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睿先上去,余明远去车里拿行李。
 余明远进门时,林知睿听到他在打电话。
 一只手推着行李箱,另只上挂了大包小包,吃得穿的戴的,全是她的东西。
 他戴着蓝牙耳机,边打电话,边把手上东西一样样放下。
 听口气,应该是在和邹诚打电话,脸 不红心不跳地说事情有些棘手,不能回海南了,让他和林韵不用等他,两个人好好度假。
 他还提醒邹诚,旅行跟拍明天上午九点到,让他搭配着林韵的装造穿衣服,穿得帅一点。
 父子俩七扯八扯地聊了会儿,不知邹诚提到什么,他往她身上看了眼,在她望过来前又移开。
 在余明远开口前,林知睿的手机突然掉在地上,她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惊呼。
 那边余明远手机里的邹诚听到了,问是不是睿睿。
 余明远怨念地看她一眼,无奈地用口型示意她别乱说话,然后才点开了免提。
 邹诚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关心地问她这两天和朋友玩得怎么样,如果她朋友愿意,可以请他们到海南住两天。
 在来大西北前,她已想好对策,邹诚问什么,她都能答得滴水不漏,却没料到他最后会问她,怎么没陪朋友,而是和哥哥在一起。
 她原本是故意给余明远制造“麻烦”,没想到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需要圆谎的人变成她自己。
 林知睿瞪了眼余明远,后者把手机给她后,斜倚在桌边,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卫衣和工装裤勾勒出他修长洒脱的轮廓,高强度开了一天的车,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和她见惯了他严谨自律的精英做派不同,此时的余明远有那么点随性颓废的味道。
 “睿睿?”她半天不应声,邹诚叫她。
 在余明远审视的目光中,她不大自在地移开视线,开口前嗓子突然发痒,咳了两声,没想到这一咳就止不住。
 她这一咳,邹诚把刚才的问题置之脑后,关心起了她的身体,不厌其烦地提醒她外出多穿衣服,要是咳得厉害要去看医生。
 挂了电话,余明远适时递上保温杯。
 林知睿接过杯子。
 余明远低头看着她,不知是咳的还是怎么,脸色通红,连耳根都泛着不自然的薄红。
 他伸手,往她耳后去的手顿了一瞬,转而抬起,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额角,蹙眉问:“真不舒服?”
 “没有,骗邹叔的。”她扭身错开,避开他的动作过于明显。
 她介意与他肢体接触。
 他怔了下,抬着的手虚虚握拢,再慢慢垂落。
 林知睿手里捏着保温杯,低头喝水。
 余明远看着她。
 无论是喝水,喝饮料,喝酸奶,她总是小口小口地喝。
 林韵说因为她小时候喝太快被呛到过,水呛到了气管里,那次其实是有几分危险的。
 她那时七八岁,刚开始对生老病死有一点浅薄的概念,懵懵懂懂地明白了,原来只是喝水这么小一件事,也可能危及生命。
 趋利避害是天性。
 明知有风险,明知不可为,却还要逆了天理人伦地去要,还要了两次,却次次碰壁,她拿血肉身躯狠狠撞上去,最后撞得骨骼肌理和一颗心碎得不成样。
 她那么怕疼,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终于攒够了疼痛和失望,为了保护自己,下意识地想要离开他。
 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林知睿抬起头,几分别扭又不解地问:“看什么?”
 余明远没说话。
 还能看什么呢?
 自然是看她。
 一直都只有她。
 林知睿穿着牛油果绿的高领打底衫,很轻薄的款式,衬得肩背薄削,骨肉匀停。
 戴了一天帽子,长发显得几分毛糙,被她随手拿玫瑰金的夹子夹在脑后。
 有几缕没夹进去,散在肩头,蓬蓬松松如一团柔软云雾。
 仰头喝水时,下颚到脖颈的弧度漂亮得令人舍不得移开眼。
 趋利避害是天性。
 十六岁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就是他想要紧紧握在手里的“利”。
第49章 雪很大
 “我去洗澡。”
 她反手将杯子放在桌边, 放得仓促,没放稳,余明远眼疾手快地扶了一下。
 她又匆匆走到行李旁, 放倒打开。
 她的东西很多, 用几个分装袋分门别类装着,此时却找不到装内衣的是哪一个,翻来翻去地找, 找到最后有几分烦躁。
 余明远走到她身后, 一动不动地垂眸看她,在感觉到她快失去耐心前,很轻地叹一声气。
 他在她背后弯下腰, 精准无误地从众多分装袋里拿出其中一个, 单手打开,瞥见里面粉色蕾丝一角,他动作蓦地一顿。
 他面上还算镇定自若,黑发掩盖下的耳朵却悄然变红……
 她自然也看见了他手里拿着什么, 但两人都很默契地当做没看见。
 余明远默默地将装着内衣的袋子放在边上,将她的睡衣拿出来。
 他询问她意见:“房间有暖气,穿薄的?”
 两人一个蹲着,一个半蹲, 林知睿被余明远从后半拥在怀里, 她的后脑勺抵着他胸膛,耳边贴着他的手臂。
 两人此时的姿态,好似他以身为牢, 将她囚禁其中……
 空气里弥漫开她行李箱里衣物的味道, 淡淡的青柠。
 是她钟爱的。
 也是他惯用的。
 她已记不得,是她觉得他身上味道好闻才也喜欢什么都要青柠味, 还是一开始就是他跟着她用。
 两人相处的这些年,早已不分清谁在意谁、谁依赖谁,谁需要谁更多。
 林知睿的大脑一片空白。
 两人并非没有过亲密接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此时,他们虽然没有触碰彼此身体,但他们的呼吸、体温和身上的味道却纠缠得难舍难分,比任何拥抱亲吻都叫人心神荡漾。
 她想让余明远退后一点,别离她那么近,又觉得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本身就在说明——
 她对他有感觉。
 她只好忍了忍,什么也没说。
 蹲久了,林知睿有点腿软,她干脆蹲着不动了,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仰起头,与他在颠倒的视线中对视。
 “看什么?”这次换他问。
 “为什么陪我旅行?为什么不带我回上海?”
 他甚至连问都没问自己,为什么骗他说要陪菲欧娜却独自跑来这里。
 她能理解他因为担心从海南赶过来,然而凭她对她哥的了解,他永远只做最稳妥的决定,做最周密的计划。
 他永远不会有“说走就走”的冲动,不会让任何事脱轨、失格。
 余明远垂眸看她,眸光中有罕见的情绪波动,起起伏伏,捉摸不定。
 他低声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林知睿莫名心慌,下意识不想知道他的答案,她垂下头,胡乱拿起衣服站起身。
 她站得急,一阵头晕目眩,胡乱撑了把,站稳后才发现手掌贴在她哥硬邦邦的胸肌上。
 林知睿像被火燎了似地松开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奔进浴室,“砰”地一声关上门。
 这回她不看镜子里的自己,因为不看她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快速脱掉衣服,跨进淋浴间,心神恍惚地打开淋雨开关。
 没注意到水温方向,头顶刺骨的冷水兜头浇下,她被冻得惊呼出声。
 浴室外很快响起敲门声,余明远在门外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我没事,”她哆嗦着说,“没调好水温。”
 “烫到了?”
 “没有。”
 房间的浴室门是玻璃门,磨砂材质,半明半晦中,隐约能看见淋浴间里纤细的浅灰色轮廓……
 余明远垂落目光,别过头不再看,却仍然站在门外。
 浴室里的人也能看到门外的人影。
 她主动说:“我真的没事。”
 她不要他站在门外,即使看不见,也能听见,闻见。
 他不放心地问:“真没碰到哪里吗?”
 余明远会担心是因为林知睿有过前科。
 那时他来林家没多久,两人处于敌对状态。
 夏季潮湿闷热,林知睿从外面回来,急着洗去一身汗,不小心在浴室里摔了一跤,惊动了隔壁房间的余明远。
 他过来问她情况。
 明明摔得爬不起来,她却嘴硬不说。
 摔倒的动静不小,再加上她冲他嚷嚷时夹杂着几分哭意,无论她有没有事,余明远当时都决定开门看一眼。
 他对林知睿说我数到十就进来。
 数到十,又等了半分钟,余明远才推开浴室门,余光中看到她身上衣物整齐,才放心将目光落她身上。
 不知道摔得怎么样,他不敢轻易动她,给邹诚打了电话,邹诚说马上回家。
 打完电话,余明远再次来到浴室,林知睿已经自己撑着洗漱台站起来,只是脚刚动了一下就疼得直抽气。
 余明远始终站在浴室门口没进去,看到她因为脚疼,簌簌落下的眼泪,内心几番挣扎,最后抿紧了唇,走到她身边,背对着她蹲下去。
 大概是真的疼得厉害,而除了余明远也再无其他更好的选择,在他默默等了十几秒后,她一点点俯下身,趴在他后背上,手臂圈住他脖子,眼泪水沾湿了他的后脖颈。
 那年他在滨江大道找到她,把喝醉的她背回家。
 她的眼泪再次淹没了他。
 从那之后,每一次路过外滩,或只是遥遥看见那条江,总能想起她的眼泪和哀伤。
 浴室里响起淋浴门被拉开的声响,浅灰色随着靠近越来越深,轮廓线条也越发清晰。
 林知睿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都说了没有,你要检查一下吗?”
 在林知睿的手搭在门把手上,门被拉开前,余明远才从怔愣中回过神。
 他闭上眼睛,仓惶转身,缓了片刻,才哑着嗓子说了句“我知道了”。
 门到底没有打开。
 林知睿洗完澡出来,余明远已经不在房间。
 快到吃晚餐时间,余明远才过来。
 过年期间很多店都关着,口碑好的离酒店远,林知睿懒得动,也不好意思让开了一天车的余明远晚上还开车,于是点了外卖。
 店家用了保温袋,但送过来时饭菜还是凉了,两人最后吃的自热锅和泡面。
 吃完林知睿嫌弃房间里一股味道,余明远打开了房间里的窗。
 趁着散味道,两人出去转了转。
 今天初五迎财神,天色暗下去之后,鞭炮烟花就没停过,两人看了一路的烟花。
 他们走到酒店前的一座桥上,站在桥中心,看河道两岸各种造型的元宵灯。
 林知睿最喜欢“飞天”造型的灯,她告诉余明远,明天他们去莫高窟,会看到很多飞天壁画。
 从十六国,经北周、隋唐、五代至元,飞天经历了千年的演变,才有现在影视里常有的形象,如果他们运气好,可以在洞窟里亲眼看见它们从“汉子”到“美女”的变化过程。
 “我曾经在爸爸的画廊里看到过一副拓下的飞天壁画,是一位收藏爱好者,私下拿出来鉴赏。”
 江奕很喜欢,想让对方割爱,但对方没同意,他为此失落了很久。
 “你知道他打算花多少钱买下来吗?”
 “多少?”
 “八百万,”林知睿笑了下,“我当时觉得他疯了。”
 “千金难买心头好。”余明远说。
 “也不是全然因为喜欢,”林知睿的笑容里夹杂了些别的得情绪,“爸爸说,他很喜欢这幅壁画,但他想要买下来,是因为它对于研究敦煌壁画很重要。”
 江奕纵然有一千一万个罪行,在林知睿心里,始终有着美好光辉的那一面。
 余明远看着身边的人,“所以你来找他?”
 江奕之前来上海找她,说自己参与了一个西北的研究项目,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项目,但林知睿大概早就猜到,和莫高窟,和敦煌壁画有关。
 余明远犹豫着开口:“明天……”
 林知睿摇头,脸上表情异常平静。
 “我不是过来找他的,大年三十那天,他拍了段很漂亮的雪景给我,我很喜欢。我不想去海南,所以就干脆想着来……”
 她越说越小声。
 她不想去海南的原因只有一个。
 余明远垂眸,目光不动声色地递过去看她。
 林知睿戴着珍珠白的绒线帽,帽檐折起条宽边,长发从帽子里钻出来,蓬松地散开在肩头。
 岸边遥远的路灯照过来,浅淡的灯光映得她五官柔和,像一团毛绒可爱的线团。
 他抬手,拿起她肩头一簇长发,抻开五指,以手代梳替她整理,感受着指缝间的冰凉柔顺和发间香气。
 他低声问:“知道他住哪里吗?”
 林知睿原本想躲,听到他这句问话,忘了躲开,咬着下唇,眼里露出几分黯然。
 看着她的表情,他不由心疼。
 “如果你想……”
 林知睿摇头,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舒出,呼出的气很快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色薄雾。
 她坦然道:“等我们都准备好吧。”
 想知道江奕在哪里很容易,她千里迢迢过来,见一见她爸爸也无可厚非。
 父女俩都明白,心里那道坎没过去,无法真正心无芥蒂,见不见都没有意义。
 余明远回忆着他们刚才从酒店走走停停一路走到这里,或许她某一次的停下脚步,驻足观望,就是因为看到了和视频里同样的场景。
 但林知睿没有在任何一处长久地停下过。
 她就像盛大耀眼的烟花,在所有人眼前绽开到极致,她和她的感情一样,她们倾尽所有,不留遗憾,来去自由。
 绚烂过后,只留那片承载过她的黑夜陷入无尽的等待和思念中。
 很多时候,林知睿是没心没肺的,为了自己“爽”,可以不顾别人的感受,把人折磨得精疲力尽;可有时她又那么感性脆弱,用她的方式无声筑起一道屏障,不让人靠近。
 要说哪一种林知睿更残忍,余明远觉得是后者。
 前者至少他还有机会,后者……
 余明远感到内心凄凉,因为他似乎正在经历。
 而他对此,束手无措。
 “可惜这里没下雪。”余明远轻声说。
 “格尔木的雪很大,幸好……”她顿了顿,及时把“你也看到了”咽了回去。
 余明远是北方人,从小见惯了下雪,但正因为习惯,才会觉得亲切,才会时常想念。
 就像他之于她。
 喜欢,依恋,习惯。
 它们揉捻交织,早已分辨不清,她对他什么样的情感更浓烈一点。
 余明远待要问她“幸好”什么,一朵巨大的烟花在两人头顶炸开。
 两人同时抬头看去。
 余明远站在她身后,替她挡着冷冽的风。
 桥上风大人少,河堤边有很多人,赏灯散步,人影攒动。
 有人在河边玩仙女棒,银色的冷烟火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光条,像流星拖曳着尾巴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余明远望着烟火燃尽的那片天空,“去海南前,我买了很多烟花。”
第50章 没误会
 林知睿手肘撑在栏杆上, 托着腮,声音带着一股懒劲儿,“放了吗?”
 “嗯, ”他垂眸, 目光锁在她被冻红的耳朵上,声音不由放低了几分,“拍了视频, 要看吗?”
 “不要, ”她没什么兴趣地说,“又不是自己放。”
 “林知睿。”
 “嗯?”
 “在这里等我一下。”
 不等林知睿问,余明远已经往前走了几步, 又不放心地叮嘱她:“林知睿, 站在那里别动。”
 余明远走得很快,没多久就消失在桥下。
 她都快被桥上的风吹傻了他才回来。
 “太冷了,回……”林知睿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到他手里的东西,眼里流露出惊喜, “哪来的?”
 “讨来的,他们只剩这一根了,”余明远把仙女棒递给她,“要现在点吗?”
 “要!”
 余明远拿出打火机, 点燃引线, 一簇小小的银色焰火自她手中绽放。
 冷焰火,不烫手,她拿近了放在眼前瞧。