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使者笑着对邵子陵道:“王有言,良种到了后须经大巫核验,还请大人让随行的粮商同我走一趟。”
邵子陵听闻这话,脸色当即凝了凝,他回首看向船只之上。
阿笙此时便站在甲板之上,她一袭辉夜服,站得端静。
“便是那位姑娘么?”
那使者顺着邵子陵的眼神看了过去。
邵子陵收回了目光,道:“她一个女娘不好随大人同行,我们随行的粮商还有几人。”
邵子陵说的这几人当中便有那随行出海的幼子。
嬷嬷哆哆嗦嗦将那孩童抱上了岸,将人往地上一放,根本不敢看那使者,随即转身又跑上了船。
那孩童哪里见过这等场景,当即大哭了起来。
还有的便是三名青年。
面对寒庆之人,亦是连头都不敢抬,纷纷往后躲。
那使者扫了一眼上前的这几人,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大人莫要开玩笑了,这样的在我寒州只配为肉炙,哪里该是贵国的大粮商。”
“肉炙”二字一出,这几个人直接吓得腿软,跌倒在地。
饶是邵子陵握着长刀的手也不禁紧了紧。
使者这话说得太过顺溜,看来寒州之上烹人为食的传言应当是真的。
寒州是一个真正弱肉强食之地。
见几人被吓成这番模样,那使者根本再不看几人。
“大人,这几人恐怕无法面见我族大巫。”
寒庆使者的意思是,这些人过于孱弱,而孱弱之人在寒庆没有面见贵人的资格。
邵子陵不知他真意,只是认为这几人如今已然吓成这样,不能再往前。
即便寒庆之人不对他们怎样,这副模样,当真有损央国颜面。
“还是我去吧。”
使者抬眼,只见天光之下走来一名少女,她目若明月,亭亭而立。
她的出现让使者觉得,那些东境文书里些的娇娇贵女,当是如此。
但很快,使者便被她身后一同走来之人吸引了目光。
邵子陵只见王帐使者神色微敛,身躯紧绷,静静地盯着阿笙身后的那名高大的武仆。
众人愕然间,只见那王帐使者朝着阿笙身后的阿大缓缓低下了头颅。
使者以手握成拳,置于左胸之上,垂首道:“桑达大人。”
阿笙微微一愣,看向阿大,却见他神色依旧是一向的淡漠,并未回应那使者的问候。
使者看清阿大脸上的图腾,眼中有着震惊。
桑达竟然认了主……
待阿大走进,使者看着他脸上的图腾却是越发困惑。
“此图腾不知是哪位尊者的标识?”
阿笙愣了愣,她抬首又看了看阿大脸上的图腾,在天光下泛着青蓝色的光。
“我随意画的,不行么?”
阿笙问得认真,难道这图腾还有其它讲究?
使者见她一脸认真地问自己,亦是莫名,良久方才省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桑达之主?”
见那使者眉目微蹙,邵子陵心下一沉。
看这使者对阿大的反应便知他在寒州之上怕是地位不低,这样一个人却认了一个东境的女娘为主……
“不可以么?”
阿笙问得认真。
邵子陵转眼却看阿笙,却见她神色间是当真的疑惑,倒是不见半点惧怕之色。
他一时也跟着疑惑了,这窦家二姑娘的胆子到底是谁给的?
使者听阿笙这般问,虽没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却还是恪守己责,未忘礼仪。
“并无不可。”
使者退开身子,做出了“请”的手势,道:“既然是如此,您有资格面见大巫。”
闻此,邵子陵想起了公主府的吩咐,一步上前,挡在了阿笙的面前,微微摇了摇头。
阿笙知他此举的意思,但这一趟她非去不可。
她走过邵子陵身旁,缓声道:“大人勿要担心,我有保命手段。”
邵子陵闻此紧皱眉头,但她去意已定,自己也阻拦不得,复让开了身子。
使者再次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遂带着阿笙与阿大以及从船上卸下来的作物一同上了牛车。
寒庆之人亦知东境对他们的忌惮,因此此番验货伽蓝王专门将大巫请到了南边的月亮城,众人无须深入腹地。
阿笙坐在牛车之上,不由打量着寒州这赤贫的土地。
几名孩童遇上了这前行的队伍,当即佝偻着身子跪了下去,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阿笙看着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衫,难以蔽体。
从前先生便讲过,寒州虽多年接受东境的救济,但这些送来的物资却掌握在寒州贵族的手上。
平民百姓仅靠着一身蛮力为权贵做牛马而活。
因而在寒州,武力是他们唯一能改变家族命运的途径。
牛车就这般行了半日,方遥遥可见一石城。
城外戍守着身披皮甲的兵士,牛车行过城门,阿笙扫了一眼那些人手中所持的器械,而后又敛了眉目。
众人在一座石门之前停了下来。
阿笙抬首便见高高的彩色旗帜在其上飞扬,印着天光有几分晃眼。
“那些是寒州之上曾经存在过的各部族的旗帜。”
阿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使者待自己倒是可见几分客气。
使者看了看阿笙身后的阿大,微微垂首道:“桑达大人已经认您为主,便不能去见大巫了,可否留他在此?”
阿笙看了一眼阿大。
他比自己更熟悉寒州,但此时站在这石府之前,他却没有半分敌意,这里当是安全的。
阿笙深呼了口气,方才点头。
她下意识交叠着双手,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弓弩。
说不害怕不过是做给人看的。
阿笙知晓寒庆的规矩,只有弱者才会面露惧意。
而寒州之上的弱者只配为锅中之物。
若要与这里面的人平等地谈一笔生意,她便不可有半分退缩。
阿笙双手交叠,跟在使者身后走进了那石府。
但石府之内却并不似她想的那般幽暗。
府内正中有一个巨大的中庭,任由天光洒下,照亮了庭中的浮屠树。
中庭四周放着铜镜,即便是在这石府之内亦能将光引到四方。
见阿笙多看了几眼中庭,使者垂首笑道。
“王上怕大巫在此地住不习惯,遂令人打理过。”
阿笙闻此,浅笑着点了点头,并不多评。
寒州大巫她早有耳闻。
那是寒州五部共尊之人,也是曾经统一过寒州的王族最后剩下的血脉。
说到底,寒州会形成各族竞争的格局也是因为当年王族血脉式微而导致。
而如今这王族血脉就剩这一位尚在。
使者走到最末尾的房间,低首在门外用寒州语言问候。
良久,房门开启,而启门的却是一名小女童。
女童的眸色微蓝,倒是少见的好看。
使者脸上堆满了笑,和蔼地问道:“圣女,大巫可在?”
女童打量了二人一眼,点了点头,而后让开了身子。
敞亮的屋内,阿笙看到一名老者身着白色长袍,坐于一张海沉石打造的案几之前。
他本在看着手中的竹简,见有人来方才抬起头来。
老者花白的发色几乎融入了天光之中,他眸色亦是偏蓝,若秋日高空。
“居然是一个女娃娃来。”
老者开口却是东境话。
阿笙垂首见礼,以示问安。
老者朝使者点了点头,他复转身让后面的人将央国此行送来的种子搬到了屋内。
待东西到位后,使者上前,一手便将那木箱钉死了的盖子掀开,而后亲自捧给了大巫。
阿笙扫了一眼那箱内之物,不由微微蹙眉。
案几旁,大巫细细看着使者手里的东西,而后看向了阿笙。
阿笙看着箱内之物时的眼神被他都看了去。
看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这个小姑娘事先并不知晓。
大巫摆了摆手,示意那使者先行退下。
使者微微一愣,而后还是听令,躬身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尽,大巫方才缓缓开口。
“这里面的都是劣种。”
闻此,阿笙微微敛了眉目。
这几十年来,东境各国以救济之名废了寒州自产粮食的能力,毕竟能白得来的东西,州上之人哪里还肯花大力气种植。
再者救济粮食的品种都不优良,从那上面获取的种子发芽率极低。
这让寒州这本就贫瘠的土地难有大量的稻米长出,寒州之上的人至今仍多是食不饱腹。
如今,寒州正式宣布建国,东境诸国更不可能在此时平白送上良种。
大巫看着阿笙端静地站在那,似乎并无慌张之意。
“小姑娘,你带来这样的东西,走出这间屋子便是一条死路,你不害怕?”
大巫的语气依旧缓和,让人听不出愤怒之意。
阿笙抬眼看向他,缓声道:“已然如此,我说害怕难道寒庆就能放过我么?”
闻此,大巫倒是好奇,他指了指那箱子,“这里面的东西你家里人可知晓,便敢送你来?”
阿笙想起窦盛康临行前欲给她窦氏家主的印信,看他的样子至少当时是不知的。
“不瞒大巫,这些种子是直接从仓部运送上船,我们亦未开箱验过。”
虽然是以民商的名义去送,但东西毕竟是朝廷给出的。
阿笙这话先将自己摘了出去。
“那你们的皇帝便是有意送你们赴死了。”
在轩帝决定送上劣种的时候,便注定了这批上寒州的粮商是有去无回了。
但到底是轩帝如今已经舍得牺牲窦氏,还是窦氏舍得牺牲她,阿笙难以在此时断定。
她勾了勾唇,带着几分苦笑。
“幸好我这个人自小便知道,要活命就得靠自己。”
阿笙说着便挽起了袖子,露出了袖中的弓弩。
大巫见此却并无惊惧之色,亦无呼叫,他甚至都未挪动自己的身子。
依旧如山般坐在天光之下。
阿笙缓缓走近,待走近案几,她将左手的弓弩卸下,抽出了其中的弩箭。
她用力将那箭头拔出,而后倾倒在案几之上。
天光之下,一粒粒饱满的种子从箭膛中滚落,温润的色泽在此时是那般耀眼。
就这般,阿笙倒空了三根弩箭。
大巫动容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在天光下明媚的笑。
“这才是我带来的种子。”
经过两日搬运,央国此番送来的物资已经全部交给了寒庆之人。
原本伽蓝王的原话是让那些民商自己去挑选可做贸易之物。
但奈何这群人自到岸后,除了去岸口踩了几脚外,根本不敢再往前。
那些所谓的一国颜面在生死面前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能活着回去,就是他们的唯一念想。
倒是那张氏的娘子,还有几分胆量,与使者坐下来好生谈了一笔生意。
其余之人根本不敢出面,给的态度便是寒庆给什么便是什么了。
邵子陵着人将张苒苒换回的东西搬上船,复才问那使者,为何不见阿笙归来。
使者闻此神色莫测的模样,只道了一句,那姑娘被大巫留下了。
邵子陵当下神色冷峻了下来。
人是合德公主托付,若是最后却是有来无回,自己这任务怕是不好交代。
见邵子陵脸色不好看,使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将邵子陵请到了一旁。
他低声道:“不瞒大人,那姑娘带去的种子有问题,大巫震怒,但见她年纪小,肯给机会。”
使者顿了顿,又观邵子陵紧皱的眉头,继续道。
“听她自述家中乃是央国第一大粮商,大人不如速回通知她家中之人。”
“大巫有令,若是一个月内她家中之人能送来补救之物,便可放她回去。”
说着又看了看岸口停靠的大船,自那日之后,那几名自称为央国粮商的男子都未再出现。
“至于其他人,大人便带走吧。”
说完又以东境的礼仪拱手见礼,方转身一挥手,命寒庆众人回撤。
邵子陵虽然负责此次的护送,但不知皇帝以劣种换良种的计谋。
他只觉莫名,若是货物当真有问题,这使者看上去却无半分恼怒,还这么简单便放行。
这其中定然有其他猫腻。
邵子陵握了握腰间的长刀,看着那一队队身型高大的寒州奴仆。
他深知,在寒州之上,自己这一人一刀毫无胜算。
眼下恐怕还得尽快回京复命,将此事告知公主府与窦府才是上策。
遂当即下令,所有人登船返航。
月亮城内,老者手持狼毫笔正在教小女童认字。
此时王帐使者前来回话。
央国队伍已经返航。
使者回复完了后,略有迟疑。
他看了看老者低垂的眉眼,实在不明,既然大巫认定那姑娘带来的种子确为良种,又为何要将人留下。
老者见他回报完后,久不离去,复抬头看向他。
“可是有话?”
使者垂首见礼,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巫准备怎么处理那个丫头?”
老者闻此,倒是笑了笑:“她是我寒州百姓的恩人,她要留下来,我岂能赶客?”
使者微微一愣,而后抬首,“可她这般留下来当真妥当?”
老者放下了手中的笔,缓声道:“寒庆立国,又岂能一直闭门造车,将来会有更多的人登上寒州的口岸。”
说着,老者看了看使者身上的黑熊皮氅。
“你也别老是做成这副模样去吓那些人。”
闻此,使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第一次接触,总要立威不是?”
老者闻此微微叹了口气,遂又交待道。
“你先行去回王上,便道笙丫头是我的客人。”
“王上原本不是想让东境的民商看看,咱们寒州能做交易之物么?”
“这几日她会去看,请王上择人一同前去,看看寒州还能与外面做些什么生意。”
老者原是想让王帐那边再派护卫,但想了想阿笙有桑达在身边,这寒州之上如今能胜他的怕是一只手都得完。
说来,他也没想到那人将桑达带走,尽然是给了这丫头。
使者垂首应承,刚起身要走,又迟疑了一下。
老者见此微微蹙眉,“有话一起说完。”
使者再次垂首,问道:“不知道这姑娘为何留下?我也好与王上复命。”
东境之人听闻寒州便只觉是茹毛饮血之地,他们对寒州的态度,在岸口他已然见识。
即便这般,阿笙却主动要求留下,这着实古怪。
闻此,老者却是敛了眉目。
他想到了一日前阿笙最后与自己说的话。
“我是想借这一个月的时间看看,到底是皇帝想要我的命,还是我族人想要我死。”
若非她袖中三只弩箭中藏着的种子,阿笙连同这一行的所有粮商便定然是有来无回。
她这般的年纪,却能如此淡定地谈论自己的生死。
老者念及此不由摇了摇头。
饶是富饶如东境,也会养出如此冷淡的人心。
但幸好这丫头,心虽凉薄,人却是善的。
人心立命之观在于教养,身正者不走邪路,显然她自小受到了很好的引导。
而这也是为何即便寒州之上众人尚武弃文,他却从未放弃教小孙女读书认字。
使者等了半晌,才听老者垂目,将阿笙说给他的理由复述了一遍。
“她说她想散散心。”
得闻此言,使者眉目微凝,片刻间他反复思索这话到底是东境语还是寒州语,自己听着怎么不太像话。
“你还有问题?”
见老者已有几分不耐,使者当即低首躬身,退了出去,再不敢多问。
五日之后,王城之内。
天光犀利,遍照白色的王帐。
虎皮铺就的王座之上,男子以恶魁面具覆脸,他长发尽散,以一根骨簪约束一二,静坐间如狮虎之姿。
他静静地听完信使的回复,微微凝目,端视着来人。
“所以这名东境女娘人在何处?”
来人半跪在地,不敢抬头。
“越古使者正陪她往王城来。”
说着那人顿了顿,“不过因为东境女娘不能徒步跋涉,只能坐牛车,所以要晚几日才能到达。”
“越古使者让奴先来回报王上。”
此话过后,高座之上再无回答,那低跪着的人脸上不由浸出了薄薄的汗水。
良久,方才听闻上首之人道:“她可说为何留下?”
来人闻此问,不由心中一喜,这个问题越古使者有交待过,自己定能好好答复。
“她说她想散散心。”
此话过后,那信使得来的却是更长久的沉默。
“行了,你下去吧。”
但得了这话,信使复才彻底松了口气,低着身子,跪出了庭内。
殿外,一男子面容俊朗,眉若远山,他着红袍正服,阔步行至殿外。
与辛栾浅浅颔首之后,便打直了背脊,在外听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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