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第一次接待那些身份不同寻常的客人时,也许有过。
再三踌躇,小心谨慎,生怕哪里吃得不够满意,被人找了麻烦不说,更砸了自己的招牌。
毕竟她离开家的时候说得那么硬气,绝不向沈女士求饶的。
咬紧牙关从法语开始学,因为时间不足,还要兼着练基本功,每天睡不够四小时。
她没多少语言天赋,学出来的法语很不标准,口音很重,在事事讲究优雅的地界没少被人歧视、排挤。
加之长着黄种人的脸,要入门进米其林餐厅做学徒更是难上加难。
好不容易被收做学徒,却只是一个起点,还要更加死皮赖脸向每一个遇到的厨师学习。
任何技术、任何思路都要学,任何处食材的方法、任何搭配食材的公式都要学,因为对那时的她来说,什么都是新鲜的。
原来芦笋可以这样处、原来牛肉还能这样熟成、原来东西两方调味可以这样融合......
做学徒的时候很辛苦,但也很快乐。
对沈荔来说,永无止境的探索是最快乐的。
她不担心没有结果,不担心学无止境,不担心永远没机会停下。只恐惧没办法向前再走一步。
所以即便是从米其林一星厨师一夜变成街头早餐铺的小老板,从装备丰富又干净的后厨,一夜流落到月租800的出租隔间里蒸包子,她也没有向沈女士求援过。
或者说,她也没有彻头彻尾被打倒过。
说到底,米其林餐厅的客人是客人、早餐摊买包子的客人也是客人,吃的都是她手里做出来的东西。
一切的评价只在于菜色,在于口味。
只要好吃,就会常来;只要她们喜欢,沈荔就会非常高兴。
所以沈荔很喜欢烹饪。
不用过度揣摩人的情绪和思维,因为完全没用;也不用考虑市场热点,因为几乎没有。
炒作更是用处不大,因为味蕾不会骗人。
想做好一个厨师,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处食材,尽力用自己的双手,把食材最美味的一面展露给客人。
只要味道够好,任何客人都能从中感到快乐。
评价的标准既主观又客观,既多样又唯一。
古今上下,海外寰宇,通行的不过‘美味’二字而已。
她最享受的,就是上菜之后让人惊叹:美味!意想不到的美味!
自己经手的菜品让人赞不绝口,再三光顾只为吃那一口,实在是......太让人满足了。
及笄宴的菜单是全新做的,李挽又额外点了沈记刚上的春季菜单。
第一道,上了一品五味笋。
这是一道开胃菜,用五根笋做的拼盘。五种风味,五种做法,五根鲜嫩春笋并在一起,再用米纸隔开避免窜味。
第一口是清炒,味清而微苦;
第二口是海参汤吊出来的,更鲜美许多,味道却依然清淡;
第三口是蘸水甜笋,笋只用清水焯过,用天然的清香配酸辣风味的蘸料,相当开胃;
第四口是油焖,咸甜风味,油润香滑,一口便是去不尽的余味。
最后一口则是最出名的腌笃鲜做法,虽然炖了一整锅,但每盘只取里面一根笋,做拼盘的收尾,风味醇厚无比。
一道开胃菜就如此惊艳,之后的宴席更不用说。
海鲜是一道鱼片,李挽一看就惊讶道:“这是汤?还是冰?”
被告知是鱼片,李挽愣愣地看了半天,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竟然真是鱼片的味道......”她仔细端详,“外头这一层是什么?”
宁宁在旁边小声解释:“是鱼肚,又叫花胶,和鱼汤一起炖出来弹软的口感,再在里面包上鱼肉泥和豆腐混合制成的馅儿。”
一入口中,先是弹软的鱼肚,并没有太浓厚的味道,只是鱼汤淡淡的鲜。但牙齿将之咬破,便立刻被无比鲜美的汁水侵占了口腔。
内里的鱼肉泥和豆腐都没有打得太碎,还能吃出各自的口感,凑在一起又分外柔韧,和外层的鱼肚相得益彰。
旁的先不说......
“沈姐姐真是......”李挽捧着脸,也不管旁边吃得头也不抬的友人们,“怎么能想得出这样的做法?”
主菜用了鸽子腿,每只鸽子身上能用的肉只有一点,因此一人至少要配上三只,才够主菜的分量。
常飞行跳跃,使得鸽子肉质紧实鲜美,烤制后更是皮酥肉嫩、汁水丰富。
至于酱汁,正是最近刚送进京的西边货——葡萄酒。
这时候的葡萄酒,跟沈荔熟知的味道还是相去甚远,她没办法,只能又用新鲜米酿调和其中酸涩,尽力只保留酒酿和葡萄的香气,如此东西结合调制的酱汁。
一口咬下,先是微凉酸甜的红褐色酱汁在舌尖滑动,紧接着便是鸽子烤得焦脆酥香的皮。
内里包裹的先是一层油润脂肪,这薄薄一层油脂,竟然成了整只鸽子腿最受欢迎之处,稍一吮就化作肉汁流入口中。
再往下,才是紧实嫩滑的鸽子腿肉。
鸽子腿的肉比之鸡鸭鹅,更胜在细腻无比,每一口都像是在吃什么爆汁的肉丸一般,纤维感不强,又饱含香浓汁水。
京中鸽子做汤的更多,烤鸽子腿反而少见。更不用说酒香酱汁,将鸽子的风味引导到极致,叫几桌客人都印象深刻。
加上公主,今日的及笄宴一共招待十七个人。一桌的价位在五百两,拢共也不过两千两银子出头。
要说收益,其实只是平平。
但谁让这位是公主呢,李挽大方惯了,往日在宫中吃饭吃得好都是要赏御厨的,没道出来吃饭反而吝啬了。
更何况......
李挽想,这之前沈姐姐还遭了那么多罪!多少有她一点原因吧?
况且她明明中意沈记,却因为皇家态度不能如此明显,不得不办及笄宴,反而徒添波折......
她手一松,便是几张银票塞进沈荔手里。
沈荔也不推辞,笑着受了赏。
公主都赏了,后边几家贵女自然也得跟上。她们本就对沈记很有好感,平时赏光不说,今天吃了及笄宴,更要大赏特赏。
等人都走了回头一数,少说也有个八千两银子。
沈荔十分快乐,只觉一夜暴富一般,捧着银票对系统说:“这些可都是服务费啊!正当的,合的收入!别想着不算进度条里。”
系统:......
系统:【有的人真是越有钱越抠门。】
沈荔轻哼一声:“谁能有钱到八千两都无所谓?反正我不行。”
毕竟是四月天的京城,一到傍晚,天色依然暗得很快,因此公主等人走得也早。但他们走后不久,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
沈荔出门一看,是宫中送了匾额来。
硕大一块,罩着红布,几个力大无比的宫人和侍卫一起,将匾额挂在沈记的招牌上方。
好在有个二楼,还能挂得下,不至于把原来的招牌挡了。
外头夕阳正要落下,还有些光亮,这一片的住户都趁着时机涌出来继续看热闹。
“这可真是闹腾了一整天啊!”有人叭叭着嘴说。
“是啊,就是不知道这匾额上到底写的什么?”
“话说回来,这是御赐的吧?”
“那可不?我看啊,沈记也当得上就是了!”
讨论声中,宫人们将红布四角拽住,齐声数:“三、二、一!”
手臂用力,齐齐一扯,那红布便如巨大蝴蝶般振翅而飞。
只留乌木金笔的匾额一盏,高高悬挂在沈记二字上方,
只见上头五字草书:天下第一厨,正在黄昏金阳下熠熠生辉。
沈荔半眯着眼,站在门口打量这副匾额。
还不错。
等回家了,也给她那餐厅定制一个。
恰好这时,系统不情不愿的声音从脑海里传来:【......恭喜宿主,您的经营流水已累积达一百万两白银。】
“神掌柜——唉,算了, 掌柜的这会儿肯定更忙!”
自从及笄宴圆满结束, 沈记受封天下第一厨牌匾之后, 生意是越发热闹起来。
只是这热度对沈记来说似乎并非什么天大的好事,毕竟就像这之前,沈荔和赵二他们想的那样, 沈记接待客人的能力已经到了极限。
客人爆满, 伙计们每天都忙得脚底起火, 沈荔干脆定了每月休八天。
每次错开休, 保证店里勉强还能运转的同时, 也减少身体的负荷。
但无论怎么休息,也拦不住客人一多再多。要不就得在门口长久地排队,要么就只能转投他家。
一来白白流失许多客源, 二来手忙脚乱之下, 有时也难免出错。
等到忙完这天的午市,好不容易歇下来,几人几乎去了半条命, 围坐在大堂正中喝水休息。
“掌柜的, 我觉得咱们是真得扩建了。”
赵二还有些气喘:“如今, 这一家店里人手倒是还够......周全他们几个小孩也很机灵, 虽然人小,但当成年人使是没问题的。”
他表情很真诚:“——但是这客人太多, 吃不到的难道还不抱怨吗?前几天我跟我哥去茶楼进点茶叶,就听见不少人在说沈记排队太长,等得太久,十天半个月未必能吃到一次。”
“要不咱们开个分店也行啊。”芳姨提议,“像凌云阁、满庭芳这样的酒楼,虽说在京城独此一家,但且不说京城的店本就面积开阔,动辄三四层楼,他们在江南、西北、西南等地也有不少分号。”
只要是人烟繁茂的城市,多少都能见到几家这老字号酒楼的踪迹。
狡兔三窟便是如此,否则更朝换代动乱之时,怎么保得住家业?又怎么能屹立百年不倒?
沈荔固然也清楚这个情况,她不是不想开分店,而是情况暂时不允许她开分店。
马三娘也想到这一点:“跑堂的伙计、账房,这自然好雇,但沈记有掌柜的撑着也就罢了,若再开一家店,恐怕三五个厨子都打不住。这我们上哪里找?”
赵大点头:“且要雇厨子,也得先紧着沈记。我们还能休息,掌柜的可是很久没休息了。”
宁宁听得心软软,上前来抱住沈荔的胳膊:“等宁宁再大一点点,就可以帮忙!”
“一点点是多少?”莲桂好奇。
“就是......”宁宁答不上来,扭头求助周全。后者耸耸肩,示意她莲桂的好奇心不是谁都能应付的。
几个小的虽然好心,但确实也暂且帮不上忙。
沈荔暗忖,那些经验丰富的大厨,要么被养在大家大户的后院,要么便在其他酒楼里,也不是说雇就能雇的。
若没有这些大厨,即便开了分店,照样只能沈荔一个人来回跑。她难道还会影分身不成?
沈记不讲究用料,只讲究做法,因此菜谱新奇,反而不是一般厨师能立刻完全掌握的。
否则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京城有人复刻出沈记的菜品?
只是就算她手艺超群,体力却也有极限。光从账册就能看到,沈记的营收已经达到饱和,无论每个季度怎么翻新花样,最终都会流于一个稳定的数字。
沈荔摸了摸下巴。无论是为了眼下沈记的处境,还是为了她未来的一千万两银子目标,都该想一些办法来扩展营收渠道才对。
说起来之前,楼满凤和沈穹他们还提过,白鹿书院有意要请沈记来包下他们的食堂,每日提供餐食。
毕竟是做餐饮的,谁不知道承包学校食堂也不失为发财的一个途径?
学校那头只负责按着预算给钱,至于怎么压低成本,全看个人良心。
良心,没错,甚至不需要手段。餐饮业要是想压低成本,实在有太多办法可用。
只说沈记,因为还有酒楼主营业务,大可以每日用边角料拼凑些食盒出来,照样拿正餐价格卖出去。
虽然沈荔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但里面的利润空间也相当大。
只是沈记人气太旺,始终周转不开,最后还是婉拒了。
俗话说人不能惦记,沈荔刚想到这儿,沈穹沈蓉二人就到了,沈穹还带了一份信笺。
沈蓉反而没有要事在身,是专程来吃饭的。她跟宁宁有约在先,要公平公正公开地评价宁宁的手艺距离沈荔还差几分火候,两人这时便已经往后厨去了。
倒是沈穹这小子一见她,就挥着手里的信笺喊:“姐,院长说我今天要是得不到你的首肯,就给我加一倍的课业!”
沈荔失笑,打开一看才知道,原来她拿下天下第一厨后,除了白鹿书院一往情深,国子监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国子监比之白鹿书院,虽说教学质量旗鼓相当,但招收的学生更多偏向王公贵族,即宗室皇亲。
官吏之子很少,就算有,也非二品尚书及以上大员子女不招。
其官方性质就已经降维碾压了民办的白鹿书院,此前也从未将沈记放在眼里过。
只是如今沈记竟然承办了公主的及笄宴,算是半个御厨,自然也有了些官方性质。
对于国子监来说,他们一向自诩天下第一学;
那天下第一厨,自然要配天下第一学,这才叫相生相成,相得益彰。
有了竞争对手,白鹿书院态度更加迫切了。
光从措辞就能看出,他们的教监甚至开出了一人二两银子每个月的高价。
白鹿书院,那可是富豪孙家、勋贵楼家都往里送人的地方,往少了说,也是五千打底。
每人每月二两银子......
简直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心痛啊!
可惜无论白鹿书院有多急切焦虑,沈荔暂时也没法接手。
她手指一动,将那信笺翻转过来,暂时扣下。
“若沈记有朝一日能有余裕接手,我自当义不容辞,眼下暂且还忙不过来......”她忍着心痛,到底还是拒了。
角落里喝茶的乔裴见她作态,手指微动,唇边不自觉带上了笑。
就这么想赚钱?却很少见她动用什么手段......
如此说来,又有一种笨拙的坚持似的。
不叫人讨厌就是了。
眼前明明有金山银山,却连手都伸不了,几人都有些微妙的惆怅。
赵大振作精神,说起另一件事:“掌柜的,最近羊肉和香料的价格似乎有些往下降了。”
“是吗?”沈荔挑眉。
“是!及笄宴那时候用的葡萄酒,也都是一批的货。而且这降价已不是一天两天,这几日我和芳姨对过,确实是一直在下降。”
赵大说:“羊肉原本一直在六十文,月初有时是七十文,但如今已降到四十文。”
“至于香料,虽然还是要看品种,但我们常用的那些茴香孜然胡椒之类,确确实实也降了十来文下去。”
如今大庆市面上依然很少见到牛肉,就算市场上能买到,品质也一般。
虽说他们这些高端酒楼也能拿到一些专门养殖、供应食用的肉牛,但量实在太少,而且供应时不时就会断——
事实上,这全凭宫中皇帝一意独决。
要是皇帝想吃,那么不管耕牛多重要,上层都会掀起追捧牛肉的热潮。
不过当今算是个重视农耕的明主,自然就没人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而猪肉又摆脱不了在文人骚客眼里的贱气,所以尤其北方,吃得最多的依然是羊肉。
香料就更不用说了,就算其他铺子不用,沈记也是一定要用的。
总之,沈记的东西都是肉眼可见的高成本,因此即便价格定得高些,也没人说过嘴。
“这两样东西成本能打下来,咱们的利润又可以往上添一添了。”赵二喜笑颜开,“就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乔裴大中午在沈记吃了饭,接着便没走,默不作声地在沈荔身侧喝茶。
喝了半晌,听见此言,放下茶盏,轻言慢语:“上月,大庆和北戎的作战,云开军大获全胜。半月后开了北市,从北戎进的羊肉和香料便多了。”
沈荔点头:“原来如此。”
沈穹在旁边托着下巴听,这时忽然惊叫:“啊,对了!说起来我也听说了!云开军不日就要班师回朝,据说他们的头领周将军英武不凡,身高八尺有余——”
八尺,那得是几米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