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罗甚至没有像平日一样,在桌边找个位置坐下,而是站在沈荔面前,神情冷然:“沈掌柜,您现在有何打算?”
“又或者,有何说法?”
第45章 夜查
沈记要在七日内查出凶手, 否则京兆尹直接封锁下狱,这已经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
如今种种不利都指向沈荔,就算要查, 又要怎么查?
查谁买通了死者?斯人已逝, 再难开口,死者家属又不见踪影。
齐武业更是个嘴硬的, 如今没见证据, 京兆尹不可能对他严刑拷。这人因为是报案者, 也没有被关起来,出入并不受限,比沈荔的日子可好过多了。
钱罗看她不说话, 恐怕走投无路, 也不免叹了口气:“大概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他被萧束派来守在沈记, 接触下来, 也觉得沈荔不是下毒杀人的类型。
沈记行事可亲, 却要因为证据不足被诬告查封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乔裴却在此时摇头:“无妨。”
楼满凤两眼瞪圆:“怎么会无妨?”
但目光一转,却见沈荔也是一派平静姿态。
她眉目微凝,仿佛有些出神, 指尖在桌面划着小小的圈:“确实无妨。”
这两人虽一东一北地坐着, 挨得并不近,脸上表情也各不相同,一人淡漠一人浅笑, 但给人的感觉却总是十分相似。
胸有成竹, 泰然自若, 才能流露出这样平稳静定的气场。
沈荔看楼满凤还没反应过来, 抬手给他的茶杯满上,笑道:“既然人人都知道我有权调查七日, 便更知道,若这法外开恩的七日里没查出任何结果,京兆尹便会以更雷厉风行的手段将沈记拿下。”
“如此,七日之后再出来就是了。”
“可既然他们能藏得让人找不到,又为何不一直藏下去?”薛依依问,“直到及笄宴结束,这件事彻底告一段落......”
钱罗若有所思地摇头:“不可能。人要生活,就一定会流露痕迹。一座空无人烟的院子突然开始生火做饭、原本只有两口人的宅子突然要买六个人吃的米粮......这些都是痕迹。”
薛依依眨眨眼:“如此,果然是越快离开越好?”
楼满凤但仍有些不解:“既然这样,沈姐姐何不约定三日为限?或者更短?这样不就能更快让人狗急跳墙?”
沈荔:“时间太短,不足以叫他们藏不住。死者家属至少有四五口人,两三天忍饥挨饿还行,七八天......”
她活动片刻手腕,又说:“何况,诸位是不是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钱罗沉思一瞬,眼前一亮:“寒食节!”
“正是。寒食节当日,诸多人家要出京祭祖,人流涌动,无疑是混入其中的最好时机......”
沈荔不急不缓,慢慢道:“严密的防守因为七日之约而撤除、寒食节当日众多出城车马的掩护、多日紧绷的心态得到缓解——”
她温和一笑,乔裴就极其自然地接话:“今日子时之后,才是最关键的时刻。”
楼满凤豁然开朗:“怪不得你要了七日!原来是早就算好了!我就说,要七日,为什么不要个十七日、二十七日?我看大寺那群人破个案动辄两三年,我们也能学嘛......”
钱罗听他踩大寺,不免暗爽,嘴上却还是维护道:“大寺查的都是重案要案,不可同日而语。”
他转头,看向沈荔:“只是沈掌柜,萧大人做事粗中有细,大多时候铁面无私。今天之后,七日之期已过,恐怕......”
沈荔看着烛火发神,竟小小打了个呵欠:“谁说我定的是七日之期?”
钱罗一愣:“京中众人皆知......”
但一眨眼,就见沈荔慢吞吞摸出一张契子来。
“从一开始,我和萧大人约定的就是九日呀。”她点了点契书上的字样,“我这个人胆子很小,不喜欢冒险的。”
“那京中流言......”薛依依说着说着,自己先没了声音。
谎报日期不为别的,本也只是为了查案,京兆尹肯定不会自乱阵脚。且上门封沈记那日,只有她爹、楼侯爷、乔大人几人在场。
只要他们几个不开口,又有谁会知道,沈记原本定的是九日之约?
楼满凤微张着嘴,显然已经陷入无止境的钦佩中去:“沈姐姐果然厉害——”
角落里,乔裴却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从事发到京兆尹上门,时间其实很短。她却能飞快下了决定,和萧束约定九日的查案期,又请托他统一口径,对外只说是七日,这不能简单地用聪颖来衡量。
首先,要考虑到那人的作案动机。当时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买凶陷害,还是确有其事,她却能当机立断,认定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从而推测有家人躲在京中预备外逃,这是能谋善断;
再者,要考虑到始作俑者的心境。寒食节是最适合外逃的日子不错,但再叠加一个‘沈记法外开恩之期已到’的优势,便能无限度鼓动其人出城的决心,这是她洞察人心;
最后,要考虑到沈荔自己。
错过这几日的银子,对及笄宴的甄选竞争,难道不是一次打击?更不用说如果当真一切失手,虽则乔裴心知自己定能还她清白,但最后沈记被查抄,必然是要一切回到原点,从头再来。
如此,却依然能立刻决断、多方布置,仍旧作为沈记的定海神针,让几个伙计谨守规矩,半点不乱来。
这是她对自己能力的自信。
乔裴轻轻阖上双眼,手指又不自觉地转起了翠玉珠。
越是了解,反而越是好奇。
这是一件好事吗?
“沈记被封锁了!”
从沈记毒发案算起,已是第八日。
比起京兆尹给沈记的七日查案期,已经过去整十个时辰。
京城西郊一处狭窄的小院,幽幽灯火下,一人低声问:“确实封锁了吗?你亲眼见的?”
“我亲眼见的!大哥,京兆尹的封条封得死死的。而且......”
另一人贼笑着凑近:“连后头的沈家院子都被封了!”
这偌大京城,谁不知道沈记背后就是掌柜沈荔的住所?
如今不仅沈记被封,连沈家院子都被封,只能说明京兆尹已经有极大把握确认沈荔就是下毒的凶手。
质疑他的中年男人面色虚白,下巴上的胡须留得尤其长,闻言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倒是放心了。”
昏暗室内,只有一盏豆大灯火。落在四周斑驳灰墙上,便是几道摇曳影子。
中年男人举起灯盏,向四周照了照:“如此,便可把这些人送出城去了。”
橙黄烛火微微一闪,底下一排苍白瑟缩、营养不良的面孔。
仔细听,能听见细小的‘嘎达嘎达’声,是牙齿在极度惊惧间碰撞发抖。
他对面坐的那人长相倒和齐武业有几分相似,同样的五大三粗,一看就是个做体力活的汉子。
闻言点头:“自然、自然,未免夜长梦多,今日便趁着夜色送出城去。”
两人兀自说着话,并没关注底下一圈人瑟瑟发抖的模样。
“老王那边说的什么时辰?”
“亥时。不过大哥,这么多人,塞得下吗?”
“塞得下也得塞,塞不下也得塞。”中年男子冷笑一声,“老王莫不是只运一台车来?怎么会装不下?”
“这倒是。不过也没必要非得用......那玩意儿装吧?”
孔武汉子有些讪讪:“一会儿咱们不也得送他们过去吗?那味儿......我可受不了。”
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不要掉以轻心,没到最后一刻都不是万无一失。不要以为沈记的人没在门口盘查,就万事大吉了。”
他轻叹:“近日来此案闹得沸沸扬扬,京中多少人都有听说。万一留意到他们的异样,扭头跟沈记通了气,又或告知京兆尹府,那才是大事。”
孔武汉子正色道:“是。是我考虑不周。”
没过一会儿,门外一声轻轻的鸟叫,在京城的寂静夜色里显得空灵。
两人便低声吆喝着,将这屋里几人赶出去。
到了门外的月光下,才勉强能看清几人形貌。
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和一中年妇人,以及三男一女四个小孩。
无一不是形态瘦弱,脸颊凹陷,不知是饿的,还是病的。
这院外的巷子也同样狭窄,只能容三人并行,或两辆小推车通过。
此刻门口便停了这样一辆小推车,上边排着四个大桶,行进间很是笨重。
每只桶约有六尺高,要是人缩在最底下,是怎么都碰不着的。
那中年男人立刻皱眉:“老王,不是说了不要装在同一辆车里吗?”
被称作老王的人不以为然地撇嘴:“到了前头,我还要重新换桶,一共三车,十二个桶。你就放宽心吧!绝查不到的!”
他看那中年男子脸色依然难看,又反问:“就算打开盖子,难道还有人会伸手往下抓吗?”
说着,贼兮兮地笑起来。
他一向以倒夜香为耻,却没想到却能给他赚上这样一笔外快。
中年男人一听,却也是这份道。
京城的夜香车每晚都往外送,毕竟人口不少,多数时候都是五辆车,二十个桶。
三个男孩一个桶,女孩和妇人一个桶,那对老年夫妻一个桶,如此便只需三个桶。
二十个桶里,恰恰好抽到这三个桶的概率实在太小,更何况就算查到了,门口的守城士兵也绝不可能探头下去看,更遑论伸手去摸里边是否藏了异物。
三个男人说完,目光便挪到瑟瑟发抖的一家七口身上。
这七人俨然知道自己并没有任何话语权,连讨价还价的力气都没有,满面麻木,瑟瑟然就进了桶。
这时的桶还是空的,到了城门附近,那老王才会开始装车。
“咱们不用跟过去看吗?大哥?”
“自然是要去的。”中年男人眯了眯眼睛,“总要亲眼见他们出城,此事尘埃落定,我才放心。”
但两人和老王走的不是同一条路。老王的倒夜香车队一行五个人,一人一辆车,走的是最短的路线。
但中年男子和孔武汉子走多方绕行,唯恐被人跟踪。
等到城门口,正好赶上他们装车完毕,一车一车的就要出城。
前边已经走了三车,那中年男子见如此顺利,也松了口气。
心道,今夜过后,一切事了。
也怪王华!自己没本事,叫个初出茅庐的女人压在头上!还有齐武业,张狂无能,想的都是什么馊主意!最后还要叫自己来善后!
若不是侍奉着同一个主子,这起子蠢货,他连多看一眼都心烦。
但一想今晚便是最终,他的心情总归又好了起来。
就算沈记有宰相、北安侯、南州巡抚撑腰,就算沈记深受公主青睐,也不可能枉顾一条人命,硬要抬举她们做主及笄宴的。
而那人也确实找得精妙,恰巧就是满庭芳的旧人,秦如意恐怕想撇也撇不干净这一身屎......
说到这个字眼,眼见最后一辆车就要过关,中年男子不愿再看——即便离得这样远,也隐隐觉得有股臭味。
他招呼上一旁的孔武汉子,两人便转身要走。
然就在这时,一股极为不安的预感闪电般扎在他心口炸开。
中年男子猛地抬头,却见城门附近的几道街巷里,先是几盏灯笼晃过,接着,慢悠悠趟出几个人影。
虽穿着官服,但走路姿势歪七扭八、吊儿郎当,拖长了声音喊:“例行抽查——”
中年男子松了口气。例行抽查也是常见的。
几个城门都是京城安防的重中之重,虽有宵禁,但不免有人铤而走险,半夜偷偷出城。
是他太紧张了。
五辆夜香车茫然失措地在城门口徘徊,那几人走过去,嫌恶地掩着鼻子,凑近都不愿,一看就打算敷衍过去。
一旦遇到例行抽查,无论人还是货,都要乖乖停下,否则人家有资格先行扣押呢。
不过他们安排万全,就算有憨货伸手去碰,六尺高的桶,也碰不着最底下的人......
一惊一乍的......
他在心里责怪自己一声。
不过这一出,让他刚才隐隐的担忧落到实处,那检查之人敷衍的态度,更让中年男子唏嘘。
越敷衍,对他倒是越好。
这下算是彻底安了心,扭头准备要走。
但就在这时,一串火光伴随着马蹄声,半点不隐匿,响亮地从南边一路赶来!
火光闪得很快,顷刻间连成一片,仿佛一道燃烧的细线,将他的安心烧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一支少说十来人的骑马小队,箭一般从巷子里钻了出来!
守门士兵吓了一跳,拔剑要抗敌。
但不等他们发问,官兵小队后边,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马车看着朴素,其貌不扬,但下车之人的面容却让中年男子悚然一惊。
怎么会、怎么会是沈荔?
沈荔从马车上下来时, 京兆尹的人已经将夜香车拦住。
有她和萧束在,当然要一桶一桶细细地查。
桶太高,就用长长的木棍在里头搅过, 碰到异物, 立刻就要推夜香车的来捞。
此情此景之下,狡辩已然无用。
楼满凤紧随着沈荔从马车上下来, 一落地, 就被扑面而来的臭味吓得差点回到车里去。
——装人的桶已被掀开盖子, 人也从里面捞了出来。
为了以防万一,这几人都是深深缩在桶里,让夜香盖过自己头顶的。
此时便一身脏污, 臭气冲天。
京兆尹见几人全是老幼妇孺, 心里也有几分怜悯。
叫人取了干净的湿布来, 让他们擦干净头脸。
又让手下衙役把那五个车夫拘了, 很快, 其余人手就把藏在暗处的中年男子两人抓了出来。
“来沈记闹事的齐武业,是你什么人?”沈荔问。
孔武汉子冷冷一笑,并不她。
沈荔也不介意, 倒是旁边那中年男子, 面色惨白,声音虚飘:“你算计至此,又何必骗我是例行抽查?”
“所谓瓮中捉鳖......”沈荔温和一笑, “当然要等鳖完完全全进了瓮里, 再说捉它的事。”
中年男子:“所以你是故意拖延时间, 让我放松警惕, 好让京兆尹有时间布置人手?”
怪不得......
若求速度,便免不得骑马驾车。但这两者动静不小, 叫他跟齐文业听见,必然要抓紧离开。
要是一开始打草惊蛇,他二人拼力反抗,说不定还能逃脱;但先拖延时间、完成包围圈......
那才是逃无可逃了。
沈荔不答。
萧束也走过来,先将这两人口中塞上布,以免打扰自己审讯,接着便问那几人:“你们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与此同时,他的手下开始搜那几个车夫的身,意图找到他们和人做交易时得的银子。
这种风险极大的事,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加上又被他们抓个现行,银子还来不及转移,人证物证俱在,才好定罪。
几个人便在一边听了会儿京兆尹审人。只是几个家眷不知是被吓怕了,还是如何,只一味磕头求饶,并不回答问题。
听着听着,楼满凤忽然走到她身边,小声道:“那几人说的仿佛是江南口音。”
沈荔自然是听不出来的,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便若有所思:“竟然如此......如果是这样,那还算好办。”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楼满凤便走上前去。
“......官爷,我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这只是有人来告知,说我家里惹了事,须得逃出京城,我们才稀里糊涂地被塞进夜香车里......”
那两个老人战战兢兢地说着:“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别的原因了!官爷!”
京兆尹这个职位,相当于京城百姓的父母官,自然也不想严刑逼供。
他耐着性子又道:“若是你们因为背后指使之人凶狠残忍,而不敢说实情,本官可以向你们保证,京兆尹绝不会将罪责推到你们身上,更会竭力保证你们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