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卧室门口响起脚步声。
余明远在门口站了很久才走进房间, 他站在床边,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林知睿即便上床时没有睡意此时也难免开始昏沉。
床沿突然塌陷下去一块。
她没有动,感受到他躺在自己身边。
隔着被子, 余明远的手臂伸向前, 环住她腰,将她从背后圈进自己怀里。
“林知睿, ”感觉到怀里的挣扎,他收紧手臂,下颚用了点力抵住她头顶,耳边是他疲倦到只剩下沙哑的气音,“别动,林知睿,别动……”
他从海南过来,没有直达飞机,在西安或者西宁转机,至少需要七八个小时,一到这里就一家家医院地找过来,算下来,他快二十个小时没睡过觉了。
再冷硬的心也悄悄软化了几分,她不再动,柔顺地被他拥在怀里。
而不知是他的声音带着催眠效果,还是她真的困了,被他抱在怀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很沉,也很长。
林知睿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
余明远不在房间里。
她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没多久接到余明远电话,让她醒了就来酒店餐厅。
到了格尔木后,林知睿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酒店的中式餐厅里,寥寥几人。
为了营造气氛,灯光几分昏黄。
余明远坐在靠窗的双人座,透过旁边的巨大落地窗,能看见这座被大雪覆盖的城市夜景。
零落的灯光嵌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深沉而孤寂。
他换了身衣服,藏青色的立领衬衫外是黑色羊绒开衫。
略暗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没有一丝暖意,反平添几分清落寂寥。
林知睿在他对面坐下,瞥了眼他身上衣服。
“你去海南带冬天的衣服干吗?”
“衣服刚买的,”余明远说,“你睡着后我出去了一趟。”
得知她在格尔木后,他当即就买了最近一班飞格尔木的航班,时间太紧,他连回去整理行李的时间都没有,好在身份证随身带着。
落地格尔木后,他在机场临时买了套衣服,租了车就开始满医院找人。
回到酒店,等她睡熟,他才离开酒店去买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离开前怕她再跑,还拿走了她的证件。
余明远点了几个她爱吃的菜,吃饭时,两人都没说话。
吃完服务员撤走碗碟,送上茶水,两人边喝茶边欣赏夜景。
还是谁都不说话。
自两人相识以来,只要面对面,就没这么冷场过,即使是那段林知睿单方面挑衅的日子,她的蛮不讲理,任性妄为,对他来说,也是种另类的温情。
她回国后,虽也对他冷淡过,但还能维持表面的兄妹关系,不像现在,似乎连说一个字的力气都丧失了。
她那句“我累了”,也许不只是说说。
回想从海南到格尔木这一路上的心情,余明远的心脏,又开始泛起细细密密尖刻的刺痛。
林知睿:“我明天……”
余明远:“明天……”
两人同时开口,又相继停下。
对视几秒,林知睿先偏开头。
林知睿:“你先说。”
余明远:“要说什么?”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林知睿懊恼地蹙眉。
“好,我先说,”余明远微微勾唇,眼里浸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明天我先去换辆车。”
林知睿抬起头,满脸疑惑,“换车干吗?”
余明远慢条斯理地说了现在这辆车的缺点。
林知睿听完,仍然不明白,“所以呢?”
不就开到机场吗,就算雪天路滑,慢慢开,也就几十分钟,何必大费周章地换车?
难道他打算开回上海?
他当然不可能开回上海。
他看着她良久,最后伸手,将她放在桌上的手握在手心里,像过去无数次捏她柔软的手心。
她没有躲开,乖顺地任由他握。
但林知睿却细微地发现,余明远的身上,有什么地方和过去不同了。
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同,他摩挲自己手背肌肤的感觉不同,他……
他寂寂深邃的目光里,装着的她不同了。
“睿睿,”他认真地问,“下一站去哪里?”
高反的症状好了很多,林知睿昨晚睡了个好觉。
早上起来,拉开窗帘。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这是她到了这里后天气最好的一天,窗外一片银装素裹,连带着心情也好了几分。
余明远打来电话,让她去餐厅吃早餐。
吃完早餐,他们退房离开酒店。
余明远已经去租车公司换了辆车,适合在雪地里开的性能最好的越野车。
黑色庞大的车身,在白雪皑皑的背景中,显得更加沉稳大气。
余明远把两人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林知睿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看到座椅上铺着的软垫,垫高的颈枕,和脚垫上摆放的兔毛拖鞋时愣了一下。
“快上车。”外面太冷,余明远催促她上车。
林知睿坐上车,系上安全带,余明远从后座上拿了条薄毯,盖在她膝盖上,让她把鞋脱了换拖鞋。
林知睿换鞋时,他从黑色双肩包里拿出两只保温杯,一黑一白,黑色的放在自己那侧的车门旁,白色的放在中控的杯架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动车。
他没有马上开车,趁热车的间隙,打开导航,调出昨晚就计划好的路线。
直到导航语音里传来他们的下一站目的地,林知睿才有了要和余明远一起旅行的真实感觉。
昨晚他问自己下一站去哪里时,她还以为他只是想知道她原先的计划,于是把当初参加的私人团的路线简单说了下。
他听完没说什么,打开手机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然后说大致路线没问题,但按照目前天气和她身体情况,他们可能要放弃可可西里,火星一号公路和一些不在青甘主环线上的偏远景点。
她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说自己已经取消旅游团了,他说我知道,所以我们改成自驾。
余明远没给她拒绝的机会,重新规划路线,查询景点开放时间,买票,定酒店,线上重新定车,一个小时内全部搞定。
林知睿回头,看到后座上除了他的双肩包,还有很多东西,两人的帽子手套围巾,各种零食饮料自热锅,还有整整一箱的简易氧气罐。
治疗高反和感冒的药,座椅上舒适的垫子,膝盖上柔软的毯子,脚上的拖鞋,手边装着热水的保温杯。
相比余明远的考虑周全,她原本打算的一个人自驾,真的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搞不好自驾第一天就宣告失败。
开车前,余明远替她掖了掖毯子,轻声问:“睡一会儿吗?”
从这里到他们下一个目的地,就算路况好的时候,连续不间断地开,也要六到七个小时。
更何况现在路面有积雪,有的地方可能还会遇到临时封路,看导航的预估时间,八个小时打底。
“不困。”林知睿伸手去点车上屏幕。
车上蓝牙连的余明远的手机,她熟练地点开他的音乐收藏夹,竟然看到一个名为“大西北”的歌单,点开歌单往下滑,一溜全是应景的歌。
她抬头,正对上他目光。
他的眼里,映着清晰的笑,比阳光还明亮。
林知睿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还是……
余明远吗?
“怎么了?”余明远问。
她抿了抿唇,移开视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高反来得快,去的也快,症状消失后,除了感冒,她身体没什么异常。
因为昨晚睡得不错,脸上恢复了点神采,日头透过挡风玻璃,洒在身上,暖意融融。
车里环绕着李书漾清透空灵的嗓音——
“大笑是她,伤感是她,山川是她啊,江河亦是她。”
这首歌她循环了很久。
听多了,也能跟着哼两句。
大西北的美景全在路上。
前方的路好似没有尽头,他们从喧嚣一路开至荒芜。
天地苍茫,旷野无垠。
如果不是余明远不允许,她真想打开车窗,让风声灌入车中,听猎猎作响的五彩经幡。
连续开了三个多小时,他们在服务区停下休息。
这里的服务区和江浙沪的不太一样,除了基础的加油、厕所设施外,没什么吃饭的地方,再加上现在过年,服务区里就只开了家超市。
“想吃什么?”余明远问。
林知睿看着一眼望到头的超市货架,惊讶地问:“还能做选择?”
“可以选——”他笑着说,“红烧牛肉或者老坛酸菜?”
最后两人都吃了经典的红烧牛肉。
休息区没人打扫,桌上是前面游客留下的面碗和垃圾,余明远让林知睿回车上,他泡好面后拿到车里吃。
海拔高,热水不易烧开,面泡得不够软,林知睿挑着吃了几根就没再吃,探身从后座的零食堆里拿了包黄油曲奇拆开吃。
余明远收拾了一下,下车去丢垃圾。
林知睿手里捏着半块曲奇,在车上找垃圾袋,看到他回来便问:“刚才那个垃圾袋呢?这个好甜,有点腻……”
她话没说话,手腕突然被一道力道禁锢住,没等她反应,他已经拉过她的手,低下头,将她手里那半块曲奇吃进嘴里。
曲奇松软,不用咬,轻轻一抿,淡淡的黄油香弥漫在唇齿间。
余明远好似没看见她的表情,抽出一张湿巾纸,细致地替她擦干净手指,连指缝间都不放过。
手指间的痒意让她忍不住蜷了下手。
“怎么了?”他掀起眼皮,故意撩她一眼,“湿巾纸有点凉,忍忍。”
林知睿避开他视线,看着车外,抿着唇说:“要不要我开一段?”
到敦煌还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
“有一句话,”余明远轻声说,“你十八岁那年我就应该告诉你。”
林知睿转回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十八岁?”她听见自己紧张到微哑的声音,“告诉我什么?”
“你生日那天,我没有和陆芷接吻。”
第48章 误会你
回忆起来, 她的十八岁几乎在混乱中度过。
从确定对余明远的心意,接受爱上自己的继兄,到告白被拒绝, 心意被否定, 然后在生日当天看到喜欢的人和女同学在家门口接吻。
十八岁那年,她和他争吵,动手, 歇斯底里, 用一切能威胁他的手段逼迫他也爱自己。
因为她爱他,她不惜放下尊严、家人和未来。
因为他不爱她,她否定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十八岁, 是一场热烈汹涌、悲壮至极的梦。
她曾一度被深深困在梦魇中走不出来。
难说现在也还在这场梦里。
但她已经决定醒过来了。
彻彻底底地醒过来。
二十二岁的林知睿, 目标清晰而明确——
不沉溺于任何人和感情,只做自己的山川河流。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你亲过她吗?”
“当然没有。”
他攥紧她的手,缓缓靠近她,呼吸有几分急切地低声说:“除了你, 我没亲过任何人。”
林知睿没有再追问,因为她毫不怀疑他说的话。
她相信他没有亲过陆芷,也信他没有吻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对于余明远的解释,林知睿只淡漠回应:“……哦。”
余明远垂落的视线中, 是她嘴角沾上的一点曲奇屑。
他伸手用指腹轻捻, 替她擦去,犹豫一瞬才抽出张纸巾,几分不舍地抹去指尖残留的温度。
他抬眸, 期待般看进她眼睛里:“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如果在几天之前, 她听见他这些话,会因为他们彼此都是初吻而欢喜雀跃, 热泪盈眶,会抱住他狠狠地亲,把他们错过的这几年全亲回来。
然而现在,她只想回到十八岁生日那天,和站在家门口的林知睿说——
他现在有没有亲陆芷不重要,四年后他向你澄清也不重要,林知睿啊林知睿,你才是最重要的,请你一定、一定要永远坚定地爱你自己。
林知睿曾撞见江奕的事无法和异性接触,这是种心理疾病,而余明远的洁癖或许也是他年少时的经历导致,在不断被抛弃中自我筑起密不透风的墙,阻止任何人的靠近和潜在的伤害。
趋利避害是天性。
林知睿能理解,也觉得他可怜,但她没有义务成为他的那根救命稻草。
他慢慢靠近,四目相对,他克制的呼吸如薄雾拂过她鼻尖。
车内昏暗,男人缀在阴影里的眉眼更加英俊深邃。
林知睿抬手,手掌贴在余明远胸口,在他灼热的注视和隐隐的期待中,一点、一点加大力道,直到将他推离自己。
她神情默然平静道:“你这样说,我会误会。”
余明远怔了怔,茫然地问:“误会什么?”
她在笑,眼里却无痕。
她说:“误会你现在想亲我。”
说完,不等余明远有所反应,林知睿率先往后退开,丢下句“我去个洗手间”就拉开车门下了车。
林知睿站在洗手池前洗手。
她洗得很慢,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搓洗,像是要把他留在她指尖的温度和触感全都洗去。
水很冷,简直冰凉刺骨,她的手很快就冻到发麻僵住,通红一片。
她其实早就察觉到了余明远的不对劲,特别是他来到格尔木之后。
愿意陪她自驾游不对劲,看她的眼神,对她说的那些话不对劲。
他其实一点也没藏着掖着,恐怕就等着她先开口问。
但她不会问。
她承认她害怕知道答案,潜意识里只想逃避。
“林知睿,”她关上水,抬眼,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清醒一点,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骗你留在他身边,别上当,好吗?”
林知睿回到车里,余明远已经发动车,车里空调打得很暖,没有任何异味,只有车载香薰的清香,是她喜欢的味道。
余明远没再提刚才的话题。
仿佛那句解释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其他深层次的含义。
车开上高速后,林知睿放下座椅,盖着毯子蒙住头。
余明远关了音乐,将空调再打高一点。
刚下过雪,路面湿滑,余明远的车速不快。
颠簸中,林知睿睡了几个浅浅的觉。
途中停过一次车,余明远把车停在国道旁的临时停车区,没熄火。
他下车开车门,风灌进来的瞬间她就醒了,等到车门被轻轻关上,她才在毯子下睁开眼睛。
等了片刻,她拉下毯子,只露出眼睛,透过车窗,看着不远处那抹身影。
余明远背对着车,站在车外几步远,单手插袋,垂落的另一只手上,燃着一支烟,指尖的星火随着风明灭。
他的面前是一片戈壁,穹宇苍苍,大漠茫茫。
显得他愈加落寞寂寥,茕茕孑立。
不知道此时的他在想什么。
林知睿的眼眶倏然湿润。
十分钟后,车门再次打开关上。
及时缩回毯子里的林知睿闻到一股很淡的烟草味。
他没什么烟瘾,偶尔加班累了,工作烦心,抽一根提神解乏。
她第一次看见他抽烟是自己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站在阳台上,黑夜中指尖的那点星火,明明暗暗,将熄未熄。
如同她当时的心跳,一时狂跳,一时又停滞。
回忆里全是薄荷和尼古丁的味道,还有他说的那句话——
林知睿,你是我妹妹,我永远不会亲你。
后来她也学会了抽烟。
才知道他说“我不喜欢抽烟”是真话。
如果不是实在太痛,又怎会贪恋那一时半刻的麻痹?
途中余明远只停了一次,后面没再停,直达目的地。
林知睿醒来时,他们已经到敦煌市。
车开进酒店停车位,下车后,两人先去办了入住。
临时订房,大部分酒店要不没房,要不套房定完了,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不降低酒店标准的前提下,定了两个大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