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罗定妍歪着脑袋想了好一阵,才慢吞吞道:“好像是有一些人,但是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妍姐儿已经记不得了,不过有一个人……妍姐儿隐约记得。”
她吸了吸鼻子,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描述出来:“她长得很胖,又高又胖,眉毛黑黑的,眉毛下面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没了。”她看着薛芝,怯怯道:“嫂嫂,妍姐儿只记得这么多。”
“她叫什么,我不知道。”
薛芝见她这般,心里更是柔软:“没事,记不起来也没事,妍姐儿已经很厉害了。”
说着,她朝一旁的丹书使了个眼色,丹书意会,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去查罗定妍口中的这人。
罗定妍一天都在薛芝院儿里待着,罗定春回来的时候,兄妹二人恰好碰上。
“哥哥!”小姑娘冲了上去,很高兴。
罗定春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问道:“有没有烦你嫂嫂?”
“才没有呢。”罗定妍不满道:“妍姐儿很乖的。”
薛芝站在廊檐下,看着罗定春,问道:“今儿怎么回这么早,平日你下值回来,天都黑了。”
罗定春笑笑,牵着罗定妍的手往屋子走:“最近阁中没什么大事,故而回来得早。”
天色渐晚,三人一同吃了晚饭,气氛和谐温馨,其乐融融。
等罗定妍走后,薛芝将白日发生的事都给罗定春说了一通,末了,她说道:“我让丹书去查这人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查到什么。”
罗定春说:“这回应该会有收获。”
“妍姐儿年幼,有时离不得人,母亲可能会将她带着一起去见人,她年岁小,没人将她放在心上,说不定她说的话能帮助到我们。”
二人在屋子里正说着,丹书便进了屋子来。
还不等气喘匀,她便神色激动道:“奶奶,查到了!”
薛芝神色一凛:“快说。”
“那人已经死了。”丹书竭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奴婢顺着她,查到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丹书深吸一口气:“那人姓崔,曾经在景王府当差。”
薛芝愕然:“景王府?”
那不是康敏舅舅家?
丹书点头:“是了,就是景王府。而且不仅是景王府,这崔婆子早年间,曾在尤家当差,听说是犯了错,被赶出来的。”
薛芝当即愣住,她脸上震惊的神色还未消散。
先是尤家,后是景王府,最后又和裘氏有关,这……
她的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罗定春在旁边听着,他见薛芝有些晕,便看向丹书,问道:“还有别的线索吗?”
丹书摇头:“就这些。”
丹书退下后,薛芝缓了好一会子都没缓过来。
她怎么理,也理不清这几条线的逻辑和干系在哪里。
罗定春揉了揉她脑后的头发,语气温和:“既然现在想不明白,那就先缓一缓,放一放,等脑子清醒的时候再想。”
薛芝幽幽叹气:“可我想快些将这件事解决了。”
罗定春却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缓则圆。”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搂着薛芝问:“有些热,要不要去园子里走走?”
于是夫妻二人便携手去了园子里,耳边蝉鸣声、蛙鸣声交杂响起,迎面吹来阵阵凉爽的晚风。薛芝心里的那一丝焦灼就这样奇迹般的消散了。
她看着园子里的一草一木,笑着说道:“罗定春,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
“看你。”罗定春牵着她的手,目视前方:“只是我想,恐怕你现在也只是说说而已,如今你还有这么多事未完成,怕是也静不下心来养育孩子。”
薛芝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
“等这些事都结束了,我们再养个孩子,日子多舒坦。”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罗定春问她。
薛芝却无所谓:“都行。”
罗定春笑笑:“我想着,你要是愿意,先要个儿子,后面再生个女儿。这样,有兄长在上面替她遮风挡雨,日子也顺遂一些。”
“你这话说得。”薛芝哼笑一声:“谁不想儿女双全?”
“况且,谁说哥哥就一定要为弟弟妹妹遮风挡雨?不打架争执就已经很好了,自己的风雨,自己面对。”
她是家中独女,想象不到有手足的快乐。
◎“薛娘子,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凉意袭来,薛芝眉梢爬上了两分倦色,罗定春看在眼里,便将她搂过,揉了揉她的肩头:“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
薛芝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来:“但愿如此。”
这两日薛芝一直在想裘氏、景王府、付家、尤家的干系因果,可她知道的线索太少了。
她想见一见死去的好友岑满,可阴阳眼已经消散,她已经看不见鬼魂了,就连曾经“薛呈”送给她的符咒,连同坠风铃都一起压在了箱底。
这日早晨,罗定春吃过早饭便去上朝了,薛芝一个人坐在窗下,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话本儿。
“奶奶。”丹书来禀:“康家来人了,说是康老太太身子每况愈下,恐怕过不了这个夏天了,康尚书让您这两日回府一趟。”
薛芝动了动眸子,漫不经心道:“知道了,你安排吧。”
薛芝本想等罗定春休沐时一起去康家,但其公务繁忙,休沐时也忙得脚不沾地,薛芝想想便作罢,同罗老太太和戚氏知会了一声,便带着丹书回了康家。
“敏姐儿,你可是回来了。”一位穿着靛蓝衣裙的妇人拉着薛芝的手不停地絮絮叨叨。
薛芝看着她的脸庞,觉着有些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崔氏颇有些尴尬道:“你可是忘了我这个母亲?可见你出嫁后,日子过得还是十分顺心的,对家里的人也不怎么挂念。”
原来是康敏那位便宜继母。
薛芝不想与她客套,这趟来康府也是“例行公事”罢了。所以她催促问:“祖母呢?带我去看看吧,看了我就回。”
崔氏干笑一声:“怎么这样急……”
她态度不似以前那样绵里带针,反而是有两分谄媚在里头:“不妨吃过午饭再回去吧。”
薛芝刚想拒绝,丹书却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裳。
她眼珠一转,便将到嘴的话咕噜一圈,又咽了下去,换了另一幅说辞:“也是,到底是很久没有回来了。”
崔氏见她答应,很是高兴,赶紧差人去安排了。吩咐过后,她便带着薛芝去了康老太太的院儿里。
一进屋子便是浓烈的药味,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夹杂在其中,就好像木板上生了许多潮湿的霉菌,让人忍不住皱鼻抑制呼吸。
薛芝面色平静,她看向屏风后,步履未停。康老太太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消瘦得厉害,她眼眶深陷,瘦骨嶙峋,嘴唇也有些泛紫泛青。
崔氏往前倾了倾身子:“老太太,敏姐儿来了。”
康老太太费劲儿地转过头去,浑浊的眼睛看着薛芝,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崔氏愁眉苦眼道:“老太太这情况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请了多少大夫来看,也无济于事,一碗碗汤药喂下去,丝毫不见好转。”
她见薛芝没有搭话,便讪讪道:“她们已经在预备午饭了,要不……我陪你去院儿里逛逛?”
薛芝看了一眼卧病在榻的康老太太,欣然应允:“好啊。”
二人走在院子里,各怀心事。
薛芝拿着一把团扇慢慢地扇着,也不主动开口,就等着崔氏自个儿怎么说。
“敏姐儿和之前不一样了。”崔氏笑:“我刚刚远远儿地见你走过来,那通身的气派,简直让人眼睛都看直了,生不起半分看轻的心思,可见你日子是过得极为舒坦的。”
薛芝但笑不语。
崔氏揪着手里的帕子,继续面带笑意问着:“首辅大人对你可好?罗家人对你怎么样?”
薛芝颔首,淡淡道:“尚可。”
崔氏点头:“那就好。”
二人就这样并肩走着,时不时搭上一句话。崔氏该是有什么目的的,偏她又别扭得不行,几次作欲言又止状。
若是旁人见了,定当给她台阶下,贴心地问她怎么了。可薛芝不是旁人,她目视前方,即便余光看见了,也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装作无事发生。
崔氏见她这样心里就又急又气,正打算直说时,一个小丫鬟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夫人,管家说让您去一趟。”
崔氏满心不耐烦:“去什么去,没看见我在这儿陪客人。”
小丫鬟看了一眼薛芝,嗫嚅两下嘴唇,硬着头皮说:“管家说上个月的进项不太对……”
崔氏一听:“等着!我这就去!”
她回过头去,看着薛芝,为难道:“这……”
“你去忙吧。”薛芝道。
崔氏听了,便笑说:“你先逛,一会子我再让人来寻你。”
说着她就要离开,扭身过去时,她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薛芝说:“你以前的院子还是留着的,日日派人打扫了,若是困了乏了,可以去歇歇。”
薛芝垂眸便算回应了。
等崔氏走远,她才想起薛芝方才的态度,不由有些冒火:“神气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主子我是客人……”
“她又打什么主意呢。”薛芝和丹书继续在园子里逛着。
丹书笑道:“这不难猜,府上的哥儿都入仕了,听说还有人进了内阁,咱们大爷不是在内阁?概是打的这个主意了。”
薛芝哼了一声,有些轻蔑。
她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丹书:“为何要留下吃午饭?我可不喜欢这一家子人了,大概只有康尚书看着勉强顺眼一点。”
丹书笑笑:“老爷还是很疼爱女儿的。”
她见四下无人,便微微敛了敛笑意:“出嫁这么久了,奶奶想必很是怀念以前住的院子,不妨去看看。”
薛芝意会:“那便去看看吧。”
到了曾经住的院子,薛芝进去几番打量,发现处处都是一尘不染,该是这几日日日打扫的缘故。
“这院子当时我也住过一段时日。”薛芝看向丹书:“并未发现什么东西。”
“再者。”她四处打量着:“即便是有什么东西,都过去这么久了,恐怕已经被崔氏一干人掌握了。”
丹书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嘴里呢喃道:“我觉得……一定会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的。”
薛芝拧眉看她:“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丹书刚想说什么,外头就一阵骚乱。
她看了一眼薛芝,连忙转身跑了出去。薛芝站在屋子里,看着这间屋子,感慨良多。
这间屋子承载着康敏无数的心思,也见过她许多样子,如今却……
“奶奶!”丹书跑了进来,神色不太好:“老太太没了。”
薛芝微微有些惊讶,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继续说吧。”她看着丹书:“你为什么会觉得有东西留了下来?康敏留的?她是有意的?”
丹书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以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自打我发现你……不是她之后,就频频想起以前的事。”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丹书微微叹了口气:“她那时候总是爱写东西,写的东西又不准我们看。”
“我们还以为是和谈公子的书信往来,如今想想,是我们糊涂了。”丹书苦笑:“她不爱舞文弄墨,也不爱写一些书信之类的。这么想来,她在写什么呢?”
薛芝:“她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说不寻常也没有。”丹书环视一圈:“只是……最后一段时日,她日渐消瘦,茶饭不思,总是在发呆,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问了她也只说心里烦闷,无果。”
薛芝双眸一眯:“她爱发呆,在哪里发呆?”
丹书一愣,回想片刻,迟疑道:“其实她平时也老爱发呆,只是那段时日尤为明显……她总是去小阁楼上,站在阁楼上远眺发呆。”
薛芝立马去了阁楼。
院儿里安安静静的,原本那几个丫鬟是崔氏塞来伺候薛芝的,如今老太太没了,人都在老太太院儿里。
“奶奶是怀疑阁楼里有什么吗?”丹书问,她觑了一眼薛芝,犹豫道:“阁楼里该是没有什么线索。”
薛芝面不改色:“有没有线索,只有上去看了才知道。”
待上了阁楼,薛芝看了一圈回来,问道:“康敏爱在哪里发呆?”
丹书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执着于这件小事,但却还是仔细回忆了片刻,在屋子里逛了两圈,最后指着阁楼的窗前说道:“这儿。”
薛芝走了过去,她踩了踩那处的地板,又扶着窗框仔细打量。
丹书一脸不解:“这里没什么奇怪之处,她平时也会在窗前站着发呆,就连奶奶您,不也爱站在窗前发发呆吗?”
薛芝没理她,扶着窗框往外看去,有时皱眉,有时眯眼,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丹书虽不解,却也安静站在一旁。
“你看那里。”薛芝指着阁楼外的院子里,那里有一棵较大的树木。
丹书站在窗前看去,看着那棵挺拔的梧桐树,满眼茫然:“怎么了?”
她回头看去,见薛芝正往楼下去。丹书一惊,连忙跟了上去。
薛芝站在这棵梧桐树前,围绕着转了两圈。
“这棵树有什么蹊跷吗?”丹书擦了擦额上的汗。
薛芝额上也有汗,可她无暇顾及。
她先是仰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脖子都酸了,她才扶着脖子低下头来。
梧桐树下是片片泥土地,薛芝上前踩了两脚。
她看了一圈,周围没人,于是吩咐道:“快去拿两把铲子来。”
丹书不疑有他,连忙去了。
没过多久,她拿着一把较大的铲子走了过来,没等薛芝开口,她便拿着铲子,将树下的泥土铲开。
不知铲了多久,丹书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她气喘吁吁,有些抬不起手了。
薛芝接过铲子,铲着土,十分专注。
丹书平复着呼吸,看着被挖出来的坑,被铲出来的土,皱眉说道:“应该是没有的。”
薛芝没有停,铲子把手是粗擦的木头而制,那木头磨红了她娇嫩的掌心,直到她掌心渗出点点血迹,终于——
“在这儿呢。”她看着泥坑深处,有一个漆黑的匣子。
汗珠从她额上滑落至鼻尖,她粗鲁的用袖子抹去汗珠,蹲了下来,用手将黑匣子刨了出了。
匣子不大,没有上锁,方方正正的,也不知里边儿是什么东西。
薛芝蹲在地上,衣裙散落身旁,上边儿尽是泥土。头顶是烈日,晒得人眼发昏。
薛芝什么都顾不得,她甚至没有想去屋子里歇一歇之后再打开匣子。
她利落地将匣子打开,里边儿只放着一卷泛黄的宣纸,还未打开这张纸,便可以看见透过纸的磨痕。
薛芝顿了顿,将宣纸缓缓展开——
“薛娘子,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鼻尖的汗珠滴了下来,砸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
薛芝抬起手臂,用衣袖胡乱擦了擦汗,振了振精神,继续看了下去。
“薛娘子,见字如晤,展信舒颜。月坠花折,时过境迁,汝逝久,京师巨变,乌云遮日,晦暗丛生。敏空有抱负,却生愚笨,多次涉险,然,枉费心机,一无所获,垂首叹息,令人痛心疾首。惊忆,早年间,汝以聪慧机敏闻世,世上再无二人。敏再思,如敏蠢笨如斯,何以堪用,不过俗之又俗,蠢之再蠢,又再难以苟活,故,以敏之血为契,敏之魂魄为栈道,敏之肉身为容器,迎薛家娘子薛芝再入尘世,盼拨云见日,盼查明真相,令京师清朗无浊。”
康敏绝笔。
薛芝看完后,久久不语,她盯着手里的宣纸片刻,忽然将纸递了出去,递向丹书。
丹书沉默,少顷,将纸张接过,细细看来。
薛芝轻咳了两声,只觉喉咙艰涩难当,心中有郁气积攒,却难以抒发。
她看了看被刨出的匣子,又看了看周身的泥土,愣了片刻,才支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来,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土。
丹书啜泣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薛芝微微侧目。
“我家姑娘……”丹书擦了擦泪,瓮声瓮气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在献祭之前,就已经被人盯上,危在旦夕,日日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她说完,又没忍住,小声啜泣。丹书用带着泥的手轻轻摩挲着泛黄宣纸上的字迹,一脸悲恸。
薛芝抬头看着这棵梧桐树,任由灿烂金黄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这是什么……?”丹书的声音响起。
薛芝眼皮一跳,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