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人面面相觑一番,又张了张嘴,最终却依然没人说话。
京兆尹深深吸一口气,思虑再三,正要重新开口之时,一直站在旁边的楼满凤却说话了。
“我听几位是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
那几人条件反射地看向他,其中的中年妇人默默点头:“是、是,确实如此,小公子有何指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忘了告诉你们,我娘是江南魏家出身。”
江南魏家!
四个小孩里唯一一个女孩想了想,忽然哑着嗓子问:“娘,是不是所有人都得找她买糖的那个、那个魏家?”
魏氏商行经营的东西自然不止糖,但却已经垄断了江南大部分地区所有的糖。
中年妇人略点点头,眼里的挣扎之色更浓。
若是江南魏家也肯出手,那么他们的命的确是更有保障......
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又是为什么要逃,自然没有任何人比她更清楚。
京兆尹的保证虽说听上去很好,但他们又不是京城人,当家的死了,自然要回江南熟悉的故土去谋生。
京兆尹只能保证他们在京城不出事,回了江南,谁又管得了?
江南,可是那位亲王的地界......
但这个小公子既然说到江南魏家,那就又不一样了......
这妇人还在斟酌,沈荔也紧跟上来,微笑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凌云阁朱老板好像也是江南人士,不知这位夫人有没有听过?”
那妇人喃喃地重复:“朱老板、朱老板,凌云阁......?莫非,莫非是江南朱夫人?”
沈荔微笑:“然也。”
她叹口气:“虽说不敢保证,朱夫人会对你们多加关照,但能指认一家竞争对手,让凌云阁多几分把握,岂不也是好事?”
妇人嗫嚅片刻:“......怎能如此?难道不该、不该给民女些东西为凭据么......”
沈荔还没开口,乔裴倒是淡淡出声:“人赃俱在,实则京兆尹已经离真相一步之遥。而你迟迟不肯指认,若是让魏夫人与朱夫人知晓......”
妇人身躯立即一晃。
他的威逼,看上去比沈荔和楼满凤的利诱有效果多了。
那妇人抖着身子,跪在地上瑟缩片刻,终是咬牙道:“官爷!官爷!我要说!我说!”
“——这一切都是他们指使我们的!”
她指向旁边那两个一直在挣扎的男人。
这时,衙役们也已经从五个车夫身上搜寻完毕。
其他人是倒没揣多少银子,唯独这姓王的身上足足有二十两银子。
钱是老王的命根子,否则也不敢干这样的事。
即便面对着京兆尹府的衙役,他都没退让,伸手抢了两回。
挣扎间,那枚散发着臭气的银锭滚落出去,叮铃铃落到妇人眼前。
她茫茫然望着那枚银子。
它看上去是那么的脏污,还沾了些地上的泥土,甚至夜香,半点不光彩夺目,似乎一文不值。
但没有狠狠穷过的人,又怎么能明白这一锭银子象征着什么?能换来什么?
能换来她夫君的命!能换来她一家子的命!
若不是她的丈夫染了风寒被满庭芳赶出来,无处可去,又怎会被那病耗尽家中钱财,连四个孩子也没法去学堂?
若不是家里除了吃饭,一文钱也省不出来,又怎么会买不起那十几两救命药?!
原本蒸蒸日上的一家子,一个呼吸间,似乎就猛然滑落下来。
无底洞也就罢了,要是这病救得活,又或——说难听点,哪怕是猝死,也不至于将这一家子拖累到如此地步!
妇人盯着那枚银锭。
“银子、银子、银子,买命银子,买命......”
半晌,她抬头看向京兆尹,又重复道:“我愿意说。”
她说:“我什么都说。”
京兆尹狱中。
因着建在地底,监狱里除了烛火没有一丝光。
沈荔站在湿黏的石板路中间,安静地听着。
“哎,大人,您不能只因为我身上有二十两银子就把我抓起来啊!咱们也得讲讲道,那钱是我自己的!”
“大人!大人!来个人把我的钱还给我啊!”
夜香车夫老王将手伸出监狱铁栏,无能地挥动着。
至于剩下两人,就显得有恃无恐了。
一开始被抓的张皇过去之后,甚至连开口求饶的话都没有半句。
他们心里清楚,这死的人是满庭芳的厨子。那一家子晦气人,也只说得出家里的男人被满庭芳赶了出来,不能继续呆在满庭芳,因此没钱看病,家道中落。
无论是他的病,还是他的死,都只和满庭芳有关。
就算他娘子心里有些猜测,那又如何?岂有亲眼所见?岂有什么凭证?
京城里买替死鬼的不在少数,甚至攒起来一桩桩像模像样的生意,其中自有人在中间牵线。
大到科举舞弊、小到杀人受刑,又或者像今天这样,用命去诬陷栽赃。
当然,这些死鬼很有用处,换来一笔钱让家人吃顿饱饭,让孩子上几年学堂,给爹娘买两包药,也算不错。
但无论如何,这桩事也只能跟满庭芳扯上关系。
他们两人没有在任何一家酒楼任职,所以只要他们不开口,查,是查不出任何东西的。
而开口,又何必开口?只要时间足够,主子自然能将他们捞出去。
因着这诸多由,中年男人和齐文业都有恃无恐地坐在地上,打量着面前的几个人。
沈荔一行人随着京兆尹一起过来的,这毕竟是有关沈记存亡的大事,自然要亲自看看下场。
不过看着他们的姿态,沈荔倒也觉得好笑。
她一笑,便被那孔武汉子注意到了。
“妖妇!死到临头了还敢笑!”他狠狠啐了一口,“果然是个......”
熟悉的风声,一只玉簪划破空气,直直插入这人肩头。
接着,又狠狠穿透到身后湿冷的墙壁上。
那汉子力有未逮,被玉簪一并带得往后撞去,肩头鲜血直流。
沈荔不由得侧目:“我原以为那天是照墨出的手?”
乔裴站在她身侧,轻轻揉搓自己的指尖。
“我只比他厉害少许。”他说。
声音低而柔,半点看不出,刚刚一枚玉簪飞射而出,将那汉子扎得吱哇乱叫的样子。
照墨:呵呵。
他用竹筷子扎进红砖里,大人自己用玉簪子扎进石砖里,这能是厉害少许吗?
不过大人睁眼说瞎话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习惯了......
那齐文业倒是个耐疼的,虽然额头冒汗,但依然猖狂大笑:“只要我们不说,你们又有什么证据去指控?哈哈哈哈哈哈!”
“沈记也好,你沈掌柜也好,就算能洗得清杀人嫌疑又如何?反正......”
中年男人终于有动静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齐文业便不再说了,脸上依然挂着阴恻恻的笑。
果然,这两人是打定主意不招供。
如今他们的姿态反而保守,不求给沈记定罪,只求自家主子不被抓出来。
那中年男人显然比另个人要更精明谨慎些,这时死死盯着沈荔,唯恐她又出言询问。
不怪他警惕沈荔,实在是无论那日齐武业上门到沈记闹事,还是这七八日的布局,到今天被瓮中捉鳖,他都意识到,这沈掌柜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
只要她开口,恐怕答与不答,她都能猜出些什么来。
但他却没想到,沈荔大半时间都没开口,即便开口,也只是跟身边两个极俊秀的公子说些逗趣话。
京兆尹也同样不开口。
他不说话,后边身后的衙役们自然也不说话。
对萧束,人既然已经抓到,这就并不是个迫在眉睫、叫他棘手的案子,不过嘛......
他回头看向沈荔。
这个沈掌柜,倒也确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
楼满凤嘟了嘟嘴,伸手拉住沈荔的袖角:“沈掌柜,咱们真的是一句话都不问吗?”
沈荔看着他在昏暗灯火下透着橙黄光芒的脸,含笑不语。
她当然不审,因为压根不用审。
七日之期已到,沈记被彻底封锁,眼下已经是第八天。
送人出城的行动应该是十分顺畅才对,如今已然一个多时辰过去,却依然没有人回去复命......
想来幕后主使,只会比她更着急。
能用一条命来陷害沈记,就只为了拿到及笄宴的甄选优势,甚至还不是板上钉钉的资格。
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这时只需等他狗急跳墙便罢了。
沈荔这样想,却不能直接说,毕竟这还有两个人在。
以防万一,总要留个底。
楼满凤看不穿她倒能解,小少爷能想到用魏家的威名给死者家属提供保障,已经很令人赞叹。
只是......
她目光不自觉一抬,往昏暗地牢中看去。
那支被血染尽的玉石簪子,原本是清雅高洁的颜色,如今却被地上脏血泡得艳红。
黏稠昳丽,风情危险。
她再侧过头,便见乔裴姣好的侧脸,白玉无瑕,半分血色都不曾沾染。
“......沈掌柜?”怎么又在看了......
沈荔摇头:“无事。”
样貌气质,无不高贵清丽。动起手来,却狠辣无比——
嗯,反倒更有魅力了。
“什么?怎么会被抓了?”
奎香楼内,掌柜王华怒而拍桌,却不敢不压低声音。
“齐文业和梅世水两个人不是说万无一失吗?那一家人拿了五百两,开夜香车的王波拿了五十两!五百五十两花出去了,你跟我说他们被抓了?!”
金子琼看他如此生气,只能先安抚道:“掌柜的、掌柜的,只是说至今没回来,可能行动不顺利,也可能路上耽搁了,但不一定就真的是被抓了呀。”
就在这时,被派去望风的小厮急匆匆回来,面上一片惨白,鞋都险些跑掉一只:“掌柜的掌柜的!真的被抓了!我亲眼见着的!”
他们行事谨慎,不仅有两个人盯着王波送夜香车出城,还有一个人在背后盯着齐文业梅世水两个人。
一旦被抓,立刻回来报告。
“没道啊!”王华一下失了力气,跌坐回椅子里,眼瞳涣散,茫茫然道,“这实在说不通,沈记被封锁,京兆尹也盘问完了,谁会想起来去查夜香车啊?”
齐文业和梅世水两人虽说也算硬骨头,但、但万一说漏了嘴,哪怕只是让京兆尹知道了主子的名字......
光是这么一想,王华登时后背都是一阵冷汗,将绸质的外裳直接浸湿,染出一团深色来。
他手指握着茶杯,一个劲儿地发抖。滚烫的茶水全洒在大腿上,他却浑然不觉。
“不、不行!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一定得去、一定得去——”
“去?去哪儿?”金子琼小声问。
“去京兆尹的大狱!”
要是没被抓也就算了,要是被抓了,又还活着......
王华眼神一狠。
那就得叫他们再也不能开口才行。
王华不顾阻拦,带了几个人就往京兆尹大狱奔袭过去。
他们倒半点没想过劫狱——这样动静实在太大。只是想着不是齐文业两个亲手杀的人,就算是偷运死者家属出城,顶天只违背了宵禁,罪不至死,想来不会看得太严。
进去探望一二,倒也说得过去。
果然走到门口一拜托,那守卫的两个衙役便司空见惯地抬手放他过去,还收了三两银子的孝敬。
如此做派,王华原本狂跳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还肯收钱,那说明这件事还能用钱解决。
又或者,门口的人压根不知道里边的事?这么宽松,说不定京兆尹就没当一回事呢?
不管了!
知道或者不知道,他这一步都走出来了。
既然人都走进了京兆尹的大狱,篮子里的东西就一定要给那两个蠢材吃下去......
他没带太多人,一个金子琼、一个送信小厮,三人一道提着篮子进了大狱。
越往下走,越是阴暗潮湿之所在。几人小心谨慎,生怕一级台阶踩空,后脑勺着地,命丧于此。
最后一级台阶总算走完,三人皆长长出了口气——脚踏平地的感觉从未如此之好。
又互相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手里的篮子,咬咬牙,下定决心地向前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周围忽然一片大亮,如旭日高升一般。
“怎、怎么回事?”
整座京兆尹大狱,漫天燃起了要价最贵、效果最好的白蜡烛。
亮如白昼,却又依然潮湿阴冷,没有半点干暖之意。
如此违和,叫王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嗒、嗒、嗒——”
轻盈的脚步声从正前方缓缓而来。
一道人影徐徐停在三人面前。
沈荔笑容浅浅,颇有礼貌:“王掌柜,咱们二人神交已久,却未曾谋面。今日一见,不知王掌柜心里可有几分欣喜呢?”
王华实在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荔笑容灿烂些许,声音里似乎也浸染几分笑意。
“沈某在能在这儿看到王掌柜,倒是喜不自胜呢。”
第47章 结局
如此情形之下, 即便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再难翻身,何况他篮子里全是一吃即死的好东西。
京兆尹没收了送去验查不说,直接将这奎香楼掌柜王华也跟着一起投入大牢。
“蠢材!废物!白痴!”
“你才是蠢材!若不是你叫人抓住, 我怎会来!”
“我呸!若不是你无能没本事, 还要靠背地里使阴招才能斗得过沈记,怎么会把我陷进来!”
他们二人互相指责, 沈荔听得倒是很稀奇:“怎么听上去, 那个姓梅的一点都不介意王华要害他性命这件事?”
回头一看, 不止乔裴,连楼满凤都一脸泰然:“成王败寇,虽说不大适合眼下的场景, 但道就是如此。”
他说起这话时, 并不觉得是一件涉及人命的事:“该做的事没有做到, 后果当然也是他自己承担。”
沈荔眨眨眼, 没有再开口。
一番争执后, 王华很快被关进单人间,两臂反绑,却直勾勾盯着沈荔。
他已经冷静下来, 此前极度恐惧导致的思维错乱渐渐消失, 此时忍不住问:“......你是如何猜到......”
沈荔摇头:“不是我猜,而是你们告诉我的。”
王华一愣。
一旁的萧束案子得破,很有些闲情逸致, 叫人送了几个包子过来:“熬了一晚上, 沈掌柜辛苦了。”
见沈荔接了, 也问道:“为什么说, 是王华告诉你的?”
“我想萧大人也清楚,会在这个节骨眼用这样的手段针对沈记的, 多半是及笄宴其他几位甄选对象。是也不是?”
萧束点头:“这个自然。就算是旁人纯粹见不得你好,也不至于用一条人命来诬陷。”
“而所有甄选对象里,满庭芳、凌云阁、奎香楼,这三家是最有可能的。”
“但我还以为是满庭芳呢!不是说那人之前就在满庭芳工作吗?”楼满凤插嘴。
沈荔没说话,反而是萧束面露赞扬:“越是被引导,就越该警惕。”
“其实奎香楼做事还挺有原则,之前派人来探听沈记菜谱,就一个劲往凌云阁引;今天的事也是,一个劲往满庭芳引。”
沈荔平静道:“这样一来,反而让它自己更显眼了。”
“不过若没有沈掌柜在,我们也会第一时间去怀疑、调查满庭芳,说不准就让这家人被送出京城了。”
萧束正色道:“多谢沈掌柜了。”
沈荔微笑:“不过也是因为有京兆尹诸位在,所以我才放心大胆地推测了,该我谢谢诸位大人。”
“等及笄宴后,沈记会专门空出一日,招待各位敞开了吃。”
钱罗李欧自忖与她相熟,竟在一旁小小欢呼起来。萧束回头瞪他们一眼,倒也笑了:“如此,便提前谢过沈掌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