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余明远把手伸向邹诚,满脸急色,“有点事,我得先走。”
邹诚低头,看到他手里的车钥匙。
“去哪儿?晚上还回来吃吗?”
问完邹诚才反应过来,这里能有什么事,他说的“走”自然是要离开海南。
“回上海吗?”邹诚向儿子确认。
余明远没回邹诚的话,只说:“两个小时后的飞机,我现在直接去机场,如果你们走之前我没回来,麻烦帮我收拾下行李带回上海。”
“好,我知道了,”邹诚难得看他露出这么着急的神色,连行李都来不及回去拿,知道事情不小,他不敢耽误他事,接过车钥匙,嘱咐道,“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爸。”
余明远转身时停顿了一下,没等他说话,邹诚扬了扬下巴,“放心吧,你林姨那儿我替你说。”
“好。”
这里离机场并不近,时间很紧张,余明远不再多说,坐上已经等候的出租车,往机场赶。
一场突袭的大雪,将整个城市埋进了一片厚重的白色中。
城市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安静得只剩下下雪的声音。
医院里却很热闹,特别是吸氧室里,二十多张铁皮椅子上坐满了人,或坐或躺,鼻子里塞着氧气管,一个个虚弱得不行。
不知谁哀叹了句“可可西里很美,我再也不来啦!”
一时间引起所有人的共鸣。
吸氧室里开着空调,又闷又热。
林知睿侧身躺在角落的椅子上。
她把冲锋衣的衣领拉到顶,帽子拉起来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脸色发白,眼底是没休息好的一片淡淡青晕。
林知睿耳朵里带着降噪耳机隔绝吵闹声,持续的头疼让她在这种环境下睡得不怎么踏实,眉心蹙得很深。
旁人椅子上的人,伸手碰了下她手臂,她只拖着长音“嗯”了声,没睁开眼睛。
“听说昨天有个女生,高反严重,引发肺水肿,送到医院两个小时人就没了。”
林知睿没说话,旁边的女生还在喋喋不休。
“你说那女生家人得知噩耗,该有多难受,好好的一个人出去玩,突然就没了。”
那女生见林知睿不说话,关心了句:“你还很难受啊?”
林知睿这才说:“还好。”
女生问:“我去买点吃的,你要什么吗?”
林知睿没什么气力地摆了摆手。
“那好吧。”
那女生离开了吸氧室没多久,林知睿的手机响了几下,她睁开眼睛看了眼。
一个名为“0125-0202大青甘环线游私人团”的群里,领队发了几段话。
林知睿来大西北前报了个当地团,因为突降大雪,行程受到了影响。
旅行社给出了两个方案,可以就地散团,退回后面的费用,或者临时调整行程,不走环线,改为周边深度游,但下着雪,路上开车危险,旅行社建议他们散团。
小团里的其他两人都同意了散团,林知睿也回了个同意。
什么朋友来上海要陪玩都是她的谎言,就在林韵他们去海南的当天下午,她一个人飞到了格尔木。
来这里是大年三十晚上,她和江奕联系后突然产生的念头,那天和余明远大闹一场后,她最终定下了这次行程。
她虽然任性,胆子也大 ,但人生地不熟,大西北又实在太大,报个团是最安全的。
没想到他们才成团还没来得及出发,就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了行程。
而她也因为感冒,导致高反严重,只能来医院吸氧。
她不认为来这里是为了逃避,她只是想找个地方,离熟悉的人和环境远一点,让她能足够冷静地度过这段戒断期。
戒断她对余明远的分离焦虑。
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林知睿把冲锋衣领口的抽绳拉拉紧,试图把自己的鼻子盖住。
快中午了,有人从外面买了东西进来吃,密闭的空间里一股子奇奇怪怪的味道。
正在她脑袋昏沉地盘算着后面的行程,是等大雪停了回西宁坐飞机回上海,还是自己租辆车继续往下走,她头顶的光线突然暗了几分。
有人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大片光线。
林知睿以为是隔壁那个和自己一起吸氧的女孩回来了。
两人都是独自一人来的医院,百无聊赖时说过几句话。
过了很久,眼前光线并没有恢复明亮,身边的椅子也没人坐下。
她这才感到奇怪,微微坐直身体,睁开眼睛。
林知睿的视线自下而上。
先是看到一双黑色的高帮靴,再往上是黑色工装裤包裹着的一双笔直长腿,劲挺的黑色冲锋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内搭的黑色卫衣和一截冷白的脖子 。
一身的黑,修长,严肃,冷硬。
吸氧室里没开灯,窗帘被拉上一半,他站在另一半里,半个身体沉在日光中,围绕在身边细小的浮尘让他看着像失焦的照片,模糊不清。
林知睿望向窗外,她突然发现——
雪停了。
余明远站在林知睿面前,沉默地看她,看到她慢慢聚起的视线里,依次出现困惑,慌张,惊讶,最后归于一片沉静。
两人沉默对望,明明才两天没见,却好像隔了很久很久。
比林知睿留学的那四年还要久。
余明远没有坐在旁边的空位上,他蹲下身,握住她袖子外的手,“很难受吗?”
“妈妈知道吗?”
他没问她为什么独自跑来这里,她也没问他为何会知道她在这里。
余明远摇头,“她不知道。”
林知睿放下心。
她并不担心余明远能不能瞒得过林韵,公司有事,项目有问题,无论什么理由,林总都会无条件信任他。
“什么时候到的?”
“八点到的机场。”
林知睿拿出手机看了眼,现在十一点。
不用问他怎么找到的她,三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他一家家医院找过来。
林知睿没再说话,从他手里抽出手,重新靠躺回去。
余明远站起身,先是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环顾四周。
这里有很多同样吸氧的人,大都是游客,身边有家人或朋友陪同,闹哄哄的。
四周窗门紧闭,打着空调,空气里混合着各种古怪的味道。
他几乎把这里的医院跑遍了,所以他知道有环境更好的医院。
他可以马上给她安排一间单人病房,那里干净,安静,舒适,有专门的护士照顾,能让她好好休息。
但他了解她,她不会愿意同自己走。
“吸多久了?”余明远问。
“一个小时。”
“除了高反还有其他不舒服吗?”
她迟疑一瞬,偏开脸,轻声道:“没有。”
余明远没再问什么。
那么明显的鼻音,一听就是重感冒,所以才会撑不住来吸氧。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一般吸氧不超过两个小时,现在弄她走,更折腾人。
余明远不再说话,稍稍往边上站了站,不影响周围出出进进的人。
沉默无声,仿佛不存在。
但余明远的身形实在太过显眼,就算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也吸引住了房间里绝大多数的目光。
他毫不在乎,他的目光永远只会落在一个人身上。
林知睿就算紧闭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在看自己。
她把脸更深地埋进衣服里,希冀能挡住这道灼热到刺痛皮肤的目光。
之前出去买东西的女生回来,看到自己座位前站着的人,惊讶了一下。
其实刚才出去时,女生在门口遇到余明远了。
他进来得急,差点和她撞上,匆匆说了句“抱歉”,女生忍不住驻足回头,看向他背影。
实在是那一眼太惊艳了。
没想到回来就看到了人。
真是该死的有缘!
余明远冲她轻点下头,“你好。”
女生反应慢半拍地“啊”了声,“你、你好。”
余明远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请问这里最近的便利店在哪里?”
“医院住院部就有一个罗森。”
“谢谢。”
余明远离开了吸氧室,女生才反应过来,她坐回自己位置,侧过身看向林知睿,“你不是说你一个人来的大西北吗?”
余明远的突然出现,让林知睿有点不知所措,脸色看着更不好了。
确实是一个人,只不过才两天就被人逮到了。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会被带回上海,或者海南,她心里就莫名烦躁。
看她紧皱的眉心,女生好奇道:“搭讪的?”
但她马上又自我否定,“可这种条件的,看着不像需要搭讪啊!”
余明远很快回来了,手里拎着罗森的袋子。
他买了两瓶水,一次性杯子,几个小面包。
他把水倒在杯子里再递给林知睿。
林知睿接过,喝了几口就不喝了。
他拿走她手里杯子,把拆开的面包放在她手里。
她摇了摇头没接。
他没勉强她一定要吃,把面包放回去,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盒糖,倒出一粒在纸巾上。
“甜橙味的。”他轻声说。
林知睿拒绝的声音卡在喉咙口,因为“甜橙”两个字,口腔里不由自主分泌出过多的口水。
没用手直接接触,她低头,含住他递到嘴边,纸巾上的那枚橙色糖果。
纸巾轻薄柔软,被更软的东西往下压了压。
一触即逝,像落在手心里的羽毛,轻轻柔柔。
余明远连同糖盒和纸巾一起塞回口袋里。
林知睿把糖果顶在一侧腮边,用力抿了抿,酸甜味道瞬间盈满口腔。
寡淡到苦涩的嘴里终于有了味道,连眉角眼梢都染上了一丝柔软的愉悦。
余明远看着她,很淡地勾了下唇。
甜橙味的水果糖打开了她的胃口,慢慢吃了两个小面包,又躺了会儿,两个小时就到了。
他们准备离开时,余明远再去开了点备用的药,让她坐在吸氧室里等他。
他一走,旁边的女生才找到机会凑过去。
“男朋友啊?”
刚才这两人的互动,女生当然看得出来,他们肯定是认识的,而且瞧男的体贴入微的样子除了男朋友她不做他想,但林知睿的反应很冷淡。
女生猜测两人应该是吵架了,女朋友一言不合跑来大西北,男朋友则千里追妻。
女生虽然觉得林知睿未免有些矫情,就因为吵个架跑这么远,但又觉得啊啊啊他们好配!
“不是。”林知睿否认。
女生只当她还在赌气,说出刚才遇到余明远的那一幕。
“我告诉你哦,”女生说,“我刚才出去时在门口差点撞到你男朋友,你不知道,他那个着急呦,那么冷的天,还下着雪,他却跑得满头的汗……”
满头的汗?
林知睿的心触动了一下。
余明远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脸上也是干干净净,一点汗都没见着,如果要说有什么异样,就只有头发微微有些湿。
林知睿不知道,余明远在跑了好几个医院,终于在这里找到她之后,没有马上进来。
他在吸氧室外呆了很久,可还是没法冷静,只能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收拾好所有情绪后才出现在她面前。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把所有疯狂和混乱藏了起来。
很深很深地藏起来。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一直藏下去 。
余明远租了辆车,在林知睿上车前,他脱下外套叠了两下铺在座椅上。
时间紧张,他没空挑选车型,这辆车没有座椅加热功能。
林知睿的目光在他衣服上扫过,最后什么也没说,坐上了车。
衣服刚从他身上脱下,还带着一丝体温。
“酒店在哪儿?”余明远上车后问。
林知睿报了个名字。
听到酒店名字,余明远“嗯”了声,然后拿出手机导航。
这么多年的相处,林知睿知道,他还算满意自己定的酒店规格。
医院离酒店不远,十分钟后,车停在酒店地下车库。
“你先上楼,我去办入住,”余明远陪着她往电梯厅走,经过酒店大堂时脚步停了一瞬又继续往前,“算了,先送你上去。”
林知睿的房间在二十六层,小套间。
她用门卡刷开门进去。
她昨天很晚才入住,洗完澡就感到头疼,头疼欲裂的那种疼,她知道自己高反了,也知道高反的严重性,于是马上打车去了离酒店最近的医院,今天一早症状没好又去了。
所以行李箱还摊开在房间里,她的那些东西乱糟糟地堆着。
她拿起床上的睡衣,从一堆衣服里拿出干净内衣裤去了浴室。
等洗完澡出来,她先是看见房间里的行李箱被竖起来放在角落里,自己那些衣服成套挂在衣橱里,其他东西也规整地摆在她需要用的地方。
她来到外面客厅,落地窗前的书桌上是刚送来的酒店订餐,生滚鱼片粥,玉米小蒸饺,还有几叠看上去很爽口的小菜。
余明远开门进来,看见只穿着单薄睡衣坐在沙发前地毯上的人,目光沉沉地在门口站了几秒,才忍住从地上把人拽起来的冲动。
他把刚办理的新房卡放在门口柜子上,走进房间,从衣柜里拿了件外套出来。
他把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后把书桌上的东西一样样搬到茶几上。
“粥不烫了,”他用勺子在粥里上下翻动,试探着温度,觉得差不多了才把碗放在她面前,“吃完东西再吃药。”
她确实饿了,粥和小菜都很合她胃口。
玉米小蒸饺则进了他的肚子。
林知睿盘腿坐在地毯上,余明远坐在她身后沙发上,两人安静地吃了顿早中饭。
林知睿闻着身边淡淡的玉米清香,放下还剩一小半粥的碗,没回头,问:“怎么知道的啊?”
“你不会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吧?”
余明远皱眉,“我永远不会对你做这种事,林知睿。”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
这次来大西北,她谁都没说,因为大西北有些地方没信号,还给林韵他们打了预防针,说自己和朋友玩疯了可能接不到他们电话。
她做好了隐藏这次独自旅行的准备,没想到一场大雪,一场感冒,让她空欢喜一场。
高反严重,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时,她都记得不能发朋友圈,不能定位。
但身体不舒服时,人的意志力会大大削弱,她一人在医院,再难受却无人可诉说,最后她迷迷糊糊地给江奕打了个语音电话。
她说:“爸爸,你们这里好冷啊。”
余明远看着眼前的人。
如果是以前,他会用一个很正当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连夜从海南赶过来。
但现在他觉得没必要了。
从他压着她亲,从她亲手触碰过他对她卑劣的渴望起就没必要了。
她早已知晓他的卑鄙龌龊,阴暗卑劣。
还有他的自私,他的懦弱,他的害怕。
他伸手,将她垂落肩头的长发撩起,顺到另一侧肩头,露出鹅黄色毛衣下,纤细冷白的脖颈。
他倾身,低低唤她:“林知睿……”
第47章 所以呢
她无法形容他叫自己名字时的语气。
生气?无奈?心疼?后悔?
好像都有, 又好像不全是。
但她想,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不管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她都尽过最大的努力, 但无一例外地一败涂地。
林知睿低头, 夹起一个小蒸饺,用筷子破开饺子皮,挑了颗金黄的玉米粒放进嘴里, 她从小就不爱吃玉米, 但还是细细地咀嚼,忽略身后温热的、近在咫尺的呼吸,装作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林知睿。”
他再叫她一声, 声音更低哑了, 灼热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
像烧红的烙铁,在她颈边的肌肤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丑陋却深刻地烙上只属于他的印记。
是他的林知睿。
她有刹那的失神,但马上恢复清明。
林知睿站起身,往卧室走去。
“我吃完了, 去休息了。”
林知睿躺上床,用被子蒙住自己。
她很累,身体和心灵双重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