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太太一愣:“什么传家宝?”
“不是都说,新妇入门,长辈要赐什么镯子、什么翡翠手环,再就是一些贵重的步摇梳篦什么的。”
薛芝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怎么到了祖母这儿,便什么都捞不着了?不会是祖母小气,不肯给我吧?”
罗老太太回过神来,似笑非笑:“你这妮子,不光嘴利,脸皮也厚得厉害,谁家娘子似你这般不要脸皮?”
薛芝笑嘻嘻:“脸皮有什么作用?不要脸才吃得饱,要脸的,一般都是饿着的。”
“我就没听说康家娘子还有这一面。”罗老太太盯着她,眼露精光:“这样……讨人喜欢的一面。”
薛芝:“老太太不知道的还多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了解。”
她眨巴眨巴眼:“老太太真不肯赏我点儿什么?那我可就要明抢了哦。”
老太太笑,她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盯着薛芝的眼睛:“你只管来抢,你若抢着了,便是你的本事,抢不着么……也别怪我不给你留脸皮了,你有什么本事,只管使出来。”
“反正啊,”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太太已经活腻了,有人陪着我,倒也不失为一桩喜事。”
“更何况。”她侧目看向薛芝,语气倏地变得诡谲:“是你这个讨人喜欢的丫头片子。”
薛芝走后,罗老太太盯着她的背影,眯起了双眼。
心腹上前:“主人可是要换人?”
“不。”罗老太太缓缓开口:“一切照旧。”
回了院子后,薛芝将罗定妍叫到跟前:“妍姐儿今儿怎么在老太太院儿里?”
罗定妍瘪瘪嘴:“妍姐儿也不想去的,妍姐儿不喜欢老太太,但是老太太硬是要让我去陪她。”
薛芝:“老太太还说了什么没有?”
罗定妍想了想,说道:“老太太说‘多陪陪’,就再没了。”
薛芝闻言,一脸若有所思,她指尖一下一下点在桌面上,试图揣测罗老太太的意图。
这走势,好像和她一开始猜的,不太对劲……
京师入了夏,逐渐热了起来,晚间惹得人心火燥,压根儿睡不着。
薛芝本就苦夏,偶有睡不着的时候,索性起身来,披着外袍去园子逛,逛着逛着,等凉意袭来,她才回屋子歇下。
这晚,天上挂着上弦月。
薛芝照常在园子里逛着,丹书提着灯笼在前边儿。
薛芝抬首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又垂下眼眸,看了看脚下的路。
一阵风吹过,吹散空中的燥热。
“明呈法师先前给的符咒呢?”她突然问。
丹书在前边儿回道:“前一段时日,奶奶不是说把符咒都放木匣子里去,眼下那些符咒都在木匣子里,放在衣柜后的箱子里去了。”
“连同坠风铃一起。”她补充说道。
薛芝沉默片刻后,幽幽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丹书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似是有些奇怪,便问:“奶奶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如若不然,再将符咒拿出来?”
“罢了。”薛芝道:“就那样放着吧,眼下主要的,先将府中之事解决了才是。”
逛完两圈园子,薛芝才回屋歇息。
翌日清晨。
薛芝一早就让丹书去安排,她今日要去城郊庄子上看望裘氏。
“嫂嫂,我也想去。”罗定妍眼巴巴地觑着薛芝:“可不可以带上妍姐儿一起呀?妍姐儿保证听话,不会淘气的。”
薛芝看向她,见她实在可怜,便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今晚城西门有新来的杂耍园子,到时候等你哥哥下值了,咱们三个再一起去好不好?”
罗定妍眨眨眼,乖乖点头:“好。”
吃过早饭后,薛芝便带着丹书出了门,罗定妍站在角门后,扒着角门的缝,看着马车远去,眼中满是艳羡。
“妍姐儿。”有人唤她。
她回头看去,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
且说这厢。
薛芝来到庄子上的时候,裘氏身在屋中,她站在窗边,正修剪花草。
“母亲好雅兴。”薛芝笑着走近:“我还以为母亲会待不住。”
裘氏头也不抬:“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
她看着被自己精心修剪的花枝,一边打量,一边说道:“日头正盛,外头又热又晒,你来做什么?”
薛芝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左右无事,便想着过来看看您。”
“今日妍姐儿说,也想一起过来。”
她拎着茶杯,看向裘氏,微微一笑:“不过我拒绝了,母亲想她来吗?”
裘氏放下手中的剪刀,回头看她,面色寻常:“你拒绝就是,何必又来问我?难道我说什么你就会听?你几时是这样听话的人了?”
薛芝低低一笑:“母亲不说又怎么会知道?”
“母亲说的话,我还是会听的。”
她看着裘氏,意有所指:“就比如……”
“够了!”裘氏狠狠拍桌,接着她指着薛芝,厉声喝道:“你看也看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现在可以走了。”
薛芝起身来,她掸了掸衣袖,睨了一眼裘氏:“那我下次再来。”
说着她就要转身离去。
裘氏看着她的身影,死死咬着牙,眼白处爬满红血丝。
这时,庄子里的婆子冲了进来,一脸惊慌失措:“不好了,妍姑娘……妍姑娘她……”
薛芝神色一变,逮着人就问:“妍姐儿怎么了?”
下一刻,裘氏冲了过来,她将薛芝挤走,双手攥着婆子的衣领,神色惊恐不安:“你说!妍姐儿怎么了!”
婆子伸长了脖子,喘着粗气说:“府中有人传信来,说是妍姑娘去了老太太院儿里,跌落湖中,被救起后,生死不明。”
裘氏顿时面如死灰,她慢慢松开手,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薛芝屏退婆子,她对裘氏说:“母亲稍安勿躁,我这就回去看看。”
倏地,裘氏猛然伸出手,用力箍着薛芝的手臂,沙哑的声音从她嗓子里挤出来:“你带我一起,我也要回去。”
薛芝拧眉:“这个时候您回去做什么?添乱吗?你回去了,老太太会放过你吗?妍姐儿现在需要人在身边守着才是。”
裘氏嘴唇在颤抖,她眼圈儿渐渐红了去:“不行……不行……”
“母亲。”薛芝将手臂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您就待在庄子上吧,等我把事儿都处理了,再来接您回去。”
裘氏一动不动,眸子有些呆滞。
薛芝看了她一眼,转身欲出屋子。这时,裘氏的手再伸来,死死钳着她的左肩,令她难以动弹。
“嘶……”薛芝将左边身子放低,她艰难转头,看向裘氏,面露痛色:“母亲……”
“我说……”裘氏缓缓流下一行温热的泪:“我什么都说……”
薛芝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晦暗,只是她面上依旧带着明显的痛意。
罗定妍看着眼前的人,嘴唇颤抖:“厉嬷嬷……”
“妍姑娘怎么在这儿。”厉嬷嬷微微一笑,她缓缓伸出手来,朝罗定妍伸去:“老太太正等着你呢,咱们赶快过去,可别让老太太等急了。”
“不……不……”罗定妍满身抗拒,她眼圈儿渐渐红了去,身边的婆子丫鬟都不中用,不敢上前。
这时,一道声音凭空递来——
“恶鬼就在她身上!”
厉嬷嬷一愣,她下意识转身看去,却被一盆狗血泼得满面,她尖叫起来,到处乱窜。
戚氏看着满院子乱窜的厉嬷嬷,手在面前不停的扇了扇,一脸狐疑问:“恶鬼当真在她的身上?怎么瞧着不太像。”
清亦正色道:“自然是真的,夫人怀疑我们的能力不成?她之所以乱窜,就是因为被我们逼得通身炙热,疼痛难忍,所以才会到处乱窜。”
“这……”
戚氏更显怀疑之色:“被莫名其妙泼了狗血,谁都会乱窜的吧?”
说完,她便拿怀疑的目光在清亦身上扫射:“你师从哪家道观?”
“我……”清亦面上丝毫不显,心里却是要慌得露馅儿了,他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心里紧张不已。
“寻常人被狗血泼中,会被定住身形。”薛呈走近,神色淡淡:“而被恶鬼附身的人,是站不住的。”
他看向戚氏,琥珀似的眸子里偶尔掠过幽幽绿光:“夫人既让我们来除邪祟,想必是十分信任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夫人该是懂的。”
戚氏干笑一声,忙着点头:“是了是了,法师说得是,是我乱了规矩。”
薛呈看向一旁,厉嬷嬷还在到处乱窜,他看了半晌后,眉目一沉,指尖一点,厉嬷嬷便僵住了身子,不多时,就听见“砰”的一声,厉嬷嬷僵直倒在地上,浑身狗血,不知死活。
戚氏觑着,心里有些害怕:“法师,她……她怎么样了?”
厉嬷嬷可是老太太院儿里的人,若是有个好歹,她该如何向老太太交代?
薛呈不紧不慢道:“恶鬼已除,可以抬回去了。”
戚氏松了口气,招了招手,便有人上前来将厉嬷嬷抬走了,只余一地的狗血,以及呆愣的罗定妍。
“妍姐儿怎么还在这儿,赶快回院子里去,别在外头瞎晃。”戚氏赶忙使眼色,让下边儿的人将罗定妍带走。
薛呈往罗定妍身上随意扫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神色一怔,旋即,脸色变得不太好,没人看见,他本就幽深的眸子里,闪过无数道幽幽绿光。
城郊庄子上。
“我身上……”裘氏深吸一口气,她颤颤巍巍道:“有老太太留下的禁术。”
薛芝一点不意外,她问:“老太太为什么会禁术?她是怎么习得禁术的?禁术怎样才能施展?”
裘氏摇头:“多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距离太远是施展不了禁术的。”
所以薛芝刚嫁进罗家的时候,罗老太太并未在府上,那时候裘氏根本没有发过病。
“禁术是什么时候下的?”她又问。
裘氏:“很多年前了,我也忘记是什么时候了。”
“下禁术的目的是什么?”薛芝问出了关键。
裘氏苦笑着摇头:“没什么目的,只是单纯想折磨我罢了。”
薛芝皱眉,看着她不说话。
裘氏说:“你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至于你问禁术是哪里来的,我也不知晓,只是偶然听说,早年间,老太太和一个叫……傅蕊的人,来往密切。”
“付?”薛芝双眼一眯:“人寸付?”
裘氏否认,她不等薛芝继续问,便一把抓住她的手:“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快带我回去!”
“母亲就不用回去了。”薛芝差不多已经猜到了,她看向裘氏,笑吟吟道:“接下来的事,我会看着办的。”
“我要回去!”裘氏见薛芝不肯应答,便大有发疯的趋势。
薛芝冷冷看着她:“罗定春也是你所出,为何不见你这样看重他?”
裘氏身子一僵。
“之前你说是因为早年间你们上一辈的人都恩怨,所以对他才会那样。”薛芝拂了拂衣袖:“不管怎样,你带给他的伤害都是沉甸甸的。”
“你这样对待他,他对妍姐儿却真心以待。”
薛芝哼笑两声,神色鄙夷:“真是高下立见。”
裘氏脸色有些难看,她嗫嚅着嘴唇,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芝不想再跟她耗了,转身就要离开。
“妍姐儿……”裘氏的声音低了很多。
薛芝在门口站住脚,她微微侧头,却没有转过头去:“妍姐儿没事。”
裘氏的眼泪当即夺眶而出,她怔怔地看着薛芝离去,目光一寸一寸灰败了下来。
薛芝回到罗府的时候,无事发生。
她看见摇着扇子不停张望的戚氏,笑着上前:“二婶婶在看什么?”
戚氏吓了一跳,忙拿扇子拍了拍她的手:“刚刚才找人看过,你注意一点。”
薛芝故作茫然:“看过什么?”
戚氏拉着她说:“找了法师来府上看看,驱驱邪,折腾了一上午,刚刚才折腾完,将法师送走了呢。”
薛芝恍然大悟。
她看着戚氏问道:“好端端的,找法师来看什么?二婶婶身子不适?”
“呸呸呸。”戚氏瞪着她:“我好着呢!可求你别咒我。”
薛芝笑:“那这是什么情况?”
戚氏看向四周,撇撇嘴:“我就是图个心安。”
二人边走边说,头上一片绿油油,金灿灿的阳光从叶子的缝隙中洒落,落在人们的发丝上,跳跃。
“这几日,府上发生这么多事情,我觉都睡不着。”
戚氏叹了口气:“一会儿这里出事,一会儿那里又出了事,我这心里呀,颇不是滋味。”
“别说是我,就是别的院儿里上上下下,也是多有闲言碎语的,无非就是说咱们宅子里不干净什么的。”
“如今这家是我在管,我可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索性,就请了个法师来看看,驱驱邪什么的,甭管有没有邪祟,起码得让人安心才是。”
听完戚氏一番牢骚,薛芝笑着点头:“二婶婶说得是。”
“不过我们驱邪的时候,恰好被妍姐儿碰上了。”戚氏叮嘱道:“你去瞧瞧看,那丫头好像被吓得不轻,可别吓出个好歹来。”
她这么说后,薛芝便敛了面上的笑意,转身急匆匆地朝罗定妍的院子奔去。
在庄子里的时候,她利用罗定妍,设计骗了裘氏,套出了裘氏那番话来。前两日又让薛呈今日来府宅里看看,看什么呢?看有没有鬼。
薛芝暂且将所有事按在心里,她直奔罗定妍的屋子。
“妍姐儿。”她进门便看见趴在桌上的罗定妍:“你这是怎么了?”
“嫂嫂!”罗定妍见她回来,很是高兴,眉眼都鲜活了许多:“嫂嫂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呀?我还以为得很晚呢。”
薛芝摸了摸她的脑袋,在她旁边坐下:“你在干什么呢?我看你一个人趴在这儿,怪没意思的。”
“我没做什么呀,就跟平常一样。”罗定妍笑着看她:“嫂嫂还出去吗?”
薛芝:“不出去了,咱们就等你哥哥下值回来,一起去看杂耍。”
罗定妍当即兴奋得不行,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乖巧得紧。
薛芝见她这般,心中十分怜爱。
“我听二婶婶说,你今日撞见法师做法,是不是吓坏了?”她问。
罗定妍闻言一呆,她反应过来后点点头,小脸有些发白:“有些吓人,我看见了好多……好多血啊……”
薛芝将她搂在怀里:“别怕,都是狗血。”
和罗定妍说了会子话后,薛芝便回了院子。
回了院子后,她便以散心为由,一个人去了园子里,丹书在外边儿把风。
“你看到了什么?”园子里有一丛竹林,薛芝进了竹林,在石凳处落座,她看着对面的薛呈,冷静道:“有鬼,是吗?”
薛呈看向她,良久,才点头:“是,不止一只。”
薛芝笑了笑,并不意外。
她早就发现端倪了,为何这些日子,她都没怎么看见鬼。一开始还好,毕竟不是到处都有鬼,后面她又因薛呈给的符咒,所以觉得没有看见鬼是符咒的缘故。直到这些日子,她才有些后知后觉——
她的阴阳眼,消失了。
薛芝有些怅然若失。
一开始有阴阳眼的时候,她很苦恼,如今阴阳眼没了,她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还能再开启吗?”她问薛呈。
薛呈说:“阴阳眼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拥有的,你能有阴阳眼,也是机缘巧合,如今阴阳眼消散了,或许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薛芝摇头:“事情还未结束,我不能没有阴阳眼。”
好友岑满的死还没有结果,苏曼娘、澹台雯的死也都覆着谜团,她必须继续往前走。
“可惜,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薛呈微微叹了口气:“阴阳眼是老天给的,谁都没有办法给予或是收回。”
薛芝沉默片刻,她看着薛呈,坚定道:“没有阴阳眼也可以,路都是走出来的。”
薛呈:“我并不建议。”
薛芝莞尔:“谢谢,我不会采纳。”
薛呈看着她半晌,倏忽失笑,像是一点也不意外。
“你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他语气微愁:“也不知好还是不好。”
薛芝支着下巴看他,一言不发,像是在打量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谁。
薛呈眸子微闪:“你……”
“妍姐儿身上的玉葫芦不见了。”薛芝慢慢吞吞开口:“其实我一早就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薛呈敛了神色看她。
“早年间,我和叔父也是有过一段时光的。”薛芝垂眸拨弄着桌上的茶盖:“亲人之间,是有感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