭敬地用纳维亚语向伊瓦尔王汇报了什么,后者点了点头,眼神慢悠悠地落在了他身上。
瑟洛里恩坦诚道:“你比我想象中要丑得多。”
话音刚落,维戈便给了他一嘴巴,告诫道:“不许不敬!”
“谢谢你的巴掌,现在我感觉清醒点了。”他吐掉了嘴里的血沫,“你比我想象中要丑得多得多得多。”
伊瓦尔王对此倒是不怎么生气,只是做了个手势。维戈看到后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默默退下了,斟酒女、老祭司也一同告退。他们离开之后,帐篷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瑟洛里恩端详着他——公允地说,很难用丑或不丑去形容伊瓦尔王,因为他浑身上下都被刺青所覆盖,甚至不惜为此剃掉了头发和眉毛,与其说是丑陋,不如说是怪诞,就好像包裹着他全身肌肉和骨骼的并非活人的皮肤,而是一条绘满了青色花纹的人皮毯子。
短暂的寂静后,伊瓦尔王以施恩般的口吻说道:“欢迎来到萨迦里人的'维'①。”
他用的是费昆达斯语,而且说得相当不错。
然而,根据瑟洛里恩这段时间的观察,萨迦里人一向以自己体内流淌着纳维亚之血为荣,所以平时都是用纳维亚语交流的,只有地位低下的部落成员才会被派去与费昆达斯人接触。因此地位越高的人,费昆达斯语应该说得越差才对。
还有对方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一个城府颇深的精明政客才会露出的微笑。瑟洛里恩从未想过他会从一个理应粗鲁、豪迈、不拘小节的蛮族汉子身上看到那群御前会议大臣的影子。
这种矛盾的组合让这位萨迦里人之王顿时变得不可捉摸了起来。
“你身上的花纹看起来不错。”他佯装不经意地说道,“记得保持好身材,否则这些刺青可能会在你晚年随着体重的上升而变得有些滑稽。”
听到他的话,伊瓦尔王笑了起来:“不必试探我,南方的王子,我可以清清楚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它们是什么。”
他站了起来,将杯中的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随手扔在了地上。
“这是诸神赐予纳维亚人的神圣符文,能够使人获得强大的力量。”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骄傲,“和你们费昆达斯人信奉的天父不同,纳维亚人的神明不会要求我们献祭子女来证明自己的忠诚,纳维亚人只需要证明一件事,就能得到神明的垂青——那就是身为战士的勇武。”
“战士的勇武?”瑟洛里恩诚实地笑出了声,“是啊,输给凯洛公爵那么多次之后依然死性不改,确实是勇气可嘉,我相信纳维亚诸神一定都爱死你了。”
伊瓦尔王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很快他又重拾自信:“不必急着大放厥词,小伙子,希瑟·凯洛并非每次都能笑到最后。”
说罢,他转身从背后的木架上取下了一柄长枪……对方此举显然有炫耀的意思,但瑟洛里恩一时还看不出这把枪究竟有何奇特之处。
枪的整体长度大约不到六英尺,枪柄是简单的木头材质,枪刃的形状也是常规的扁长菱形,刃锋的根部有一道横杠,看起来就像是长剑的护手——他在白盔堡的校场里见到过类似的武器,黎塞留称之为“翼枪②”,据说和瓦哈拉之剑一样是纳维亚人的传统武器。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枪刃的材质,并非寻常的金属所铸,而是一种透光的黑色晶体。晶体被打磨得光滑而锋利,没有任何黏合的痕迹,内部却刻有灰色的文字。
瑟洛里恩眯起眼睛,确认了它们并非纳维亚语,他推测那应该是某种古文字,就像古帝国语之于费昆达斯语。
不过,光凭这些说明不了什么,王室宝库里珍藏着不少用宝石、白银和黄金打造而成的兵刃,并且都刻有繁复的古帝国符文。它们只会在某些重大仪式上被使用,装饰意义大过实际效果。
“有了诸神的加护和希敏之女③的长枪,即使是屠龙者也无法与我为敌。”伊瓦尔王说,“等希瑟·凯洛来到这里之后,如果她愿意悬崖勒马,臣服于诸神的力量,我可以大发慈悲饶她一命,让你们夫妻重聚。可如果她不肯低头……我就只好赐她一死了。”
他讥讽道:“是吗?可我听说你以往和北境大军交锋的战绩似乎不太好看。”
听到这里,伊瓦尔王的笑容忽然加深了——由于他怪诞的外表,这一幕可以说是相当恐怖,就好像他的皮肤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活力,即将从血肉上脱落,于是嘴角两边率先裂了开来:“北境大军?不不不,凯洛家族虽然是纳维亚人中的耻辱,但希瑟·凯洛本人至少还保留了一点先祖的骄傲,她会尊重纳维亚神圣的决斗传统。”
神圣的……决斗传统?
瑟洛里恩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事情竟然和他料想的完全不同,伊瓦尔王并非想要挑起王室和凯洛家族之间的争端,他真正的目的是让希瑟独自一人到自己的地盘上来。
他不禁感到很荒谬:“为什么你觉得希瑟·凯洛会为了我而这么做?”
“希瑟·凯洛在意自己亲人的性命,假如你死了,她就无法向王室交代,她贵为王后的姐姐也会因此遭殃。”说着,伊瓦尔王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促狭,“更不用说你还是她的丈夫——对了,听说她带你去了南斯特?居然让一个结婚没多久的外族人参与到这样重要的事情里,都说女人总是难以忘记自己的第一个男人,看来大名鼎鼎的屠龙者也不例外。”
听完他得意洋洋的解释,瑟洛里恩突然有点想笑——而这一次他真的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这就是你千里迢迢把我活捉到这里的原因?”他气喘吁吁地擦掉了眼角笑出的眼泪,“我们根本没有圆房。”
闻言,伊瓦尔王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你说什么?”
“我们没有圆房。”瑟洛里恩重复了一遍,“事实上,我们连彼此的裸体都没有见过,只是单纯地睡在一张床上,而我也不是什么亲王殿下。”
真不敢相信——他最大的秘密,最羞耻的过去,如今却如此平静地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我的母亲是王宫里的一名厨房女佣。某天先王把她拖进馬廄里强暴了她,于是就有了我,一个肮脏的私生子……所以就算我死了,我们的国王陛下也不会有半句怨言,顶多再找一个漂亮的男人送过去。”
看着伊瓦尔王不可置信的表情,瑟洛里恩莫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说来惭愧,他很清楚自己是一个生性刻薄的人,只是为了生存才伪装成无害的模样。假如这世上真的有地狱,他一定是那种因为生前恶语伤人,死后会被倒插在火坑里的贱精。
“你之前一定很得意吧?”瑟洛里恩奚落道——说真的,这对他完全没好处,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是不是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怜,真可怜,其实你不过是做了一场白日梦。梦醒之后,你还是那个一事无成的可怜虫,看似征战一生,实则连一场胜仗都没打过。你唯一能在墓碑上刻下的功绩就是'有幸和屠龙者希瑟生在同一时代',而这还是美化后的说法,其实你只配当希瑟·凯洛脚下的一条狗。”
“闭嘴!”伊瓦尔王一脚踹倒了他,紧接着又在他的胸口重重踩了几脚——足以看出他先前是多么自信,自认为帷幄运筹,觉得自己终于要将迟来的胜利收入囊中了。他气得浑身发红,皮肤上的刺青因为血气上涌而变得趋近于黑色,“闭嘴!闭嘴!你这个杂种,我要你闭嘴!!”
除了疼痛,瑟洛里恩还从喉咙深处尝到了一股腥甜……啧,他的肋骨好像断了,看来这一次他确实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此时此刻,他不禁深深地为黎塞留的存在感到庆幸。雀斑脸、缺牙和红鼻头都不在了,黎塞留是整个北境唯一知道他真实出身的人。
无论希瑟最后是否打算赴约,都不可能是短时间内能够决定的事情。为了确保德西莫斯在掌控中,她必然会先押着他回到埃达城。而黎塞留深爱着希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一定会告知她真相,然后再从长计议。
等我死了之后,你就替我陪伴在她身边,成为她的依靠和慰藉吧,朋友……这或许是他在临死之前能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了。
然而,就在伊瓦尔王愤怒地将长枪对准了他的心脏时,一名萨迦里人匆匆赶来,兴奋地用纳维亚语对他说了些什么。伊瓦尔王先是愣住了,接着又确认了一次,等到对方点头后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小伙子。”他收回了长枪,虽然脸上的涨红尚未褪去,但那个意味深长的精明笑容又浮现了出来,“没想到她来得那么快,看来希瑟·凯洛对你确实情深义重。”
一瞬间,瑟洛里恩的呼吸停止了。
“……你说什么?”
“希瑟·凯洛已经抵达了北境边墙——只有她一个人,想必不出几日就会赶到这里了。”对方弯下腰,戏谑地拍了拍他的脸,“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用,小伙子,不比希瑟·凯洛的妹妹要差。为了奖励你,万一希瑟·凯洛不肯投降,最后惨死于我手,我会宽容一点,把你们俩葬在一起的。”
“绝对不行!”老巴克爵士说。
这世上能让希瑟感受到压力的人并不多, 卡尔·巴克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母亲当年远嫁到北境时的随行骑士之一,在母亲生前极尽忠诚,在毒龙劫期间英勇作战,内战结束后更是主动担负起了边境驻军总司令的重任。和布琳迪丝女士一样,老巴克爵士是她非常敬重的长辈,因此他的反对也令希瑟感到格外头痛。
“瑟洛里恩毕竟是费昆达斯的亲王殿下,国王陛下的亲弟弟……”
“别说什么亲王殿下了。”老巴克爵士打断了她,“要是国王自己被萨迦里人抓走,我更是头一个高兴。”
“瑟洛里恩和阿利斯特不一样。”她试图说服他,“他是一个友善、幽默且博学的人,很有智慧,做事也很谨慎。”
可惜,她的辩解只是让老巴克的脸怀疑地皱了起来:“可能只是他装得好。何况,他体内流淌着先王的血,哪怕现在没什么问题,将来也随时有可能变成一个冷酷的混蛋。”
因为母亲的关系, 老巴克爵士一直对王室抱有恶感,这一点希瑟早就知道,所以本来也没有对说服他这件事抱有太大期望。在以一句“明日我们再从长计议”收尾后, 她身心俱疲地离开了黎望塔, 返回坚岩堡。
下楼时,希瑟遇见了老巴克爵士的儿子伦德·巴克——为了方便区分, 大家一般管他叫小巴克。
“实在抱歉,公爵大人,父亲他总是这副臭脾气……”小巴克继承了父亲的长相,性格却和他母亲一样温柔敦厚,“但请您相信, 他在心里一直都是为您考虑的。”
“我明白。”老巴克爵士在年轻时就以脾气火爆著称,这或许也是蒙哈榭伯爵当年选择让他护送母亲前往北境的原因之一。据说在父母新婚的当晚,他一直全副武装守卫在卧室附近,只要母亲受到一点伤害,就冲进去和她的父亲拉格纳·凯洛公爵以命相搏。
然而,虽然小巴克的脾气相比他父亲要温和得多,在谈及是否该去萨迦里人的部落营救瑟洛里恩时,他的回答依然是摇头。
“我愿意相信瑟洛里恩殿下是一个好人。”他委婉地表示,“但这不意味着他值得您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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