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
眼看沈荔已经要走,王华却忽然大喊:“你怎能半点不疑心满庭芳?若说凌云阁也就罢了......”
是啊,凌云阁也就罢了,毕竟有他们此前引导细作一事在先,反而让凌云阁与沈记关系亲厚。但满庭芳明摆着被牵扯进来不说,难道就半点不怀疑秦如意自导自演?
沈荔心里当然有答案,却没有那么好心,解说给王华听。
半点余光都懒得给,案子剩下的处都交给京兆尹,她回家狠狠睡了一觉。
整个沈家她做主,于是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一睁眼,就听见芳姨说有人前来拜访。
这时沈宅门前的封条当然早已拆了,客人直接被请到前厅里去。
沈荔梳洗完过去一看,不由笑道:“秦姐姐来得比我想的要早。”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王华绞尽脑汁,想要推脱责任的满庭芳掌柜,秦如意。
秦如意满头黑发油亮,抿得一丝不苟,脸色淡然,先问候了沈荔:“几日封锁、又查案奔波,沈掌柜身体可还好?”
沈荔差点憋不住笑:“秦掌柜,当真要这样同我说话?”
秦如意看她片刻,再开口,音调却尖了许多:“王华那人憎狗嫌的老匹夫,这回该是没命再出来了吧?!”
沈荔笑着点头:“我想京兆尹大狱要是没有被攻破,应该是出不来了。”
说实在的,买了一条性命,再加上陷害沈记,恐怕并不足以让王华性命堪忧。
但沈荔听他们言语,想也知道这事背后还有人藏得更深。
哪怕为了杀鸡儆猴,王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秦如意度她面色:“你看着倒像是没睡好。”
“闻一晚上夜香,秦姐姐恐怕也睡不好的。”
秦如意撇嘴:“得了,少说这些。之前说好的,奎香楼那头,你不许插手。”
沈荔笑眯眯点头:“当然,当然。”她本来也不擅长这个。
若要说她和秦如意是何时结识,其实也只是在沈记被封那几日,来往过几封书信而已。
这位秦掌柜,行事虽然圆滑,信中言语却很直爽,曾坦然直言,对及笄宴并没有兴趣。
【说是没兴趣,其实是没把握。】她写,【我是吃过沈记的东西,所以知道跟你没法比。所以我提前说这一声,是要你不必太过忧心于对付满庭芳。】
她这样示好,自然也不是毫无所求。
秦如意掌管满庭芳多年,家里虽有两三个兄弟,最后这家酒楼还是落在她手里。
其开张时间不如奎香楼或凌云阁的一半,却能在沈记崛起前坐稳京城三大之位,可见她的能力。
秦如意管一向严格,后厨有人感染风寒,那是必须立刻离开的。
有的是暂时离开,大厨的职位依然保留;
不过那人手艺不精,不是什么无可替代的厨师,秦如意就做主叫他回家养着了。
至于养病的时候有没有月薪,那肯定是没有的了。
秦如意又不是做慈善的,别说她,放眼全大庆,没有哪个东家会给可有可无的员工带薪假。
倒是那人妻子儿女上满庭芳来过一次,秦如意给封了五两银子,叫人一路送回去。
若没有身强体壮的伙计跟着,恐怕没到家就要被人抢了。
但也是因此,误打误撞知道了这人的住址。
五两银子虽然看着不多,但那人并没拿去买药,反而换了米粮棉袄,给家里老的小的,这才叫他们安稳过了冬。
等齐武业上门,说要买他的性命,这厨子心知逃不过——若不答应,人家就是亲手宰了他,说是病死的,又上哪里说呢?
唯有原来的秦掌柜,便是只给过五两银子,也是有恩义的。他便使了最后一点存银,请人送信过去,将一切和盘托出。
故而沈记被封那七日,能‘凑巧’在第二日就查到那人,也少不了她的通风报信。
“怎么,舍不得了?”秦如意睨她,“之前可是说好的,我帮你解决奎香楼,也不插手及笄宴,但他们家的人全都归我。”
沈荔苦着脸:“可是我家最缺的就是人——”
秦如意不她:“早干什么去了?答应了我还想反悔,没门。”
沈荔也只是说笑。虽然她的确缺人,但若不是秦如意提前送来消息,叫她心里有数,恐怕即使有些猜测,心里却也不会安定。
心不定,使出什么昏招都不一定。
所以秦如意要奎香楼所有的伙计和厨子,给也就给了,沈荔是不会出手抢人的。
“张掌柜呢?我以为他也要上门来的。”
“他说是身子不好,最近一直在家里歇着。”秦如意喝了口茶,“年纪上去了......”
又坐了片刻,她起身告辞:“及笄宴再见了,到那时......”
到那时,沈记便是扶摇直上,在京中势不可挡了。
送走秦如意,沈荔正想睡个午觉,却被芳姨拽住说是贵客临门,万万不敢阻拦,已经请人进来,恐怕走到花园了。
沈荔前去一看,果然是贵客。
太子李执不知为何,跟楼满凤、乔裴一起出现在她家前厅里。
不过再一想,也不是完全不能解。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又和及笄宴密切相关,要说宫里全然不知,肯定不可能。
只是水落石出之前,无论是什么态度都有失偏颇。
及笄宴事小,沈记的事更小,皇室的脸面才是事大,总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因此直到今天,皇家才终于派人来安抚被无辜污蔑的沈记。
果然,李执一见她便道:“家妹任性,坚持要在宫外办一场及笄宴,倒连累沈掌柜被人记恨了。”
这人身穿一件嫩杏色衣裳,但因生得凛然贵气,倒不觉得稚拙。
沈荔微笑:“太子殿下言重了,有能者招人忌恨,这是普天之下通行的道。”
“沈掌柜善解人意,孤却该做些什么。”
他招招手,一帮侍卫奉来两个锦盒。
再一打开,一个里头装着玲珑剔透紫玉蝴蝶头面一套,另一个里则是明晃晃的一万两银票。
沈荔按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这......”
“沈掌柜不用担心,这是小妹给的补偿,而非来自皇家。只是如今及笄宴尚且不知花落谁家,所以为了不招人耳目、污了沈记清誉,所以简薄了些。”
也就是说,是李挽从私心出发,给自己偏爱的酒楼掌柜一点礼物。
沈荔便不再推辞,让芳姨把东西收下了。
太子说完,忽然俏皮地冲她眨眼:“不过孤想,以沈掌柜之能,这结果恐怕八九不离十。到那时,父皇母后自然还有重赏。”
这几乎都快说成内定了,不过沈荔依然面不改色——
以她的能耐,沈荔本来也没怀疑会有第二个结果。
东西收下,自然就该告知对奎香楼的处置了。
原本商业竞争是很正常的事,若是沈荔技不如人,当真被按上‘下毒’的罪名,被踢出甄选队伍也就罢了。
然奎香楼手段阴狠,居然直接拔刀‘杀人’的高度,为此硬生生搭进一条人命,这就有些过头了。
太子人前未有多言,人后提及这一点,却也相当不满。
“孤会同京兆尹那边提一提,尽量重罚。”
他说:“总不能纵容这种风气盛行。”
楼满凤一听,也义愤填膺:“是啊!就该重罚!要叫那人杀人偿命才好!“
“是啊。”太子沉吟片刻,“按律法来看,人不是那王华亲手杀的,便判不了他死刑。不过也是应了他们之前所想,死无对证,又有死者家属力证,判个流放倒绰绰有余。”
“不论是去哪儿,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也能算是对他们的惩戒了。”
楼满凤听了,喜滋滋道:“合该如此,叫他尝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滋味!”
乔裴就坐在桌边听着他们说话,一个人用完一盏茶,半句话也没有。
沈荔偶尔瞥他一眼,都怀疑这人到底上门来干什么的。
李执看楼满凤义愤填膺片刻,也觉得好笑,正要开口,脑海里却猛然浮现那晚得知情况时,父皇的神情。
其实奎香楼有大问题,父皇当是早就知道了。京兆尹来报,他并没有什么惊诧之意,只是按部就班地传令下去,叫京兆尹配合乔裴和沈荔行动。
否则,即便当时被哄住,以萧束的能耐,又岂是那么好调动的?
至于是什么问题——沈记虽说也只是及笄宴的甄选对象之一,但观其底蕴,除了北安侯世子楼满凤、当今宰相乔裴、南州巡抚之女薛依依,真正的有心人,难道还查不出李执兄妹也常来吗?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若不是打虎人,就只能是同为猛虎了。
李执端着茶听楼满凤和沈荔说笑,手指微动,在桌上虚虚写下一个——
奕王叔,不知在江南呆这么久,是否已经忘了父皇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他思索着,倒也不耽误插话,三人聊得津津有味。倒是乔裴,始终沉默不语,直到出了沈记大门,太子和楼满凤都先后驾车而去,他才撩开车帘看向站在门口的沈荔。
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沈荔微微偏头,疑惑地看他:“?”
说,还是不说?
乔裴指间的翠玉珠子慢慢转着,心却不定。
说了,像是他毫无长进,仍旧不懂得怎么讨她欢心,要沈荔亲口指个方向不可;且这事,万一沈荔并不认可他做派,反而得不偿失。
不说,倒叫她不沾染这些脏污,免了明珠蒙尘......
乔裴抿抿唇:“只是想问沈掌柜,这些日子忙及笄宴,不知沈记还开不开门?”
沈荔点头:“开呀。”
乔裴敛眉:“那就好。”
说完,帘子落下。
马车开始行进,乔裴靠在车壁边闭目养神。
手指尖,那串翠玉珠子缓慢地转动着,一下一下,拨动得很轻。
片刻后,他半闭着眼出声:“照墨。”
声音并不大,然驾车的照墨却立即回道:“大人有何吩咐?”
‘啪嗒’、‘啪嗒’,手中翠玉珠子一环一环转着,碰撞间,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在乔裴指尖缠绕。
他的声音却格外冷沉。
“流放途中,首犯几人,一个不留。”
公主李挽的生日在四月末, 因而四月还没过几天,就由皇室派人开始甄选。
奎香楼里东西被查抄,人被满庭芳挖走, 自然被踢出了选拔行列, 余下名单里唯一有竞争之力的就是凌云阁和满庭芳。
原本众人还等着要看满庭芳秦如意,和沈记沈荔这两位京中闻名、精明能干的女掌柜斗法, 却没料到甄选现场, 两人竟是如此和谐。
秦如意先到, 一见沈荔来了,便上前两步:“我便提前贺过沈掌柜了。”
沈荔冲她笑,又看张琪还是没来:“张掌柜还病着?”
“没好呢, 病去如抽丝......”
凌云阁来的是他们的账房, 口中也几乎默认了最终的结果:“若是顺利承办及笄宴, 还望沈掌柜全力以赴, 不要堕了京城酒楼第一之名。”
凌云阁和满庭芳都这么说了, 其他的小酒楼自然也纷纷附和。
倒不是他们趋炎附势,而是这结果实在显而易见。
果不其然,公主李挽和自家哥哥李执一道出宫, 手里携着空白圣旨, 一一尝过他们三家准备的菜色后,很快便定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等太监念完, 李挽立刻拉住沈荔的手:“沈姐姐, 我早就想好了, 反正最后都是我做主, 我必定是要选你的!”
沈荔反握住她的手:“殿下只来过一次吧?能叫您记挂,是沈记之幸。”
李挽拉着她就往外走:“原本还有些担心前头几项, 万一没能成,我这头还得想些法子。结果没想到姐姐这么能干......”
李执听得好笑。即便是再要帮沈记作弊,却也不要说得这样直白吧......
不过,现在这样的结果,确实是最好的了。
二十天的准备时间并不能说很充分,但好在公主要求的就是民间风味,且再三叮嘱,不要那些过于华贵的食材和精心雕琢的做法。
如此,沈荔自然不会多事,专注调出食物原味。
在食材搭配上,也以春天特色时鲜,不一味追求珍稀少见为主。
李挽本就喜欢沈记菜品,这说明沈荔的手艺和对调味的把控正合她心意,因此多余的步骤便被省去,只在新意和新鲜这‘二新’上下功夫。
到了及笄宴当天,梧桐街拉了漫天红绸,两旁商铺也都新刷了漆,看上去亮堂整洁,光彩照人。
整一片都鞭炮连天,一次噼里啪啦响完一整串儿,立刻又是一串新的拉出来。
直到响完八八六十四串,公主一行的座驾才缓缓从皇城出发。
“你听说了吗?今儿啊,咱们这儿要招待一位贵人呢!”
“贵人?什么贵人?莫不是你小子新娶的媳妇?”
“说什么呢?我们哪儿吃得起沈记的菜啊!”
“这倒是,沈记味道虽好,就是价格太高。早上吃一碗面尝尝味道确实是不错,但花那么几十两银子就为吃一顿饭......”
“嗨,你哪儿懂啊?人家有钱人啊,缺这几十两银子?就缺这一口吃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贵人啊?”
“你忘了,之前那几家比来比去的......”
说话的人挤眉弄眼一番,朝沈记的方向努努嘴:“不就为了争这一下吗?”
“如今啊,是咱们梧桐街沈记赢了!所以皇城里的那位,今儿要驾临沈记,就为了吃一顿饭!”
“啊?可是这宴席是为了庆贺及笄,难道不该在她自己家里用吗?”
“不懂了吧,人家堂堂公主就是想吃这一口——平民老百姓的味儿!”
“还平民老百姓的味儿,沈记那儿,一道菜少说八钱银子......”
“那你怎么不说人早上卖面照样八文一碗呢?”
路人如何讨论,暂且不谈,只说公主芳驾到梧桐街时,正正好是饭点。
今天沈记当然不会开门迎客,整座酒楼都被公主一行包场。
此番公主及笄,既然是私人小宴,便不会像宫中摆席那样动辄数百人,而是只带了十余位她交好的姑娘,自然也包括薛依依,郑梦娇等人。
这也是为什么沈荔胸有成竹——这群娇小姐要说外出吃饭,那必然是来沈记。
若说对她们口味的把控,沈荔恐怕比其人府上的厨子还要在行。
“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实在让小店蓬荜生辉。”
沈荔迎上去,将菜单递过去。
“沈姐姐又说笑,叫我小挽就行了。”李挽接过来,“这单子是画在竹片上的?好新鲜!”
这专为及笄宴定制的菜单,依然是系统出品,作为太子送来那一万两银子不能进账的补偿。
大小约摸一个巴掌,用淡紫细线串紧,做成手风琴模样的折叠式。
每页竹片只画上一道菜,图文并茂,栩栩如生。
菜品的彩图写实之余,又将线条处得更俏皮活泼,字当然也是秀美娟丽。
从食材、做法到风味,以及品味的注意事项都写得一清二楚,用词雅洁,叫人光是读着都口齿生津。
李挽一看,愈发期待起来。
沈荔虽然也为及笄宴做了细致的准备,少不了客套两句,但说那些话时,并没有李挽一向厌恶的繁文缛节之味,反而自谦中又透着自信,只叫人觉得进退有度,又不失真诚。
一行人上楼时,薛依依走在最后,跟郑梦娇一起两眼放光,很是激动地对她做口型:恭喜恭喜!
沈荔忍俊不禁。
实在是一群又活泼又可爱的小姑娘。
她带人进了二楼包厢,便让芳姨几个替她听人点餐,自己则下楼做准备。
这可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如此礼节盛大地接待这么贵重的人物,不说赵大赵二,就算一贯沉稳如芳姨、平和如马三娘,都有些手抖。
然沈荔却毫无慌张之色,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也许,她曾经也有过这样慌张的时刻。
记不太清楚,但大概有过。怎么会没有呢?她也是从学徒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