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听到这话,微微一愣,“你,去哪找的人?”
易澜山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华清斋啊。”
“你去薅裴院首的人?”
“不然呢?”易澜山反问道:“除了咱玄字阶,哪里会有那么多商才汇集,供我挑选?”
阿笙听闻这话,已经能想到裴怀之咬牙切齿的模样了。
说到这,易澜山又咧嘴笑上了,看他这模样,阿笙心下有不好的预感。
“你该不会不止薅了这一个人吧?”
“嘿嘿。”
易澜山拿两只手比了一个数,“现下全是咱商号的人了。”
见阿笙脸色不太好,易澜山继续道。
“你说,你薅一个也是被骂,不如多薅几个,对吧?”
阿笙微蹙着眉,看着易澜山指着自己的手,微微摇头,“不是我要薅的啊。”
明明是易澜山动的手,怎么这笔账算自己头上了。
“那人是不是你要用吧?”
听闻这话,阿笙提着一口气当真是答不出来,如鲠在喉。
当年阿笙不要举荐之事被裴怀之劈头盖脸地数落,如今好了,不仅她一个人看不上那些所谓的前程,还去拐玄字阶的学生。
一旁的几名管事听闻华清斋之名,眼睛都在放光。
原来这二姑娘居然是华清斋出身,还给馆内招揽了其他大才,那自己这前程当真是一片光明。
“姑娘。”
周管事赶紧出来圆场,“如今我们仅剩八名管事了,本来就事务繁重,能多个能干的帮手,百利无一害。”
易澜山见此,赶紧道:“这几人本也是穷苦出身,你说做生意吧,钱不够,从仕途吧人脉不够。”
“不如跟着咱俩攒些本钱,来年有钱了,想做生意还是想当官,我们也不拦着啊。”
易澜山这话让一旁的周管事连连点头。
见阿笙还不开口,易澜山往后靠了靠,道:“反正我听说院首告状的信都已经送去裴府了,你说怎么办吧。”
听闻这话,阿笙眉梢微跳。
若是裴怀之告状的信都已经到帝京了,证明已然是几日前的事了,易澜山这是故意缓了时间才来告诉自己。
这锅她是背定了,没得后悔了。
周管事听得这二姑娘还跟裴氏有交情,心下更欢喜了。
“姑娘,木已成舟。”
“你俩闭嘴。”
阿笙声音虽然轻缓,却让两人成功闭了嘴。
易澜山见阿笙捂着额头,一副难办的模样,不由道:“这事真的有那么严重么?”
“当然严重。”
阿笙急声道:“你当真以为裴氏重才是出于善心,培养什么国之重器么?”
“裴氏要的是在各国的影响力和话语权。”
“天地玄黄一年才出多少学生,玄字阶今年的结业生就被你带走三分之一。”
阿笙紧蹙眉头,“若是被人知道裴氏培养出来的人才最后被一个商贩大量带走,为了华清斋的声誉院首便不可能与我们罢休。”
华清斋的生徒都是各国争抢的对象。
若是普通商贩都能随意挖走裴氏的人才,这让每年参与华清斋结业宴的各国勋贵如何看华清斋?
各国此后可还会一如既往地珍惜华清斋的生徒么?
若只是一两个人还罢,这将近二十个人,就算裴怀之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裴氏族内也不会轻易放过。
易澜山借着自己的身份之便,不但损害了华清斋对外的名声,还有损裴氏自身的利益。
“我想着,院首跟你关系不错……”
阿笙当真是有些着急了,“这哪里是人情的事,事及华清斋声誉,院首哪里肯轻易饶过。”
“可,人都已经到帝京了,咱们不可能又给人退回去吧。”
易澜山也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这要是退了,他们也错过招揽了……”
况且易澜山找的这些学生家里都不算富裕,错过了招揽又被他们给退了,前程当真就完了。
“再说,要当真退了,我们商号的信誉也毁了。”
阿笙蹙紧了眉看向易澜山,他再不敢多话。
易澜山自知理亏,不由错开了目光,生怕阿笙将他生吞了。
见易澜山这个样子,阿笙知道此时嗔怪他也无用。
“这件事必须给裴院首一个交待。”
清早,阿笙尚陪着安氏在用早膳。
后厨近日上了桂花膳,安氏早上都要用上一小碗的金桂蜜羹,微甜的口感正适合早上胃口不甚好的时候。
此时,门房道有阿笙的来信。
阿笙接过侍女递来的清水,沾了沾手,复才接过来信。
这信是西陵来的。
阿笙心里一顿。
打开一看,果然是为了易澜山此前带走玄字阶学生之事。
易澜山带着的这批学生中,不少是被织造局这类的寮所看上的,亦有他国亲王欲收归做幕僚之用的商才。
信中指责阿笙等人借着华清斋学生的身份,骗得玄字阶生徒的信任,未经院内允许便将人私自带走。
裴怀之更是在信的末尾,道了一句。
“阿笙你生意的起始来自我裴氏,回头便要泄我裴氏的墙角,如此行径哪有商德可言?”
阿笙皱着眉看完了这一则信,而后起身,朝安氏伏了伏身子。
“外祖母,我有急事,可否先行离席?”
安氏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便也不阻拦,“不过小膳,你先去吧。”
得了话,阿笙让小桃准备车驾,一路直接往天水阁而去。
那日易澜山来过玲珑馆后,阿笙便催着他去一趟西陵,亲自与裴怀之将事情说清,为何今日还会有这封信?
她赶到天水阁,却见馆内正是热闹,各人穿梭其间,每间阁子都有贵客莅临,就连一楼甜点铺子的小厮都被借来这里帮忙。
阿笙微微蹙眉,直接去寻锦瑟。
待阿笙到时,锦瑟刚忙完手中之事。
“姑娘,你怎么来了?”
锦瑟面中带喜。
原来,易澜山如今打出了华清斋的名声,天水阁的生意便越发多了起来。
易澜山见这行市,便直接将二楼收了回来待客,如今正在整理。
锦瑟喜笑颜开地与阿笙分享天水阁的喜事,却见她眉目深沉。
“易澜山这几日可有去过西陵?”
锦瑟不知其中原由,摇了摇头,“他这几日忙着招呼来客,哪里有时间去,怎么了?”
阿笙彻底沉了神色,缓声道:“这些华清斋的学生是他私下瞒着院首带走的。”
锦瑟在华清斋数年,自然明白,对华清斋而言,人才如宝藏。
她看着这满堂的热闹,心里也跟着凉了。
“他现在人在哪?”
锦瑟立刻着人询问,阿笙听闻地方便抬步而去。
易澜山此刻正在最里面的阁子里接待来客。
阿笙到的时候,便见人启门而出。
屋内,清香苒苒,阿笙推门而进便见易澜山惬意地坐在宽椅之上,案几之上放着的是来人送的礼品。
如今天水阁的人须得重金相聘,这帝京大小商家都想请华清斋的商才为自己的生意指点迷津,解决问题。
为了能提前排到自己,这不就得给易澜山送礼来了。
见到阿笙冷着眉眼来,易澜山心下即明到底是什么事,但他看着这宾客满堂的模样,心中十分有底气。
“打住,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是你说事情现在已经是这样了,咱去道歉也无用不是?”
易澜山见阿笙抿着嘴并不说话,便认为她看着如今这红火的生意,心中应当与自己一般,让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你看咱现在生意多好啊!”
说着又开始与阿笙盘算这短短几日的进账。
“易师兄。”
良久,阿笙方才缓缓开口,她看向易澜山,眼神中只有定静,并无易澜山的欣喜。
“在商虽然言商,但不能不讲商德,更不能坏师门信誉。”
易澜山微微蹙眉,“你这人现在怎么脑子这么死板了?”
阿笙见着易澜山一副怨怪的模样看着自己,她自知与其辩解无用。
阿笙往后退了两步,欠了欠身,“既然我与师兄在理念之上无法达成一致,便也不用一同做这生意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易澜山眉头紧皱,看着阿笙浅淡的眉目。
“这事有那么严重么?你去问问,哪个商人不图利,咱已经结业了,难道一辈子要被华清斋给约束着么?”
阿笙知晓,易澜山如今已经被眼前巨大的利益所俘获,哪里还看得到其它的。
她敛了眉目,与易澜山缓声道:“此后的事我会着人来办,今日便不打搅了。”
说完便欠了欠身,而后转身离去。
阿笙离开天水阁之后,并未回窦府,而是与小桃交待了一声,直接车马疾驰,往西陵而去。
但阿笙的车马却连华清斋的云庭都未进到。
她看着华清斋浅雕鲲鹏的大门和守门人为难的神情,不禁微微蹙紧了眉。
裴怀之这是正在气头上,不愿意见阿笙。
那守门的大汉是熟识阿笙的,阿笙不好为难他。
“阿叔,可否为我传话给院首?”
那大汉连连点头,裴院首不让人进去,但也特意提了,若是有话可以让她留下。
“那阿叔你可得如实传达。”
大汉点头道:“自然。”
阿笙先是欠了欠身,大汉正要让她无需客气,便见她理了理衣袖,瞬间横了眉目。
“院首,你就是个老糊涂!”
阿笙这一喊让不少路过的华清斋生徒驻足侧目。
那大汉也被阿笙这前后两副面孔给唬得一愣。
“当真是我要做这事,我定然是去找那些被你藏起来的高人,要这些嫩青苗子做什么?”
“是个人打着我名声便是我做的事了?”
末了还不忘又补一句。
“糊涂!”
说完便转身离去。
良久后,裴怀之的竹居内。
那守门的大汉,学着阿笙挽袖横眉的模样,绘声绘色地将阿笙的话一一复述,在几人面前演了一出“大汉娇骂”。
说着说着那大汉自己还憋不住要笑两声。
裴五爷忍笑忍得面色微红,时不时偷看裴怀之青了的脸色。
裴怀之见屋内众人忍得面色赤红,不由开口道:“笑吧笑吧。”
这一声出,堂室之内一阵哄笑。
裴五更是直接笑得直不起腰。
裴怀之虽然并非裴氏家主一脉,但他在族内外的声望极高,即便是当年裴钰对他亦是十分客气,哪里敢这般与他说话?
阿笙会这样也定然是气极了。
裴怀之听完那大汉的传话,却是不由叹了口气。
“虽然我也不相信是她做的,但商号在她名下,华清斋若是没有任何动作,这先例一开往后可就难办了。”
阿笙返回帝京后,便招来航道的帐房先生与天水阁将账目盘清。
不过数日,便与天水阁分割清楚。
阿笙走得决绝,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但做人毕竟留三分余地。
那天水阁的地契还在阿笙的名下,阿笙便以低于市价的价格租给易澜山,算是二人合作好聚好散。
易澜山如今独占这满堂红的生意,自然不会多生怨怼,但酒后还是只道阿笙是胆小,做不得大事。
饶是如此,半月之后,阿笙还是收到了西州的来信。
华清斋此事已然被燕城得知,族内叫停了航道的生意。
裴王后在信中道,希望阿笙能妥善处理,否则西州会另建航道,取而代之。
阿笙神色淡漠地将一页薄薄的纸看完,而锦瑟在一旁却已经是急得不知所措。
阿笙看完信,将文纸又工整地折叠好,放回了案几之上。
当日她便隐隐有感,会是这么个结果,当真收到西州的信时,心中反倒波澜不惊。
阿笙看着锦瑟紧皱的眉头,宽慰道:“阿姊莫要着急。”
“如何能不急?”
锦瑟急声道:“这件事明明就不是你做的,却要你来背这个祸。”
阿笙闻此,神色淡淡。
“这件事倒是提醒了我。”
她缓缓执盏,拂了拂茶沫,任清香拂鼻,终究也没进一口。
“西州的确没有非要与我们合作的必要不是?”
阿笙浅声道:“你看,在这么点事面前,我在裴王后那里的那点薄面便起不了多大作用了。”
她拂了拂茶盏,轻轻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所以,这一次,我们要让裴氏主动找我们才行。”
锦瑟听她这话是有了主意。
“先缓一缓吧,裴王后既然给了我们时间处理,便不会当即叫停航道的事。”
说到这,锦瑟问道:“那华清斋那个精通布行生意的学生还用么?”
阿笙将杯盏放下,扬起了笑,“用,怎么不用?既然都已经受罚了,便将这罪坐实了。”
锦瑟看着阿笙的眼中浮出几缕锋利的光。
“不仅这个学生,还有天水阁的那些,我们全都接下。”
锦瑟原是不明阿笙这话的意思。
然而就在阿笙接到西州信件的两日后,天水阁便出了大事。
易澜山这些时日谈的所有客户全部撤走,就连理由都不肯给他。
几乎一日之内,天水阁满堂的喧嚣便清了干净。
待易澜山问清楚才知道,是帝京各大商会同时封绝了他的生意。
帝京商会由各行行首把持,背后不乏世家大族的身影,能同时让那么多世族对他出手,便唯有裴氏了。
易澜山此时方才明白,为何阿笙要那么急着与天水阁切割。
但他现在反悔已然晚了。
此时的天水阁可不是他一个人,还有那些被他带出来的华清斋生徒,众人面对这空空如也的堂室,如同自己望不清楚的前程。
堂室昏黄,易澜山从自己那看得到内河柳岸的阁子往外望去,只见日落西山,满目仓惶。
屋外的脚步声在此时的寂静当中尤其明显。
“吱呀”一声,来人推门而入。
“易师兄。”
易澜山闻言猛地回头,却见阿笙一袭明月望山服走了进来。
近日阿笙航道亦受牵连之事他已然知晓,此时见到阿笙,却是连头都不敢抬。
“我,我的确没想到会成现下这个样子。”
阿笙在案几对面坐了下来,她看着不过几日光景便颓废了不少的易澜山,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师兄,在帝京做生意,讲的便是规矩,你这是坏了裴氏的规矩。”
闻此,易澜山也不反驳了,唯点了点头,不再吱声。
易澜山是没想到,自己待了六年的华清斋,下起手来居然毫不留情。
“你那边,还好么?”
易澜山缓缓问道,毕竟阿笙才是最无辜的那个,被他借了名号,受到了这般牵连。
见阿笙摇了摇头,易澜山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她了。
“但是师兄,做生意便是如此,有起有落,你我还好,背靠家族,你带来的那些学生,你想好怎么办了么?”
因为这群学生易澜山得罪了裴氏,易家又怎么敢替他出面处理这些人,都是巴不得离得远远的,别牵连了自身。
见易澜山摇头,阿笙方才开口道:“人都给我吧。”
易澜山闻此猛地抬头,“你不怕?”
阿笙笑道:“我可没说自己收了华清斋的学生。”
她声音和缓,徐徐道来:“我只是收了几个穷学生在船上做工罢了,他们难道还要上船去查么?”
“可你航道如今……你还是莫要沾染这事了。”
“难道什么都不做,将一个个原本有大好前程的人都逼死么?”
他们随易澜山离开,便回不去华清斋了,还得罪了那些权贵。
这群人又没有家事,又无钱财,如何在帝京生存下来。
本都是心高志远之人,平白遭了这祸事,任谁能想得开?
阿笙往后靠了靠,低敛了眉目,斜下的夕阳在她眼中投下剪影。
“更何况,院首并未对你我下死手,便是念在众人年纪较轻,还肯给机会。”
“既是如此,便不会再做为难。”
易澜山闻此点了点头。
的确,以裴氏的能力,哪里只会到这就收手了。
裴院首还是轻放了他们。
“再说了,我又岂是任人拿捏的?”
这话说得清冷,易澜山静静地看着阿笙。
她向来如此,用温软的语气,说着最硬的话。
阿笙将这些学生的去处解决,易澜山心中大石放下了一半,他忽而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笑道:“原本我以为自己这下终于在家中长脸了,却没想到就这几日的风光。”
阿笙浅浅笑了笑,她看了看这夕阳满布的堂室,道:“师兄眼光还是好的,这地方风景当真不错。”
易澜山闻此微微垂着头。
眼前的易澜山早没了早些时日的意气风发。
阿笙起身欠了欠身,而后离开了天水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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