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的确是有些事。”
罗定春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的手:“不想影响你的心情,故而一直没能说出口,我那些事,多是晦暗灰败,不敢脏了你的耳。”
第70章 夫妻同心离府筹划
薛芝看着他低垂的眉眼,沉默片刻,才回握着他的手指,轻声道:“夫妻本为一体,罗定春,你不要什么都瞒着我,你也瞒不住我,这样耗下去,日子一长,你我之间的夫妻情分恐怕都要消耗殆尽,你明白吗?”
“我明白。”
罗定春抬眼看她,眼里带着两分苦涩和温柔的爱意:“所以我这才想着,想着要与你说那些事。”
薛芝静静看着他。
“其实……”罗定春微微一笑:“其实即便是没有病痛驱使她、折磨她,她也是对我不太好,具体是什么缘故,我也不清楚,概是因为他们上一辈的恩怨吧。”
薛芝一听,再联想昨晚的场景,顿时有些心惊,她看着罗定春,一脸的欲言又止。
“对这个家,我没有什么眷念。”
罗定春往后靠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薛芝,目光落在虚处,像是在回忆什么。
“自我记事起,父亲常年沉默,没有犯病的母亲对我来说,也只是比陌生人熟悉一些的人,他们于我而言,大概只有生恩,并没有养我。没人养我,我一个人在这个深宅大院里,磕磕绊绊着、历经艰难险阻,才活到了如今。”
“后来母亲犯病了,时不时折磨我,我却已然麻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只是盼着长大,再长大一些,可能就会挣脱这些桎梏和伤害,拥有自己的天地。”
“你的父亲,我的老师,也就是薛太傅,他教会了我很多,是我这一生中,最敬仰的人,可我却无耻之尤,夺走了他疼爱的掌上明珠。”
“如今这偌大的罗府中,有你,有妍姐儿,是因为有你们,所以我才每日念着、想着此处。”
“早些时候,我初入官场,便想着要出了府来,自立门户,图个清净,但是妍姐儿年岁尚小,她处在这腌臜阿谀的府宅中,父母如此,她要如何过活?为此,我便没敢狠心离去。”
“……”
罗定春说了许多,絮絮叨叨,每一个字薛芝都听进去了,她神色寻常,瞧不出一丝端倪来。
“昨晚,你与我说了那一番话,我心里其实没什么情绪。”
罗定春自嘲笑笑:“罗老太太不止是想要瓦解大房,她真正的目的,或许是想要母亲的性命。”
“对此,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我想,或许她遭受了一辈子的折磨,死去可能是解脱。我又想,她虽对我没有母子之情,但到底是我生母,我这边冷漠冷血,是否太过了?思绪良多,我却不知道该如何与你开口,怕你唾弃,也怕你觉得我不近人情,直至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件事。”
薛芝没有说话,她倚着罗定春,垂着眼眸,不知是在想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一片郁郁葱葱,罗定春惊然发觉,原来已经立夏了。
“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旁人都无法去置喙、去指责你什么。”薛芝抬眼看着窗口:“我亦然。”
“但我现在没有答案。”
罗定春面色苦涩:“不知道要怎么走。”
薛芝看着二人交握的手:“我想,你终究是不希望她离世的,不管她是以何种方式离世,你都不想看到,更遑论,她即将受到迫害,受到罗老太太的威胁,我们不应该作壁上观。”
罗定春一愣,他垂眸看着薛芝。
薛芝没有看他,只是看着窗口探进来的那一截绿油油的枝条,神色安静。
过了许久,罗定春才搂紧了她,闭上眼,喟叹一声:“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作壁上观。”
薛芝决定带着裘氏去城外庄子上住几日,散散心。
府中人巴不得她们即可就走,就差把“赶紧走”三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这日,戚氏上门。
戚氏道:“你们去哪处庄子?可得多带些人才是,城郊不比城内,万事都得仔细谨慎些才是。”
薛芝笑:“多谢二婶婶费心想着。”
她看着戚氏,支着下巴问:“二婶婶觉得老太太会同意吗?我怎么觉得老太太轻易不会同意呢?”
戚氏:“老太太同不同意我哪里知道?该是同意的吧?毕竟大嫂犯病起来还是很让人头疼的,为了府中安宁,我想,老太太应该不会不同意。”
薛芝笑眯眯地看着她:“二婶婶当真是这样认为的?”
戚氏被她看得心里一虚,强装镇定道:“那不然要怎么认为?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不过随便问问,瞧把您给吓得。”薛芝笑着又说起了别的事:“表姑娘如今可好?”
戚氏:“好。”
“那位状元郎表公子呢?”薛芝又问。
戚氏当即一脸防备地看着她:“则煦媳妇儿,我可得给你个警示,我们殊哥儿如今在议亲了,你可别使出幺蛾子来,届时,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薛芝愣住。
戚氏一见,心中更是警铃大作:“你如今已经有了则煦了,怎么还想着别人呢?你们是有过一段,但那都是曾经的事儿了,你怎么还念念不忘?”
“当时殊哥儿住进来的时候,我还怕你冲动做傻事,没想到你倒是个能忍耐的,忍了这么久,但是……”
“停停停。”薛芝听得头疼:“这都哪儿跟哪儿,我对表公子什么想法都没有,二婶婶就不要乱加猜测了,免得将事情越说越乱。”
戚氏狐疑:“你真没有惦记我们殊哥儿?”
“我发誓我没有。”
戚氏听后松了口气,转瞬她又眼神复杂地看着薛芝,嘴里小声嘟囔:“真是个绝情的女子……”
薛芝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罗老太太得知薛芝要带裘氏去庄子上,便特意将人叫到跟前问话。
“难为你费心了。”她拉着薛芝的手,语重心长道:“只是老大媳妇儿那身子骨……我怕你受累,又怕她突然发病,你一个人不知道要怎么对付,那不是方寸大乱,乱中添乱了?”
薛芝点点头:“祖母的顾虑我都明白,只是母亲如今这样,再继续呆在府中,恐怕会让大家心里不安定。”
她自言自语道:“母亲怎么最近犯病这样频繁?”
说罢,她又看着罗老太太头上的纱布,满眼心疼:“老太太可还好?我瞧着您这样,心里都颇不是滋味,恨不能替您受了这苦才好。所以我想着,母亲不能在府中长待,不然,又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来,伤了人,可就不好了。而且,府中人多口杂,要是将母亲带病一事传出去,咱们罗家又该如何在京中立足?”
罗老太太还想说什么,薛芝便握着她的手,笑嘻嘻道:“祖母是不是不舍得我呀?所以才不想我出府去?您放心,等安顿好母亲,我就回府来陪您,整日陪着您。”
看着她的笑靥,罗老太太嗫嚅着嘴唇,少顷,才慢慢说道:“罢了,我也拗不过你,随你吧。”
一日清晨,薛芝带着裘氏,出了罗府。
马车上。
裘氏看着薛芝,疑惑道:“怎么好端端的,要去庄子上?”
“母亲当真不肯说老太太是怎么操控你的?”薛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若是不肯说,下一个受苦受难的,就是妍姐儿。”
裘氏面色陡然变得雪白,她整个人都在发抖,抖得厉害。
她看着薛芝,眼圈儿发红:“你……你……”
“无论如何,你得护着妍姐儿。”裘氏闭上眼,一行清泪流下:“你必须得护着妍姐儿,让她免遭苦难。”
“我?”薛芝似笑非笑:“罗定春才是她的兄长,我算什么?”
裘氏像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罗定春受苦受难的时候,又有谁护着他呢?”薛芝冷冷看着她:“你既为人母,可承担起了母亲的责任?没有吧?那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懂什么!”裘氏睁开通红的眼睛,狠狠瞪着薛芝:“你什么都不了解,就不要妄下定论,我也用不着你来指责。”
“你懂。”薛芝讽笑:“既然你懂,为何你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你自己尚且如此,你的子女很有可能会步你的后尘,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不说什么,今后,我可就什么都帮不了了。”
裘氏擦干眼泪,她冷言以对:“你这是在威胁我?你以为这样,我就肯说了?”
“是威胁又如何?”
薛芝一脸厌恶地看着她:“你不过是在赌,赌我和罗定春一定不会不管罗定妍,可我想说,你想得太美了,不是世上所有事儿都在你的算计范围内,很多事你算不到,罗定妍的命在你手上,她的结局如何,全凭你定。”
“不……”裘氏看着她,咬着牙:“你在骗我,你在哄骗我。”
“哄骗你?”薛芝一脸不屑:“你们罗家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罗家要是垮了,我就和罗定春和离,回康家去,我身后可是有王府撑腰,罗定妍什么都没有。”
她见裘氏情绪不稳定,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罢了,我也不逼你,你自个儿慢慢想吧,想通了就来找我。”
“一般,机会都是要自己抓住的。”
“机会一旦流失,便再没有机会抓住机会了。”
薛芝有的是耐心等她开口。
她没有过多关注裘氏,而是指使着人,将庄子按照她的喜好来整理打扫。
傍晚,日头西斜。
薛芝同婆母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饭。
薛芝扫了一眼,又觑了一眼裘氏,自然提筷:“我会在这儿住上几日,免得您一个人孤单。”
“后边儿你若是想我们了,也可递个口信让我们来陪陪你。”
说完这话,她便吃起了饭来。
裘氏坐在她的对面,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薛芝丝毫没有在意她的目光,吃得正欢。
过了一会儿,裘氏也提筷吃起了饭来。
太阳落山,天边一片灰暗。
薛芝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她指着院子里的一处墙角吩咐道:“那儿挖个池子,往里头种一些荷花。”
她坐在秋千上,脚尖一晃一晃。
裘氏站在廊檐下,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东西。裘氏的眼里有挣扎也有痛苦。
薛芝浑然不觉,又或是,她并不在意裘氏此刻所想。
“奶奶!”仆从奔了过去,一脸笑意:“大爷来了!”
薛芝愣了愣:“他来做什么?今日他当值,这一来一回的,多耽搁事儿。”
罗定春进了院子,身后还跟着致知和几个小厮,手里都拿着行李。
薛芝怔住:“你这是做什么?”
她已经猜到了两分。
罗定春上前,他握着秋千的绳索,笑着垂眸看她:“来陪你,你在这儿住几日,我便陪你几日。”
薛芝脸色一沉:“胡闹。”
“城郊这么远的地方,你每日还要当值,这来来回回,你也不嫌折腾。”
好在秋千足够宽敞,罗定春掀袍落座,他温声说道:“不碍事,如今是夏日了,日头不冷,天又亮得早,晚上黑得晚,并不耽搁什么。我只是不放心你在这儿。”
薛芝还是不赞同,可她这回拗不过罗定春。
致知已经带着人去铺床收拾了。
“你来了,妍姐儿怎么办?”薛芝问。
罗定春说:“我已经安排了人照料她,她如今已经懂事,很多事情自己心里也有一些数了。”
夫妻二人说了几句话,裘氏已到跟前。
她看着罗定春,脸色不太好:“你这不是胡闹?好端端的,你来庄子上作甚?”
罗定春面色淡淡:“母亲养好身子为主,我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应当说,我们夫妻二人的事,母亲不必费心想着。”
裘氏呆呆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子,她才流下一行清泪,讷讷开口:“则煦,我是你母亲,我是你生母。”
薛芝看向罗定春,心揪成一团。
罗定春面色微改,看着裘氏,语气依旧温和:“嗯,母亲。”
他转头看了看天边的夜色,那夜色已经缓慢袭来,院子里有些昏暗了。
仆从点上了灯笼,挂在檐下。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照见了罗定春眼里的冷漠,也照见了裘氏面上的泪。
“你恨我……”裘氏掩面而泣:“你居然恨我……”
她肩膀一耸一耸,哭声渐大:“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能恨我呢……你怎么能恨我呢……”
“当时,”裘氏哭够了,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泪,欲将往事道来:“我嫁给你父亲,并不……”
“母亲不必同我说这些往事。”
罗定春冷静打断她的话语:“我没有很想听,至于谁造成了你的苦难,谁让你痛不欲生,你该去找他。”
“我何其无辜?”
“不管你的往事如何,你的悲你的痛如何。可我的悲我的痛,全都是你给予给我,这是事实。”
他站起身来,背影如松:“天色不早了,母亲请回吧。”
裘氏怔怔地看着他,脸颊上还挂着泪。
良久,她才扯了扯嘴角,低声喃喃:“没想到,我竟是生了个白眼狼……”
薛芝听不下去,她作势就要起身来,没曾想罗定春伸手制止了她。
她动作一顿,看向罗定春。
“母亲请回吧。”罗定春面色如常。
裘氏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此处。
薛芝重新坐了下来,她看着罗定春僵直的身影,眼里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心疼。
罗定春的确是恨裘氏,但这恨,还裹挟着曾经的岁月里,那些求而不得的亲情。
“则煦。”她伸出手去,牵着他的手让他坐下。
她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问:“吃过晚饭不曾?”
罗定春侧目看她:“未曾。”
薛芝让丹书立马去安排晚饭。
“恰好我刚刚没有吃饱。”她笑眯眯道:“晚上我们吃拨霞供,再烫点果酒喝可好?”
罗定春看着她的眼睛,少顷,才轻轻一笑:“好。”
薛芝在庄子上陪了裘氏几日,这几日,罗定春也都是来了庄子上过夜的。
过了几日,薛芝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想着要回城内去。一方面是想回府去盯着罗老太太的行径,还有一方面,罗定春这样来回奔波,她看在心里也不是滋味,所以便想着回城。
这日午后。
裘氏轻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拨了拨浮在表面的茶叶:“呆了这么几日,我想你也是憋坏了。”
“想回就回吧。”
“我不用你陪着。”
薛芝靠在椅背上,双手环胸看她:“对于我之前提出的事,母亲怎么看?”
裘氏神色淡淡:“不怎么看。”
薛芝盯着她半晌,才笑着点头:“行,那便依你。”
在庄子上的第八日,薛芝终究还是回了城,裘氏一个人居于庄内,并未随行。
回了罗府,薛芝第一件事便是去了罗老太太院儿里,当她看见罗定妍坐在罗老太太身边时,背脊发凉。
她扬起一抹笑:“妍姐儿。”
“嫂嫂!”罗定妍甜甜一笑,她跑到薛芝身边,牵着薛芝的手:“嫂嫂你可回来了。”
薛芝摸了摸她的脑袋:“我给你带了些玩意儿回来,你去寻丹书姐姐吧,一定有你喜欢的。”
罗定妍欢呼一声便跑了出去。
薛芝看了一眼上边儿的罗老太太,拂袍落座:“几日不见,祖母好像有些清减了。”
罗老太太手杵着拐杖看她:“我看你倒是红光满面,春风得意。”
薛芝眨眨眼:“我哪里春风得意了?我又有什么地方可以春风得意?这几日在庄子上,可是给我憋得不行,又想老太太,又想妍姐儿,恨不能长双翅膀飞回来才是。”
罗老太太哼笑一声,并未搭话,只转着自己手上的翡翠戒指。
薛芝看了那戒指好几眼,眼珠一转,问:“祖母这戒指看上去有些老旧了,这样吧,我择日去翠宝轩,给您买一副翡翠戒指回来,您看如何?您喜欢什么样的?我这记下来,改日奉上孝敬。”
“难为你费心了。”罗老太太睨了她一眼:“老太太一把年纪了,戴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老东西就该戴老东西。”
薛芝笑:“这话可不对,祖母怎么能这么说。”
“行了,我这儿不用你费心了。”罗老太太开始赶人了:“你既是刚回来,想必还有一干事务等着你去处理,作甚在我这儿留着,倒是碍着你办事了。”
“祖母真不要翡翠戒指吗?”薛芝支着下巴看她:“那正好,我嫁入罗家也有些时日了,祖母还未给我传家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