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谨小慎微地觑她一眼,恭敬一揖道:“朕何其有幸,得以晤见上神。”
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声音都打颤了。
雪砚耷着眼,干晾了他好一会儿。才淡漠如雪地说:“朕?你在本尊面前自称朕?”
皇上微微一震,冷汗滴在了龙袍上,“焕章失礼了。”
周魁:“......!!”
大夏的皇姓是吕。
德裕皇帝名先文,字焕章。
字焕章的皇帝说:“上神降临我大夏国土,乃是焕章之幸,大夏子民之幸。小王恳请上神慈悲,移步宫中接受供养。若上神愿意,焕章愿以‘大国师’之礼相待,终身侍奉,不敢差池。”
“放肆。”雪砚说。
这一位假神惜字如金,淫威比天子大了一百倍也不止。
皇帝挂着汗觑她一眼,又改口说:“若上神决意在周家修行,小王也愿担当护法之责,为上神扫除一切外部的修行障碍......”
这个刹那,雪砚有一点冲动,想说一句“你给本尊磕一百个头才够护法的资格呢”。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哪个神明会当面要人给自己磕头的?
没听说过。
做戏要循着板眼来,切不可急功近利。
雪砚冷着脸不说一个字。把师父的派头学了个七八分像:皇帝说啥她都爱理不理。这派头越发捧高了她,拉低了他。
天子俨然成了一个孙子,每根汗毛都为她臣服了。
周魁的汗毛也为她臣服了。
历史上被帝王尊崇、信任的妖道们大概就这么上位的吧?好家伙,屁大的本事没有,全靠脸皮厚胆子肥,拉起来就敢演!
他以前常想,那些拿皇帝当猴耍的人究竟是些啥货色呢?
没想到,今日亲眼见证了一个。
这人还是他天天搂怀里当宝的媳妇儿。而自己还助纣为虐,参与了她的阴谋。
周魁莫名想到了“忠君报国”的第一条家训。
要是爹见到眼前这一幕,可能会把他拖到祖宗牌位前杖毙吧......不过,爷无所谓。周魁打小就知道自己的离经叛道,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作君王的附属。
他出生入死、驰骋疆场时,为的岂是一个腐朽的吕家皇族?
皇帝极尽巴结,恭敬陈词,之后就口才枯竭掏不出好词儿了。心里真正想说的“长生不老”却不敢出口。
一时,战兢兢地冷着场。
腋窝里的冷汗如小溪一样往下挂。
许久,雪砚才用赦免的口吻说:“先回去,认真做好你的皇帝。”
说着,就把眼合上了。
这双美目再一掀开,泠泠凶光已完全隐去了。她又成了一个懵懂、脆弱的小女子,慌乱无比地寻找着她的主心骨:“......夫君。”
周魁一步冲过去,安慰道:“不怕,四哥在这。”
前后对比的悬殊太大了!
德裕皇帝傻眼地戳着,失落的感觉无法形容。像被人从一场刺激的好梦里强行拖了出来。先回去做好你的皇帝,那之后呢......?
皇帝几欲抓狂。
见这夫妻俩执手相看,宛如一年会一次的牛郎和织女——实在有点倒胃口。周四星算是废了。长生不老后要多少天女没有?这笔帐都不会算。
皇帝慢慢地挺直腰杆,恢复了他的真龙气势。朗声道:“四星听旨。”
周魁赶忙袍子一撩,跪下接旨。
“自今日起你代朕护法,务必谨慎恭敬,言行不得有一丝忤逆。关乎我大夏昌隆国运,若有疏忽怠慢,按欺君叛国处置。”
“......臣遵旨。”
皇帝把他扶起来,严正叮嘱道:“上神每次苏醒后一切动向、所说的每一句话,务必一字不差向朕禀报。”
周魁轻嗤一声:“皇上,您还真信了她是个神?”
皇帝死死地盯着他,几乎想抽他一个大耳掴子(却又不敢)。
周魁垂眸,“微臣知罪。”
“朕问你,此事还有谁人知晓?”
“暂无人知晓。”
“嗯,严密捂在三人之间。为了你夫人的安全着想,别让第四个人搅和进来。”
周魁心里冷笑:哼,是为你的“长生不老”着想吧?
嘴上却说:“是,微臣明白了。”
“......”
君臣又对后续之事密议一番,夜深霜寒才散了去。
这一场突袭将军府的造访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最后在奇妙的和谐中收场了。皇帝迈着天家的步伐离开将军府时,感到有一点晕乎、一点迷醉。
龙脚几乎踩不到实地上了......
回首望一望壮丽的府邸,以及巍然傲岸的大将军,有了和从前不一样的观感。
蛮复杂的,蛮微妙的。
江山,长生,四海,八荒,美人......这一切在四十岁的帝王心里翻腾,给了他一个全新的美梦。这一路上,他踌躇满志地叹了不止上百次。
将军府。
周魁抱臂瞧着一地的瓦砾废墟,恨恨地说一句:“败家娘们儿。你拍桌子不行,非得拆屋子?”
“拍桌子不够......摧枯拉朽的效果。”彰显不出神威呀。
“今晚你别睡觉了,给我在这儿砌墙。”
“哦。”她乖乖服个软。
一个真正的祸水,就算顶个猪头三的脸也是楚楚动人的。
以柔克刚真被她玩会了,玩得炉火纯青。周魁一撇嘴,“哦什么,逗你玩的也听不出来?”
“我也逗你玩的。没默契。”
他斜睨她好一会,才说,“扯这么大的谎我看你将来怎么圆。”
雪砚赖皮说:“谎是你扯的,我只是配合你做戏。”
丈夫噎个半死,故作凶恶地说:“哼。我也是糊涂油蒙了心,听你一个妇人的唆使干下了这等诛九族的事。”
“错,这可是在救你的九族。四哥信我不?”
他眼神一软,又笑道:“......嗯,信。”
“那你后悔不?”
当然不后悔。
官场就是戏场。插科打诨、吹拉弹唱无一不是权谋。
他岂会不通这道理?周魁嘴角一撇,道貌岸然地说:“我拼命劝皇上不要信,他非要信有啥办法?走吧,媳妇儿,咱去睡觉......”
正月十一的早晨。
因为周魁拒了皇后的邀请,外头一些议论传进了府里来。瞒在鼓里的周家长辈才知道老四媳妇又受伤了。
辰时方过,老祖母领着嫂子们来探病了,“小雪呢......”
雪砚一时没处躲,一张青红蓝紫的五花脸迎接了众人。探病的各个吓到失语。本以为是轻微摔伤,一见才发现差不多是毁容。
好好的美人胚子都糊了。
三嫂直嗓子先喊起来:“了不得出大事儿了,你这能是摔伤的?”
“怎么回事?”
老祖母虽八十一岁了,眼睛还没有瞎。直瞧得又气又痛,手也发了抖。这个最小的孙媳妇儿非但可人乖巧,还孤身一人把她从狼窝里解救出来。
如今一滴好处没捞着,竟被人打得没一块好肉了。
老祖母异常严肃,像哄小娃儿似的轻轻说:“乖乖你莫怕,告诉祖母这伤咋弄的?不管是谁打的,祖母替你作主。”
雪砚答得极认真:“祖母,没有人打我。这些伤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祖母虎了她的银盆脸,责备道:“胡话,你好端端地打自己做什么?”
“因为我想练一些本事,不小心出纰漏打在了自己身上。”雪砚囫囵总结一下自己的状况。可是,这真话没有一丝说服人心的力量。
因为她的伤实在惨绝了。
跟在黑牢里被人当撒气桶的死刑犯差不多。
嫂子们互觑一眼,表情都难看得挂不住了。这府里除了老四还有谁敢对她下这狠手?
即便是公爹也没这胆子啊。
大家原以为,这雪嫩花娇的美人嫁进来是受宠享福的,没想到命比纸薄,才一个月就痛吃一顿这样的“生活”了。
嫂子们原先对这四妹还有一点羡慕嫉妒恨,此刻全化作了仗义和同情。泪花儿在眼里打颤,难过得心里直揪揪了。
三嫂一脸寒气:“太不像人了。我就直接问吧,是不是老四动的手?”
雪砚连忙说:“不是的,真不是。”
“那是谁干的?”
“......”
说是自己打的没人信。她想说遭了刺客,又怕连累护卫们被责罚,支吾半天没个准话儿。
三嫂:“你千万别帮他瞒着,这种事有一次就有两次。绝不能姑息。”
二嫂的脸色也黑透了。以她特有的慢吞语气说:“他要是真干了这畜生事,立刻叫几个哥哥拖祠堂里上家法,这个是没商量的。”
大嫂拿出了长嫂如母的气势:“哼,周家的子弟不管官做多大,也大不过祖宗定的礼义纲辰去。好一个牛轰轰的大将军,真以为没人能办他了是吧?”
“......”
大家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句。一家子女人齐心为她撑腰的感觉太有冲击力了,让雪砚几乎忘了插嘴。
从小到大每次在妹妹、嫂子们那儿受了气,总要被娘晓之以理,息事宁人。她从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浩然家风。
以前只听说大家族里有各种龃龉阴私,勾心斗角。妯娌间常往死里算计。这样的齐心有爱一点不像真实的。
雪砚多容易被感动啊。她感到了无以伦比的受宠。
忍不住一抿嘴,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这活活被宠出的泪水,立刻就把丈夫的罪名坐实了。
尽管她一个劲儿解释:“没有,四哥真没打我.....我就是看嫂子们和祖母这样疼我......”
大家都只当她委曲求全,这时还在顾惜男人的面子。
老祖母伤心极了,哽声道:“老三家的让你男人去把那孽障捆回来,他这么打媳妇,干脆把我也打死吧——!”
三嫂气汹汹地去了。
雪砚:“......”
老祖母忍着泪拍她的手,安抚道:“乖乖莫怕。在周家不是男人一手遮天说了算的。老大家的,让你公爹去祠堂请家法。”
雪砚十张嘴都来不及解释,“祖母,不要.......”
祖母老泪纵横,“家门不幸。这个讨债的孽障!先前死活不肯娶妻,叫一家人为他操碎了心。这也罢了,如今好容易有了一个花骨朵似的媳妇儿,他还把人往死里打。这个畜生!”
老祖母气得把拐杖在地上顿一顿。
雪砚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最老实的语气说:“祖母您可别气坏了身子。其实,您听我说,这一切是玄女娘娘的意思。”
老祖母驳斥这谬论:“休得胡说。今天就是搬出王母娘娘你也护不了他。”
大嫂嫌她窝囊不争气,“没用。你怎么就知道护着男人?他挥起老拳砸你时念过你的好?”
二嫂丧着脸,慢吞地来了一句好话:“哎,真是,一朵鲜花给畜生嚼了。”
雪砚无力极了。
昨夜拿皇帝当猴耍,都没现在这难度。要不,再当场拍烂一张桌子自证一下吧?
可是往下怎么解释?
想起四哥叮嘱过不要再对任何人提及拜玄女为师的事,她干脆放弃了。这事儿一盆糨糊捋不明白了,留给四哥去操心吧。
周魁不在府里。
他正兢兢业业地为国效命。
大夏的规例是七天上一次朝。
不需去金銮殿、或不必去御书房议事时,他通常会先去京卫营巡视。督查一下兵工,瞅一眼自己的兵。
按说,这种事已不该是一个最高统帅的日常了。可是自打十五岁开始领兵起,他就一直亲力亲为地巡营。多年不辍。
军心的凝聚,不是凭某一个将领的个人骁勇、或临战前的几句动员就能达成的。
功夫必须下在平时的一点一滴。这是他坚信的道理。
做完这件事再去兵部坐镇,处理部将们无法定夺的重大军务。每天的时间浓度极高,充塞着忙不完的事。
其实,一点不比打仗时轻松。
然而这就是责任,是他的立身之本。一个生长于将门世家、以军功定国的大将,注定了一生寿命的大半时间是要给这天下的。
正月十一。
这一天的大事、要事基本有了定夺。
周魁问心无愧地过到了黄昏,心已等不及地飞向家中的妻子了。
他被几名亲信武官簇拥着,凛然阔步地走出官署时,并没意识到这一刻的严峻与微妙。
或许,说生死一线也不为过。
迎面来了两匹马。一匹马上是御书房的杨太监;另一匹上是他的三哥。两人都很快,几乎同时抵达了他的面前。
杨太监下了马唱喏一番,想说“皇上请大将军去御书房叙话”,还没来得及张嘴,被周家老三截了个胡。“四弟速回家,爹快不行了。”
周魁一惊:“怎么回事?”
一众人等大惊失色,皆以为是要回去临终话别。
杨太监的旨就没能宣出口。眼睁睁看着大将军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或许这就叫天意的安排。
假如先奉召去御书房,命运会滑进怎样的烂泥塘里也未可知。
路上周魁问了一声:“爹为何会突然不行?”
三哥大声说:“厥过去一会,差一点就醒不来。”
“为了何事?”
“到家你就知道了。”
一到家,周魁跟着三哥直奔东府,发现去的方向竟然是祠堂。
院子里森严死寂,一个仆人影子都瞧不见。他立刻闻出了味道不对。第一念就是心虚:要糟,该不会是欺君的事败露了?
可是,想一想不大可能啊。昨夜仆人都被打发了出去,没人知道完整内情。皇上恨不得捂得一丝风不漏,是不会说的......
他难得一次心里挂起十五个吊桶,开始七上八下了。
毕竟,媳妇也裹在这里头。
此刻,国公爷拿着藤条立在门堂里。
金刚怒目,须发如针。
身后一水的列祖列宗牌位使他成了森严家法的化身。哥哥们把祠堂大门一关。这大义灭亲的架势,周魁都有十多年没见过了(小时倒是家常便饭)。
祖母也来了。
这时的她一点不慈祥了。假如雪砚在这里,会明白那个假货只弄了个九分像,还有一分没学到手的,是真正世家老太君的底蕴。
说一句顶十句,极有力量。
在她身上有这个家族的根,这家族的底色。
老祖母顿一顿拐杖,威严而缓慢地说:“周家世代门风清正,虽有几个窝囊不争气的,却从没出过打媳妇的子弟。周魁,你出息得过头了!”
周魁一愣:“......!”
国公爷咬牙切齿,胡子直颤:“八尺高的大男人把拳脚招呼在小女子身上。周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畜生!”
周魁一听,心里不禁大松一口气。脸上也自然而然漏出一丝解脱来。是这事儿!他真的是忙昏头了,竟忘了雪儿那一身无法解释的伤。
他脸上的轻松让老父亲特别扎心,痛心疾首暴骂一声,“还真是一个活禽兽。老子以为你长进成人了,原来看错了你!”
老祖母说:“她犯了什么错儿,让你下那么重的手?”
“没犯什么错儿,她乖巧得很。天底下没有比雪儿更乖的女子了。”
——乖巧得把脚都踩皇帝脸上去了。
想到昨夜那一出掉脑袋的大戏,周魁忍不住轻轻一乐。
爹怒目一瞪,藤条都嫌不给力了。操起旁边一根棍子就夯下来。
“嘭”的一声闷响,落到了后背上。
“爹,官服!先把他官服扒了。”哥哥们凶神恶煞,冲过来就是三下五除二。老四精悍、壮美的虎躯就被扒了出来。
一块一块肌肉泾渭分明。
像拿铆钉铆上去的。
哥哥们瞧着都眼红了。想到这是周家比武从无败绩的男人,赶紧拿了事先备好的链条将人五花大绑。
祠堂立刻就成了刑堂。
中间跪着一品的“凶犯”。
周魁郎当一笑,少年时野性难驯的样子全回来了。“怎么着,哥几个总算逮住机会公报私仇了?殴打朝廷命官你们可想清楚了。”
三哥呸他一声:“照打不误!”
老祖母一顿拐杖,声色俱厉地说:“给我把这混账东西往死里打,打完了立刻逐出家门去!”
论武力,在场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是周魁的对手。
但他并不解释。
甚至还有点主动找打的意思。力度一轻下来,就出言不逊地挑衅:“呵,三哥你这是周家男人的拳头?哼,软得像娘们儿。”
“你爷爷的,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爹被他气得爆粗,身上立刻也挨了老祖母几拐杖,“最不成器的就是你,养出一窝子的不成器!”
周魁太需要这一顿痛打了。
白天时他还在琢磨呢,得赶紧找个可信的人给自己弄一身伤。
因为,昨夜的戏是有个小破绽的。他当时说自己已完全被“凶神”碾压,还差点被她碎了骨头。既如此,身上是不可能一点不挂彩的。
皇帝当时完全被故事吸引,又被“上神”的风采所摄,脑子没反应到这一点上来。但保不齐回去后一反刍,疑心病又会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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